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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军越来越迫近了。
初时,有数以百计的轻骑在广阔战场上往来纵横,时聚时散,像是蜂群一样嗡嗡地飞舞,时不时地绕行到汉军阵列的侧面乃至后方窥探。有几次,他们甚至逼近到汉军箭矢的覆盖范围,挑衅地向诸葛亮所在的高地指指点点。
通常来说,这种时候主将应当派出己方的游骑,将之逐退。这种试探和反试探的过程,能够让双方主将得以掂量对方的训练水平、装备水平和斗志。
但诸葛亮完全无视这些曹军游骑。于是所有汉军将士们就默然看着他们,像是在看动作滑稽的丑类,甚至都没人射箭去威吓。
轻骑来回数次,想要再靠近些,终究不敢,只能悻悻而退。
片刻之后,曹军庞大队列最右侧的千余游骑,忽然加快速度,冲出阵线。在将领的呼喝号令下,轻骑兵们将战马奔驰的速度提到极限,向着汉军前后两叠阵型的肋部突进。
这条路线,显然是经过仔细测算的。骑兵们近乎直线的奔行方向上,恰好有一处土层坍塌而成的坡道,可供骑兵们在最短时间内越过沟堑。而越过沟堑以后再经过两百步,就能冲入叠阵之间的空隙。
曹军的主将曹彰,当年曾带领虎豹骑在荆州赤山与关平所部对抗,一战下来,虎豹骑精锐吃尽了汉军弓弩的苦头,死伤惨重。
此时他再度领兵与汉军对抗,在这方面自然不敢放松半点。轻骑们逼到近处以后,前队的很多人都从背后拿出一面盾牌,挡在自己和马前腹之间,人伏在马颈上以缩小正面。而后队则纷纷取出角弓,预备还射。
千余骑队忽地进入沟壑,再从对面的坡地猛然跃起,来势宛如一支被用力投出的标枪。他们高速迫近,像是要从左侧肋部穿刺而入,但将将在弓弩射距的边缘,他们又猛然转向,贴着沟壑一直向南,横向通过汉军阵列的最前方,瞬间就到了右翼。
虽然轻骑的数量不过千余,但奔行时队形松散,声势极大。他们横掠汉军整条阵列前方,马蹄激起的滚滚烟尘如同数丈高的浪涛,骑士们此起彼伏喝骂喊杀,更显惊人。
然而汉军依然不动。甚至队列中如林的矛戟,也没有丝毫摇晃姿态。曹军轻骑恍如浪涛,而汉军就如无数岩石紧密堆叠而成的堤坝,默然无声,却透着坚不可摧的内在力量。
“让他们回来吧。”曹彰沉声发令。
阵中随即鸣金。钲声一响,轻骑便如退潮般折返,全不耽搁犹豫。
曹彰本拟用这队轻骑兵的冒险,来探出汉军的弓弩性能和配备情况。孰料,这支汉军不止队列严整如山,更自上而下地沉静异常,并不轻易为人所致。
能控制部属到这样的程度,诸葛亮也不是简单的书生呢。这也难怪,刘备本人便是狡诈老革,他会选择诸葛亮领兵出战,足见此人总有可取的地方。己方如果完全不将诸葛亮放在眼里,恐怕结果难测。
曹彰遏制住几乎如岩浆般沸腾的战意,反复对自己说,不能急,不能轻敌。
他抬手又招来两名骑将,吩咐几句。随即又是两支千人骑队呼啸而出。
这一次,两队骑兵的包抄范围更大,而行进路线则迫近了许多。两支骑队分从左右两路,走右侧的一队,作势绕行汉军阵列后方,而左侧一队,先往叠阵的肋部冲击,到了近处,依旧一声唿哨,全队转向了阵列前方。
在纵马奔驰的同时,许多骑手张弓搭箭,开始往汉军阵中抛射箭矢。于是汉军将士们不得不动了,他们纷纷抬起手中的盾牌,或者横过手臂遮挡面门。愈是整齐划一的队列里,这样的动作愈是醒目。
这是个很好的开始。
曹彰满意地点头。
当年他在荆州吃亏以后,也曾反复思量揣摩当时的战况。无数次考虑下来,他认为,汉军的弓弩之利固然可怕,但并非完全不能对抗。那一战中,自己失败的原因有二:
一者,敌军已有了弓弩之利,又在事先选定的战场,坐等己方通过狭窄通路进攻。当时己方诸将求战心切,挥军分道而入险地,这等于是将骑兵当做弓弩的靶子,让将士们送死。
二者,骑兵要与弓弩对抗,或以灵活机动来牵扯,或以铁骑猛烈突击来杀伤。何时牵扯、何时杀伤,其中也有独特的把控,断不能头脑发热,一个套路用到底,徒然使敌方好整以暇。
这两个错误,我曹子文都不会再犯。
此刻两军战场,乃是广阔平野,纵有沟壑起伏,难阻大军。所以本方的骑兵尽可以离合来去,自如选择任意一条进攻的路线。
而此时己军的骑兵,轻骑、重骑、弓骑的兵力都很充沛,也都是精锐。接下去的打法,在部队调动和攻势发起上,可以力求其快速猛烈;而在整体局势的把握上,则要牢牢掌控节奏,一点都不能急。
曹彰本人曾久在北疆作战,与鲜卑人、乌桓人都交过手。他是极少数能够以骑兵破骑兵,对北疆胡族取得大胜的汉人骑将。北疆胡族骑兵作战的精髓,也早就被他谙熟于胸。
无非先用轻骑反复抄掠敌阵,用多次奔射打乱敌军阵脚,然后以重骑突击决胜。如果敌军不乱,则轻骑继续抄掠,弓骑继续奔射,继续为重骑创造机会。
如此反复,一遍,三遍,五遍甚至更多。只要持续向对方的阵列施以高压,再紧密的队列中也会出现缝隙,而缝隙会逐步扩大,最终成为铁骑汹涌贯入的溃口。
这法子其实很简单,乃自古以来骑兵对抗中原军队的成法,无论北疆各部胡族都是这般,变化只在各部或者喜好轻骑,或者喜好弓骑。至于重骑突击,当今天下只有曹魏才拥有巨量铁制马铠,只要找准时机,重骑的突击始终都不可阻挡。
前方两支骑队尚在奔驰,曹彰随手再点两将:“你二人也去准备,待我旗鼓号令,随时前出。”
“是!”二将催马奔回本队。
骑兵沿着汉军队列的正前方狂奔。某个刹那间,“嗡嗡”的弓弦颤动声几乎压倒了蹄声。数百支箭矢飞蝗般掠过天空,然后划过一道弧形。
当骑兵们奔到远处,箭矢才落下。
打在盾牌上的箭矢,发出笃笃的响声,钉在覆盖牛皮的厚重木板上。打在盔甲或者护臂上的箭矢,则大部分叮叮当当地响着,被坚固的金属弹开。
少量箭矢就算刺透了护臂或者甲胄,力量也被削弱,中箭的将士大部分连吭都不吭一声,偶尔有人零散痛呼两声,立即连声道:“我没事,我没事!”
只有几个特别倒霉的士卒被射中了盔甲的缝隙或者面门要害,倒了下去。随即后头的同伴填补上空缺,继续保持着队列的完整。
伤者旁边的士卒微微垂下头,看着倒地的同伴问道:“还能爬吗?还能动吗?”
两名伤者应声奋起,吭哧吭哧地努力往后方爬,还有两人肢体抽搐了两下,再也不动,而鲜血从他们身下洇出来。老卒们对此并没什么悲戚情绪,骂了两嗓子,也就罢了。
几名曲长在阵中左右环视,纷纷举起手,向姜维作个四指张开的手势,表示己军并无大碍,一切如常。
姜维随即平伸手臂,也张开四指。站在他身后的掌旗官依令横摆将旗,左右各两下,意思是各部严整不动,继续待命。
过去大半年里,皇帝特意给了姜维假期,让他好好休息,顺便成婚。但姜维只休息了很短的时间,就重新投身军旅。
他新任羽林监以后,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从各种金鼓旗帜的意义、各种指挥部下的手势口令、各种武器的配合、从什伍到更大编制的作战调度、阵型变化,每一项都要熟极而流。
更可怕的是,每一项都要与下属的全体将士一同训练,所有人都熟悉了,才算过关。甚至天黑以后,他还得一一关照部下所有将士的歇息、鼓舞他们的情绪,有时候一直到子时才能够入睡。
种种训练,哪怕以姜维的才智,都是在苦熬。与之相比,哪怕最艰苦的厮杀格斗训练,都像是在休闲了。新任羽林右监的诸葛乔半途就病倒了两次,完全是靠着意志强撑到最后。
这样艰苦的日子,姜维实在不想来第二遍。但也正是这样的生活,给予了姜维前所未有的信心。
就这?就这?如果敌军就只会这样反复挑衅,便是跑到他们的战马全都累死,己军也不会有半点动摇!而己方的弓弩一旦发威,嘿嘿,那就有好戏看啦!
姜维注视着远去的敌骑,待到他们拨转马头,再转而看一看诸葛乔。
诸葛乔一直在计算着什么,这时候他沉声道:“敌骑横向奔行四次了,每次都更迫近三十步。这一次已经在连弩的射程之内,我看,下一次可以。”
姜维立即高举手臂。
大致呈横向排布的五个方阵中,急促的鼓点声同时响起。刀盾手们依然保持着举盾的姿态,而在大盾掩护之下,弩手们开始为手中的连弩上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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