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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临时制作不便的关系,栅栏其实并不高,至多五六尺,大约到普通人胸口的样子。但要纵跃过去的话,非得助跑几步才行,偏偏此刻敌人熙熙攘攘地逼近,断没有助跑的距离;要爬过去呢,因为朝上的原木都被削成了尖头,着实不易再怎么样,必然要面向栅栏,双手支撑发力吧可是当敌人近在眼前,转身过去攀援,就等于把背心奉于刀枪之下,那就是送死
几名已经越过栅栏的将士折返回来,厉声喊道:“将军,靠近靠近我们把你拉过来”
可是立刻有手持长枪的敌人迫近过去,以长枪不断攅刺,迫得他们不得不分神去拼命格挡。一名士卒竭力探手去拉扯张辽,不及防备,当即肋下中了一枪,大声惨叫倒地。
身为朝廷大将,统领千军万马奉王命以讨不臣,结果竟然被逼到这种地步张辽惊怒交加,目眦尽裂。
在这个瞬间,张辽忽然想到:此前自己亲身履险的时候,曹公曾经特意下书责备说:“此非大将法也。”当时张辽心中颇不以为然,现在却觉得,曹公所说实在很有道理。动不动亲自突阵,真的会出问题,这真的不是大将所当为
眼下该怎么办
怎么办
张辽左右挥动短枪,狂躁地想着。
忽然,他想到了自己在石梯尽处大盾掩护下的观察结果,他想到了,自己在发起这次进攻前,曾对杨肃说:这个靠近崖壁的角落,地面都是石头,木桩打不下去,而栅栏也没有侧方的支撑,松散而容易推倒
有办法还有最后的机会
张辽毫不犹豫地将短枪抬过肩膀向后猛刺,把枪头扎进了栅栏的缝隙间。下个瞬间,他纵声大吼,以肩膀受力,双臂全力撬动短枪。
在这个时刻,他从每一处肌肉、每一根筋腱、每一条骨骼中压榨出了超乎极限的力量。枪头随着他的动作霍然抬起,以百炼精铁为脊的七尺短枪,硬生生地承受住了足足两百斤重的栅栏。在张辽的狂呼声当中,被捆扎得方方正正的整面栅栏包括纵向的六根原木和横向的两根原木,外带用以固定的无数藤蔓和绳索一齐腾空而起,从张辽的头顶越过,然后轰然砸进了丁奉等人的队列里
张辽此前注意到的一点都没错。栏在这里的木栅只有一面,且并未与其他木栅捆绑,只是卡在几块岩石之间,靠岩石支撑住。在张辽浑身力量爆发之下,这面栅栏当即飞起。
如此巨大而沉重的物件,根本不是长短兵器能阻止的。栅栏撞进队列里,瞬间把前排队列砸塌了一半。被正面撞到的士卒们无不倒地,有人被下坠的原木砸断了多根骨骼。
原本迫近张辽的队伍,刹那间崩散了,靠后些的士卒想要上前把空档补上,可栅栏抖落的尘土遮蔽住了他们视线,一时难以寸进。
张辽顾不得观看战果。这一挥真是用尽了他的体力,此刻整个人都感觉被抽空了那般,脚底发软,双手握不住铁枪,不得不将之抛掷在地。周身上下更是热气蒸腾,透过两层铠甲往外冒。他快要没有力气了,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感觉自己喉咙口有股腥甜之气要涌出来。
但是还好,还可以跑一跑。这里距离擂鼓尖隘口的石梯,本来也没多远,几步就到了
张辽不顾一切地向着台地的入口狂奔。有几名亲卫奋勇止步,停留在远处为张辽断后,很快就发出惨叫,张辽知道他们被追击的贼寇杀死了。
“将军你先下去下去”
眼看张辽回来,杨肃才算松了口气。他带着少量甲士死守在隘口前方的一小段距离,身上受了五六处轻重伤势仍在坚持。但再过一会儿,他应该也坚持不住了。
张辽顾不得答应杨肃,他毫不迟疑地攀着石梯向下方山道去。随后杨肃呼喝连声,前后随张辽一同冲进台地的曹军将士也翻翻滚滚地退走。
不过,上得台地的,前后共有五六十人,此刻退下去的却只有十余人了,数十具曹军精锐甲士弃尸于地,鲜血染红了整片地面。
曹军既退,原本退守栅栏以后的将士们立即趋前。丁奉踉踉跄跄地往前,一直走到距离石梯丈许,死死地盯了半晌。那里并没有新的曹军将士出现,他们应该确实是撤退了。只有几支弩箭飕飕地飞上来,丁奉略退后几步,避到安全的区域。
他这才松了口气,感觉到周身上下无处不痛,一时摇摇欲坠。就在短暂的战斗中,这年轻的勇士左腿、右肩先后受了重伤,两处伤口都未及包扎,破碎的衣甲与血污混杂在一处,让整个人都像是从血池子里爬出来的鬼怪。
更可怖处在他的脸上,适才张辽奋力撬起栅栏撞击,丁奉虽然侥幸没有被原木击中,却遭一条崩断的皮索抽中了面颊。这一下可不止皮开肉绽那么简单:右侧下眼睑的皮肉都被扯碎了,白森森的颧骨露了出来;牙齿也掉落两个,其余的莫不松动。
他勉强坚持着站定,忽听见身后密集的脚步声起,转头看去,原来是雷远带了若干人匆匆前来。
负责守卫台地上的第一道防线,却未能阻止张辽,甚至被这厮手格十数人、来去自如这让自恃勇猛的丁奉感到十分羞愧。
他连忙还刀入鞘,想要在向雷远汇报时表现得庄重些。但因为右侧肩膀受伤,这会儿是左手持刀,刀鞘也挂在身体左侧,试了几次都不顺利。
正有些尴尬,却见雷远面色铁青地吩咐:“陈夏,接着由你领弓箭手,先给我看住了下面山道”
“是”陈夏躬身施礼,自去带人布置。
“你随我来”雷远转向丁奉,沉声道。
丁奉愣了愣,顾不得再和刀鞘较劲,连忙提刀跟在雷远身边。
雷远看了看他,劈手拿过他的短刀,替他收刀入鞘,又拉着他的左臂,略微加快步伐。
丁奉不明所以地紧走几步,忽然意识到了某件极其可怕的事,想到了将会看到什么。
“小郎君,等一等,什么事什么事”他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嘟嘟囔囔地问着,下意识地想要止住脚步,却被雷远用力拖动,不得不向前。
就在距离台地入口不远处的一块巉岩侧面,十余人或蹲或站地围成一个小圈。
有人看见雷远和丁奉二人,连忙道:“来了来了”
人们闪开一个缺口,让两人走进圈内。
然后丁奉就看见了自家兄长。
丁立在江淮豪右的队伍中一直是个异类,虽是武人,却并不以雄武知名,他擅长的是判断局势、坐镇指挥,因此多次在战斗中担任小将军雷脩的参谋。这个身份的差异、再加上他朝廷官吏的出身,使丁立更加重视自家的姿容,任何时候,他的衣着都要比他人更干净些,发髻更整齐些,胡须也梳理得更顺滑些。但现在,这些都没有意义了,丁奉看到的,只是一个脸色灰败的伤者、一个奄奄一息的将死之人。
丁奉的泪水夺眶而出。
而雷远也有几分伤感。
雷脩战死以后,丁立是最早支持雷远的有力曲长。这支持是如此及时、如此坚定,以至雷远甚至考虑过丁立是否可信的问题。毕竟相比贺松、邓铜两人,丁立似乎太过“聪明”了。
但是丁立发挥的重要作用,又让雷远不仅满意,甚至有些仰赖。别的不提,只看他在众人慌乱逃窜的那段时间里,独一个人带队回去,替雷远护住了雷脩的尸身,这就避免了多少麻烦甚至可以说,这是天大的情分,雷远怎么感谢都不为过。
虽然雷远并未在任何人面前提起此事,但他知道,丁立在乱世中立足,靠的是他的“聪明”。既然大家彼此都是聪明人,有些事自有默契,有些话也不需要说得太明白。
然而这位极少上阵厮杀的聪明人,偏偏就要死于战阵之上了。
刚才,丁立亲自带人冲向了台地入口处的石梯。当雷远带领大队压到前方的时候,丁立等人已与曹军数次纠缠恶斗,死伤惨重。
丁立本人不慎陷入与敌人对面格斗的情形,几乎立刻就身受重伤,但他坚持指挥作战,继续催动部下进攻,直到曹军全部退下石梯,他才不支倒地。
而这处伤,将会要他的命。
雷远和丁奉快步走到丁立的身旁,蹲下来。
在丁立的胸腹间有道狭长的割裂伤口,透过肌肉和骨骼的断裂处,隐约可以见到脏器。随着他的低沉呼吸,有鲜血从伤口溢出,顺着惨白的皮肤流淌。有两名亲兵低声哭泣着,试图用衣袍去擦拭,可是衣袍早就被鲜血浸透了,擦了两下,就已不知道淌下来的究竟是哪里的血,反而把场面弄得更加难看。
这伤势不是立刻致命的那种,但眼下没有条件治疗,丁立早晚会死的。
丁立看看雷远,咧嘴露出个难看的笑容:“小郎君,我活不了啦”
“当时我已带人来援,你本不必如此拼杀”雷远说了半句就止住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片刻以后,他点了点头:“丁曲长,我不会忘记你的帮助。你的亲眷、族人,我都会尽力看顾。”
“好,好”丁立继续笑,看起来像是面庞在抽搐。
这时候郭竟从后头赶来,眼看丁立重伤,他也露出了不忍的表情。
然而军务紧急,终究无暇沉浸在伤感情绪里,郭竟大声问道:“小郎君,木石之类,已经准备了很多,是否立即去封堵擂鼓尖石梯”
这是战斗初始的时候,雷远和郭竟都同意的,他们俩都意识到,如果能够在石梯尽头设置一道工事,就有可能完全堵塞曹军进攻的路线,进而将这场防御战拖延得时间长些。
雷远立即道:“尽快去办”
“不行”丁立忽然急呼道:“不能封堵石梯不可以”
“老郭你等等。”雷远唤回郭竟,向丁立道:“好,我们不堵石梯。”
郭竟也机敏地附和道:“对,对,我们不堵石梯。”
丁立的神情已经开始虚弱了,呼吸的时候,还从嘴里溢出了血沫子。这时候,无论他有什么想法,雷远都会同意的。
丁立沉重地喘息了两口,骂道:“你们别把我当傻子。”
他看了看围拢在周边的人,低声道:“你们都闪开,我有几句话要对小郎君说。”
众人互相看了看,又张望了下雷远的神色。雷远微微颔首,于是众人无奈地远远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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