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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按照约定,李致远来到了伊府。

见了面,伊克桑不由颇出意外,对于李致远,他的想象中,原本存了一个胆大包天、穷凶极恶的“枭獍”形象,未曾想其人面团团的,未语先笑,那个面像,非但和善,简直有两、三分弥勒佛的意思,是那种叫人特别安心、特别信任的长相。

怪不得岳丈会堕入他的彀中呢!

李致远是“具衣冠”来拜的,他捐的是同知,水晶顶子、白鹇补子,全套新崭崭的五品服色,对着伊克桑,规规矩矩的行了一遍“庭参”的大礼。

本来,文武异途,文官的地位,远高于武将,李致远又是中过举的人,伊克桑的品级,虽较李致远高的太多,但正常情形下,多少都会谦让一番;见礼之后,也一定会请客人“更衣”,即换上便衣。

如果要表示特别的尊重,主人会坚持客人“更衣”之后再见礼,这样,因为彼此都是便衣,便只需作揖,不需磕头了。

但这一次,伊克桑站着不动,什么话也没说,只冷冷的看着李致远,由得他行了全套的“庭参”大礼,然后,将手一让,“坐吧!”

语毕,自己先坐了下去。

李致远的圆脸上,没有任何不豫,从从容容的坐了下来。

侍女上过茶之后,李致远便开始歌功颂德了。

对伊克桑的“功德”,李致远如数家珍:打平洪杨开始,接着,平美利坚南逆,平捻,平回,平日本长逆,平川边藏乱,最后,诛李世忠,“皖境乃得太平”,“爵帅惠皖,至切至深”,“乡人铭感五腑”,等等。

伊克桑的“履历”,李致远确实相当熟悉,譬如,讲到“平美利坚南逆”的时候,他晓得“查塔努加之役”;讲到“平川边藏乱”的时候,他晓得“理塘之乱”和“色达之乱”的区别——这些,一般人根本分不出来。

不过,“爵帅”二字,却叫伊克桑莫名一怔,大生违和之感。

按照习惯,进了“五等封”的统兵大员,都有被尊称为“爵帅”的资格,不过,在轩军内部,这两个字却有特殊的含义,绝没有人敢于“僭居”的,真正懂行的人,只会称伊克桑“爵爷”或“子帅”,或者直接称“军门”,不会称他“爵帅”。

则李致远是真懂行、假懂行抑或明明真懂行却故意扮成假懂行,就不大好说了。

李致远说话的时候,由始至终,伊克桑一言不发,面上亦毫无表情,不过,李致远并没有任何尴尬的意思,不急不慌,一大篇儿的话,从容不迫的说了下来,好像在讲单口相声似的。

最后,“法夷嚣张,爵帅自然又要领军出征,大张天讨!不世之功,指日可待!卑职焚香祈祷,静候捷音。”

这时,伊克桑的嘴角,才不易察觉的抽动了一下。

屋子里,出现了难得的静默。

过了片刻,伊克桑终于开口了:

“怎么?你以为我杀不了你?”

声音冷峭,隐含着巨大的威压。

这句话,同李致远说的一大篇儿话,没有一个铜板的相干,好好儿的一段“单口相声”,统统白说了。

李致远一怔,随即满脸愕然:“爵帅此话……从何说起?”

不过,仅仅是一副错愕的模样,神态话语,都没有任何的慌张失措。

“我叫伊克桑,”伊克桑冷冷说道,“一等子爵,敕命轩军松江军团第三师师长!朝廷经制,提督安徽军务!”

李致远又是一怔——这一次是真的“一怔”了。

对方“自报家门”,啥意思?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嗫嚅了一下,说道:“呃,是,这个,爵爷……军门……呃,子帅……”

不喊“爵帅”了,神态话语,也出现了一丝慌张。

如果他是“假懂行”的,无论如何,不会明白伊克桑“自报家门”的用意,他既然改了口,就证明其实是“真懂行”——可是,“明明真懂行”,却“故意扮成假懂行”,居心何在?

被觑破了心思,而且,这个心思,又异常的不堪,如此一来,李致远就不能再那么淡定了。

伊克桑一摆手,“‘子帅’的称呼,当不起!”

“子帅”的称呼,伊克桑自然没有什么“当不起”,不过,“子帅”之“子”,是“子山”之“子”,以字号相称,有一个前提:彼此关系或地位,须相对接近,李致远的品级,虽远低于伊克桑,但他是文官,是举人,其实是有资格称伊克桑“子帅”的,伊克桑不受李致远的“子帅”,是摆出了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

李致远只好说道:“是……爵爷。”

不过,这个时候,他已经重新镇定下来了,恢复了满脸堆笑、一团和风的样子。

“‘此话从何说起’——”伊克桑锐利的眼神,刀子般扎向李致远,“你不晓得?”

李致远微微垂下眼皮,避开了伊克桑的目光,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卑职愚笨,请爵爷明示。”

“啪”一声,伊克桑在案几上一拍,厉声说道,“你伙同潘某,构陷朝廷大臣!不晓得你们两个加起来,有几颗脑袋可砍?竟敢丧心病狂,至于此极?”

李致远浑身一颤,抬起头来,脸上笑容,已不见了。

“我明白了,爵爷必是以为,我和潘某,勾起手来……替端大人做了一个‘仙人跳’的局?”

伊克桑微微咬牙,“难道不是?”

“冤枉!”李致远高声说道,“潘某或许确实贪心未足,狮子大开口,要钱要的狠了些,可是,‘做局’一说,纯属子虚!卑职更是有功无过!”

“哦?‘子虚’?‘有功无过’?”伊克桑冷笑,“你倒说说,如何‘子虚’法儿?你又如何‘有功无过’?”

“这,这不是明摆……”

说了半句,打住,李致远吐了口气,正容说道,“别的不说,锦儿是真的跌死了!——爵爷必是以为,她是装死的——对吧?可是,潘某夫妻,已盘柩回乡,棺材里的尸体,是走不掉的!”

顿一顿,“北京识得锦儿的人很少,可是,安徽乡下,识得锦儿的人就多了!就算尸体已经腐烂,仵作们也总有验明正身的法子吧?”

伊克桑心中一动:已经“盘柩回乡”了?

这一层,倒是没有想到,原先以为,要么送化人场“毁尸灭迹”,要么就在北京寻一处地方“下葬”。

“出事儿的时候,”李致远说道,“屋子里只有端大人和锦儿两个人,个中情形,谁也说不清楚……确实,潘某一口咬定,端大人‘强污民女’,可是,事已至此,人家为了多要些赔偿,硬要这么说,咱们又有什么法子?毕竟,锦儿不是丫鬟的身份,潘某也并没说过叫锦儿‘陪床’一类的话的……”

伊克桑厌恶的打断了他,“你把‘咱们’两个字收起!”

“啊?呃,是,是!”

顿了一顿,李致远继续说道,“这个事儿,闹成这个样子,卑职也是有责任的——毕竟,潘某是卑职的朋友,端大人是卑职替潘某请过去的——唉!”

再顿一顿,“因此,卑职并非因为替端大人垫了些银子,就敢自居‘有功无过’了——卑职的‘过’是有的,替端大人垫银子,不过是‘补过’罢了,并不敢‘居功’!”

伊克桑冷笑,“这么说来,‘垫银子’之外,你竟还另有功劳?”

“是!”李致远斩钉截铁的说道。

“奇了!好罢——请教!”

“端大人或许以为,”李致远说道,“清者自清,事情总能说得清楚——即便最终还是说不清楚,但铁骨铮铮,即便拼着清誉受损,去职免官,甚至身陷囹圄,也不能降心屈志——”

说到这儿,双手抱拳,高高举起,“可是,如是,如慈丽皇太后何?如今上何?”

伊克桑眼中,倏然精光大盛,“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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