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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坊的门口总是会停着现成的马车,不管什么时候,都会有。这些马车的车夫多多少少都与赌坊中的人有些关系,不然这么好的活计,盯着的人会很多。刘睿影就曾见过两位车夫在酒肆门口,因为一个客人的归属问题而大打出手,最后那客人跌跌撞撞的扶着墙离开,步子吞吞吐吐,却是谁的车都没有坐。
其实喝多了酒,本来就不该坐车。马车颠簸,即使再近的路,都会把已经沉在胃底的酒硬生生的摇晃起来,直冲脑门。吐在马车上不是什么大事,只需要给车夫一点多余的散钱就能打发。但吐的滋味很不好,也很丢人……喝酒的人最爱炫耀的便是自己的酒量有多大,所以酒后呕吐就成了戳穿谎话的剑锋,不管有人没人,这样做都会使得自己心里不安慰。
赌坊中的赌客却不一样。
前脚迈出赌坊的门槛,恨不得立马就把屁股塞进马车的车厢里。
输钱的人,脸色一定很不好看,不想被旁人看到沮丧。而赢钱的人,谁会怀揣着一大堆现银,优哉游哉的走在街上?
停在赌坊门口的马车一般只有两个去处——钱庄或是当铺。输了钱的人,急红了眼,想要翻本,就只能去当铺里抵押。至于钱庄,当然是存钱,因为没有一个钱庄会蠢到给赌徒借钱。最后不但连本钱都收不回来,反而会惹上一身麻烦,就像狐狸尿那样,无论怎么清洗,还是骚臭难当。
刘睿影扶着凌夫人走出宝怡赌坊的时候,忽然觉得身后华丽的赌坊变得异常败落。
白日的赌坊变得安静,这倒不奇怪,可败落的感觉却是从他的心底里升起的,和眼睛看到的,耳朵听见的没有关系。
“东海云台的事,我和刘景浩商量完之后会处理。李韵这次算是命大,不过应该也会安静很久,你不用太在意。”
凌夫人察觉到刘睿影的步子慢了下来,还回头看了看宝怡赌坊,以为他心里在担心岩子和李韵,于是出言安慰道。
刘睿影的精神根本不在这里,只是听在耳朵中,随口应了一声,便扶着凌夫人继续朝前走去。
门口停着三辆马车,车夫懒洋洋的靠在车厢前的挡板上打瞌睡。中间一位车夫,听到动静,微微睁开眼看了看,口中打了个呼哨,叫醒了第一辆马车的车夫。
他睁开眼后伸手搓了搓面颊,让自己精神了几分,随后一言不发的看着刘睿影。
要是凌夫人没有受伤,刘睿影肯定不会选择坐赌坊门口的马车……首先这车夫的眼神他就不喜欢,上下打量了许多遍,还不知收敛,仿佛能从刘睿影的身上看出银子似的。
做生意没有做生意的老实样子,总是透露着算计和精明的样子,只是表现在脸上的算计和精明,就显得十分愚蠢而不自知。
“掌柜的,去哪?”
车夫开口问道。
他们对赌坊里走出来的赌客们要么叫掌柜,要么叫老板。
因为这两个称呼听起来就很有钱,而且赌客们也喜欢。
尤其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人,更是不愿意被叫破自己的真实身份。老话说“穿威风,赌对冲,嫖成空”,这三个爱好但凡是兜里有点钱的人,兴许都沾染了点,但要是直白的被旁人说出来,未免太过于跌份。
穿衣还好,尤其是后两句话警示更甚。如果去赌博的话,那就已经输掉了一半。其实,这句话有点不准确的,老话说十赌九输,哪里有是输赢对半分的原则呢?虽然输赢的概率都是对冲的,但是基本上还是输的多,赢得少。要是想着靠赌博来发家致富,到最后只能害得自己家破人亡。
赌徒的心理不过是想侥幸,可侥幸哪里是那么容易有的?
这些车夫嘴上叫着“掌柜、老板”,其实心里也看不起这些光顾赌坊的赌客们。
很显然,这人把刘睿影也归为了此类,只是好奇为何他来赌坊还会带着一位女人。
刘睿影没有回答车夫的问话,转而将目光看向了第二辆车。
“这位掌柜的,我的车停在头位,也是一场受累,您要是移步别架,那我岂不是白等了?”
车夫有些阴阳怪气的说道。
刘睿影听了又好气,又好笑……
怎么会有车夫如此的有恃无恐,竟然跟自己掰扯起道理来。不过他看到第二位车夫却是极为认可的点了点头。想必是他自己也会有拍在首位的时候,当然也希望其他同行这样讲规矩。
见状,刘睿影也不再犹豫,让车夫放下脚凳,扶着凌夫人先上后,自己紧跟着坐在车厢的侧面,搀扶住凌夫人的胳膊。
“我还没说去哪,你怎么就动了?”
刘睿影在车厢里,用剑柄将车帘挑开一条缝问道。
他还未坐稳当,车夫就扬起马鞭,在空中打了个响亮的鞭花。
“嘿嘿,不用掌柜的说,在下也不是不懂事的人。您请好,最近的客栈就在路头,弯儿都不用拐。”
车夫说道。
刘睿影以为这车夫有问题,却是都做好了拔剑的准备。方才挑开帘子的时候,他的剑柄眼神出去正好是车夫的脖颈。
侧面虽不如正面的咽喉致命,但皮肉之下一寸足有,就是人身上最为粗壮的血管。锋刃划破这条血管,若是不能及时医治,最多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让血液流干。
但听完车夫的话,刘睿影却知道是自己多虑……他只是误会了自己与凌夫人的关系,以为还有什么男女私情。
不过他们两个这般样子,也难免被误会,一个虚弱的女人和她身后的男人,任谁也不会猜测别的关系。
再加上凌夫人保养甚好,半点看不出比刘睿影年纪大,只是眉宇之间多了些年轻女子没有的韵味,让人无法忽视,也不能忘怀,只看一眼,就仿佛要深陷其中。
“去查缉司。”
刘睿影说道。
“掌柜的您说什么?
”
恰好马车的车轮压过一个小水坑,盖住了刘睿影的话,车夫没有听清。
他怎么也想不到刘睿影竟然是查缉司中人,所以才又问了一遍。
刘睿影重复后,车夫顿时不再贫嘴,还坐的端端正正,用心驾驭。
不得不说,这车夫的驾驭水平着实不低。当他全心全意之后,刘睿影和凌夫人坐在车上如履平地,安稳异常。
沿路经过了“会仙楼,刘睿影看到仍旧是大门紧闭。但这场雨,已经将里里外外的都冲刷干净,闻不到任何血腥味。
从门缝处流出来的积水,还带着淡淡的粉红,一闪而逝,刘睿影并未注意到。
即便是下雨天,石碾街上也有不少行人。
因为是老街,街面不够宽阔,马车时不时的要避让行人,躲闪摊贩,所以走的很慢。
晃悠之间,刘睿影都有些犯困。
“官爷,到地方了!”
车夫的话让刘睿影猛然清醒,他竟然是睡着了,还让凌夫人伸手扶着脑袋。
凌夫人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刘睿影却极不好意思……尴尬而愧疚的笑了笑。
查缉司的大门随着马车的停止而打开,负责值守的从里面走出来,正要呵斥时,就看到了刘睿影。
雨已经停了。
刘睿影让值守之人去多找几个人和一顶轿子。
结果整个查缉司内都找不到一顶轿子……
文官坐轿,武将骑马,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查缉司中人连同诏狱,各个都是武修,找不到轿子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凌夫人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但也只能在刘睿影的搀扶下,缓慢的朝里走去。
一进大门,她便抬手指着右侧。
这里有一条小路,但却是死路。
刘睿影打小就在查缉司院中东游西逛,这里面没有他没走过的去处。
但凌夫人却执意要走这条死路,刘睿影也不好违拗。
没曾想还未走到头,凌夫人就站定了脚跟,对这左侧的墙面摩挲了片刻,寻到一块外表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砖块,叩击了几下之后,墙面凹进去一块,却是道暗门。
“这是后来修的,为的就是进出诏狱省点时间。”
凌夫人解释道。
“这里进去就是诏狱之内?”
刘睿影问道。
“另一头连着的就是三长两短堂。”
凌夫人说道。
暗门内的通道一点都不逼仄,两人肩并肩行走没有丝毫问题。
走到尽头,仍旧是一堵墙。
刘睿影侧开身子,好让凌夫人上前启动机关,但她却指了指头顶。
“用力推开。”
凌夫人说道。
刘睿影应了一声,将手中剑交给凌夫人,自己平举双手过头顶,用力一推,触动了挡板上的弹簧。
随即一道由软绳子编结而成的梯子垂下,凌夫人和刘睿影一前一后的顺道而上。
他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推开的挡板,竟然就是凌夫人平日里躺着的那张榻。
怪不得凌夫人每日都躺在上头,那样即使有什么状况,她也永远有机会躲避。
两人出来之后,刘睿影将挡板用力的压下去,便转身想要扶着凌夫人躺下,可顺着凌夫人的目光看去,却看到了地下酒杯的碎片。
“有人来过……”
刘睿影说道。
凌夫人歪着脑袋想了想,就展颜一笑,道了句无妨。然后钻入榻上的被子里,连双臂也盖在其中,只露出个脑袋。
等双手再从被子里出来时,凌夫人已经将外衣脱去。
递给刘睿影的时候,特别叮嘱他一定要带出去烧掉,不能让旁人看到上面的破洞和血。
刘睿影没想明白为什么,不过凌夫人的吩咐,他也不会违背。
她一定有她的道理,在这里,凌夫人的话就是圣旨一般。
将手中的衣服粗略整理了一下,他便准备出了“三长两短堂”去找个郎中来给凌夫人敷药包扎。
有人却是想在了他的前面。
当“三长两短堂”的门从外面打开时,刘睿影第二次见到了擎中王刘景浩。
第一次也是在“三长两短堂”中,不过从外面走进来人却是他自己。
“见过王爷!”
刘睿影躬身行礼。
“辛苦了!”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他的手上拿着一只酒杯,里面满满当当的盛着梅花酿。
酒杯递给刘睿影的时候,他有些紧张……双手在自己身子侧面揩了几下,才伸手接过。
谁知擎中王刘景浩根本没有在意这些,他的目光始终都在凌夫人身上。
刘睿影方才躬身行礼时,低头看到擎中王刘景浩身后还有一双脚被长长的裤腿盖住。
裤脚朝上翻了好几圈,但还是不够合身。
“凌夫人,在下要冒犯了!”
叶老鬼从擎中王刘景浩身后溜出来,对着刘睿影飞快的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飞快的走到凌夫人躺着的榻旁说道。
“都是江湖儿女在,早就没了诸多讲究。更何况人怎么能讳疾忌医呢?”
凌夫人说道。
叶老鬼嘿嘿一笑,搓了搓手,掀开了被子。
他从随身的药箱里掏出两根短棍,用力一拉,顿时就伸展开来,是原先的好几倍长度。
这根伸缩的棍子顶部有个圆环,上面挂着个深白色的布条。
叶老鬼把捏着被子的头尾,用布条将其固定在棍子上,而后把棍子在榻上一立,便形成了个围帐,彻底挡住擎中王刘景浩和刘睿影的视线。
“坐。”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谢王爷赐座。”
刘睿影
说道,随即也坐了下来。
二人还是上次的位置,但擎中王刘景浩却没有喝茶,反而喝起了酒。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凌夫人的时候,也是在一个雨天。
那个年头,也许是老天都看不下去皇朝的种种罪行,所以皇城的雨下的极为频繁,三五天中必定有一场大雨,一场小雨。
街道旁的墙根处,因为潮湿的缘故,都生出了只有在南方才可以见到的翠绿苔藓,极为湿滑,若是不慎踩到,十有会摔跤。
但皇城还是很热闹,人流纵横。
人多的地方,麻烦也多,需要解决麻烦的人也就自然而然的多,那凌夫人的生意就会好。
他连续三天都路过一家酒肆,这家酒肆有几张桌子不论下雨还是不下雨都摆在外面。
连续三天,他都看到凌夫人在外面的一张桌子上喝酒。
有时候被旁人占去,她就在一旁站着等。
刘景浩能看得出来她不是普通的酒鬼,即便正常人不会日日喝酒,但是不是酒鬼,还是有很大的区别。
凌夫人喝酒时,左臂总是垂在身旁。右手肘架在桌子的边沿,倒酒,举杯,仰脖,喝尽,一直重复。
她的左臂从不弯折,是因为袖子里藏着一把剑。
皇朝的规矩是不允许平民百姓佩戴兵刃的,更不用说这里是皇城。
所以凌夫人只能把剑藏在袖子里。
她也试过绑在腿上,但终究是觉得不舒服,尤其是坐在那里的时候,就会极为显眼。
她靠帮人解决麻烦维持生计,做这个活的前提是自己不会染上任何麻烦。否则不但要耗费精神来解决,还赚不到任何报酬,说不定还会花很多钱,以至于连杯酒都喝不起。
那时刚好有人在找刘景浩的麻烦,可他却不想自己出手,于是在第四天,他就趁凌夫人喝酒时,坐在了她的对面。
“看来你这几天都没有开张。”
这是刘景浩精心准备过的开场白。
如此的开场白,他足足想了大半夜,有十多个,最后选定了这一个。既不显得太过于突兀,还能体现出自己的老道。
可惜凌夫人并不这么想……她听完后连刚到的一杯酒都没喝,便拍了拍桌子,让伙计挂账,准备离开。
“开张一笔生意不就不用赊账?”
刘景浩紧跟着疏导。
“没有生意我也不会饿死,但你的生意我不做。”
凌夫人回答道。
“难道有地方能让你一直赊账?”
刘景浩很是吃惊的问道。
眼下的光景谁都不好过,再大的酒楼都快支持不下去,更不用说街边的小酒肆。
“没有。”
凌夫人说道。
伙计在忙活的别的客人,一时没能腾出功夫。凌夫人也只好站在桌边等候。
几天没有开张,她的确没有钱付账,不过她也不会吃白食。
赊账早晚会还清,可逃单却是人品问题。
一个人要是开始喜欢占小便宜的话,心境就会慢慢改变,拿剑的手也会变得不那么干脆果断。
“那你为什么这么有底气……”
刘景浩不解的问道。
“因为我是女人,还很漂亮。”
凌夫人笑着说道。
她笑起来时和一脸冷峻的时候是截然不同的气质,只要是个男人,都会被这样的反差所吸引。
“原来你还有别的生意。一样不开张,还有其他开张。”
刘景浩自以为听懂了凌夫人的话,却阴差阳错的让凌夫人觉得他在侮辱自己。
“生意后面谈。”
凌夫人笑着说道。
刘景浩不知为何她突然就转变了态度,不过凌夫人既然愿意和自己谈生意,他当然不会拒绝。就算没有谈成,和美女多说几句话,也不会有男人会拒绝。
两人来到酒肆的逼仄后巷。
凌夫人话不多说,左肩一抖,长剑从袖子里掉出来,右手顺势握住剑柄。
当她拔剑出鞘时,剑上的杀气已经逼到了刘景浩的眉眼。
天上又下起雨。
后巷中没有任何遮挡。
银芒闪烁,凌夫人的剑刺破细密的雨幕。
刘景浩忽然想通了为什么她最近都没有生意上门,是因为小生意凌夫人看不上,大生意别人付不起钱。
凌夫人的剑狠辣歹毒,却没有丝毫轻佻,根本不像是一个女人能出的剑。
刘景浩的剑要比凌夫人的剑好。
因为她的钱都用来喝酒,需要杀的人也不至于去专门换一柄好剑。
剑虽不如,但凌夫人的剑却已经抵在刘景浩的胸膛。
她杀人不喜欢刺穿对方的咽喉,而是执着于刺破对方的心脏。剑插在心脏里,剑柄上还能感受到脉搏的收缩。
从剧烈逐渐平息,这才是一条人命完整的流逝,她喜欢抓住这种感觉。
“你是不是用了我放在这里的剑?”
凌夫人的话打断了擎中王刘景浩的回忆。
“霍望来过。”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刘睿影听到这个名字,还是本能的有些发怵…
风从窗户里灌入,让他觉得一阵寒凉。想到凌夫人身上有伤,他赶忙起身想要去关上。
“开大点,让我看看他把我的园子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凌夫人说道。
叶老鬼正在用针线缝合伤口,但凌夫人却如没事人一般,梗着脖子朝外瞧着。
在看到那颗梅花树的零落样子后,她破天荒的没有朝着擎中王刘景浩发脾气,只平静的问了问叶老鬼还需要多久才能包扎好。
刘睿影站在窗边,也不知自己是该重新回去坐下还是离开。犹豫不决之际,“三长两短堂”外传来了狱卒的话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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