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剑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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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西亚现阶段的速度终究远远不及兰斯桑克斯，因此当两人远离迪可达斯之后，后者便刻意放慢了脚步，反正以古龙的速度无论如何都能在今夜之前抵达罗德尔，也就无需着急。

一路上，他们详细讨论了路西亚刚刚提到的那几件事的后续处理方案，兰斯桑克斯又简要介绍了一些在罗德尔值得注意的事项，此后两人的交流便大多集中于对天空城和罗德尔两地各类风景人物的闲聊。

一番漫谈过后，小半日时间不知不觉地溜走，置身高空向下望去，大片丰饶的农田与牧场渐渐取代了旷野，更远一些的地方，黄金王都已然显露出了辉煌壮丽的轮廓，大理石与黄金构筑而成的华美建筑一直绵延到地平线的尽头。

就在此时，兰斯桑克斯忽然鼓振龙翼，悬停在了天穹之中，路西亚随之停步，却见她将目光投向远方一座偏僻的山丘。

粗略估计之下，那里和罗德尔至少还隔着上百里距离，大概是崎岖的地势和布满嶙峋山石的贫瘠土壤阻挡了人们开拓的脚步，山丘附近看不见半点烟火气息，唯一能够给人留下印象的或许只有矗立在丘顶的几根奇怪石柱。

“跟我来。”兰斯桑克斯说道，不知何时，她的眼神变得有些忧郁，眸光中流露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怆然。

他们从高空俯掠而下，随着距离的拉近，路西亚终于渐渐窥清了那些石柱的原貌——它们通体由黑曜石打造而成，或许还附上了魔法或者祷告的强化效果，粗糙不堪的表面犹然能够反射出几分日月的辉光，形制上则呈现大小不一的扁平状，靠近上端处还能分辨出两块护手般的凸起，以抽象的眼光看去，就像是一柄柄简陋的石剑倒插于地面之上。

“这就是剑碑？”

路西亚降落于山顶，望向那些沧桑而破败的石剑，一时不由微微失神。

“没错，”兰斯桑克斯走在他的前方，她伸出纤白的手掌，缓缓从碑面上那些历经风雨侵蚀已然略显斑驳的文字上抚过，“这上面记录着古龙战争的历史，后面那些小碑上则是在战争中立下丰功伟绩的黄金树众英雄名录。”

路西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名录最顶端便是那位光耀世间的半神之首——“玛莉卡与葛孚雷之子，太阳的执掌者，‘黄金’葛德文”。

碑文中记载了这位黄金王子在一对一的决斗中成功击败拥有最强岩石之名的古龙弗尔桑克斯，并与之化敌为友，共同开创王城古龙信仰的光辉事迹。

“路西亚，我知道你身上蕴藏着女神与陛下的传承，从出生之日起就拥有远超同辈的智慧，”山顶的清风中传来兰斯桑克斯的轻语，她转过身来，目光幽然凝望着路西亚，“今日重逢之后，听说了你这段时间以来做过的那么多事情，我也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但如果我告诉你，玛莉卡陛下在向天空城送去那封邀请函之前，曾经认真征询过我的意见，是我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你大概会很怨恨我吧？”

路西亚闻言怔在原地，一时惊疑交加。

惊的是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刚刚认下的这位姐姐竟然在永恒女王面前拥有如此之重的话语权，疑的是，她怎么会以为自己更愿意待在那座四处漏风的天空城啊？

当初应下黄金王朝的邀请，迫于形势不得不怂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他确认自己回不去了以后反复衡量确定下来的最佳选择。虽说当质子这事风险大了点，但他又不是此次应邀前往王都的唯一半神，卡利亚那三位不也一样在受邀之列么？

他最初的想法是，到了王都之后，上面有在罗德尔传教布道十余年的两位祭司顶着，平时还能与破碎战争中最牛逼的一群半神混在一起，不说能从人家身上学到什么绝技，稳着点至少也能混个人脉眼缘吧？

等混到黑刀之夜结束，破碎战争开打，就以法姆亚兹拉那孤悬海外不值一提的战略地位来看，他只要把大门一关坚持中立，大卢恩一概与我无关，带着命定之死的黑剑什么的压根别想入境——这样怎么打也打不到自己头上。

对比之下，要是留在天空城，自己那位父王还沉眠在时空夹缝里久久不醒，长老会那帮老龙要么自矜于资历对他爱答不理，要么干脆就是野心勃勃各怀鬼胎，在自身羽翼未丰之际，硬留在天空城是要给人当傀儡么？

后来，当他真正踏上了黄金王朝的疆土，亲眼目睹众多飞龙武士与风暴骑士为守护他的生命而死，又隔着萨缪尔的躯壳，见识到了那位宵眼女王如渊似海的实力与智略，后来更是在凯伦城外见证并参与了那场吞噬了数千生灵的战乱虽只短短数日，却不啻于一场对他由外而内的灵魂洗礼。

故而此时此刻，面对兰斯桑克斯的一问，他早已确信，自己的半神之路应当——也必须从罗德尔开始。

“兰斯姐，”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温和道，“当初在天空城的几天，我总见你心神不宁的，就是在纠结这件事么？那时候，你就知道玛莉卡陛下一定会在不久后向我发出邀请？”

“明明是我先问你的。”兰斯桑克斯摇了摇头，无奈道：“半神果然不能以常理揣测，按照人类的标准，你那时候才出生两天，本该是哭着吃奶的年纪，怎么就能看出来这么多的？”

“严格来说，我已经一千多岁了，不是么？”

“说得真有道理，”兰斯桑克斯微微扬起脑袋，“没错，我当时确实在思考这件事。”

“卡利亚王室的三个孩子很早就展现出了超凡的血统天赋，半年前，我就察觉到了那两位陛下将他们接来罗德尔的意图。所以，当你出世的一刻我就知道，他们也一定会很快向我们发出邀请。”

听到这里，又恰好立足于这些剑碑面前，路西亚感觉自己完全理解了当时兰斯桑克斯的心境。

一面是十年前古龙付出无数鲜血与生命才换来的平等与独立，而在这些年黄金王朝与天空城之间越来越大的国力差距以及新党对外族日渐不加掩饰的敌意面前，当年“化敌为友”的一纸和约已然摇摇欲坠，拒绝女王的邀请无异于在两国间本就危险的平衡之上再添一枚砝码。

另一面，身为古龙王族，又担任天空神殿祭司的她既算是路西亚的血亲，又是现实意义上的托孤之臣，若是再考虑到前任大祭司古兰桑克斯战死之后，天空城内部从未消散的奉她或者弗尔桑克斯为新王的声音，她的选择就显得尤其敏感。

正如她所说，如果应下那份邀约，路西亚很有可能在知晓真相后对她怨恨有加，两人之间势必会出现难以抹平的裂痕——这并非妄自揣测，而是纵观古今无数王朝更替，王家之事，莫不如此。

“兰斯姐，其实你大可不必为此忧虑。”路西亚向前走了两步，来到了兰斯桑克斯身旁的位置上，他伸手触向那些破败的剑碑，感受着掌心传来的粗砺之感，继续道：“出发之前的那段日子里，我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天空城的大图书馆，试图从那些历史古籍中了解这个世界，了解古龙王朝，以及王朝之外的一切。”

“时间不长，但我知道了那场龙树之战，虽然罗德尔人更喜欢称其为‘古龙战争’，就好像我们才是挑起战火的元凶——但我知道，如果不是古龙的羽翼遮蔽了黄金树的光芒，我们又哪里有跟他们平等谈判的资格？”

“十年前的一纸和约结束了那场战争，让我们不必匍匐于黄金律法之下，甚至能够在黄金王朝的疆土上传播初始之环的信仰——我同样明白，其实结束战争的并不是那份和约，而是古兰桑克斯大祭司向王都发动的舍命一击，是无数龙族战士在亚坛高原上的浴血奋战。”

“所以——”他坦然看向身旁的兰斯桑克斯，“明白这份和平之重的我，又怎么会对你心怀怨恨呢？”

然而，话一出口，他却发现兰斯桑克斯脸上的神情十分微妙，她仿佛在强行忍耐着些什么，几次欲言又止之后终于绷不住大声笑了出来。

“呵呵，哈哈哈不愧是咱们古龙王朝的王子殿下，觉悟就是不一样啊！”一阵酣畅淋漓的大笑之后，她戏谑地看着路西亚，闪烁着泪花的眼角依然满是盈盈笑意。

“兰斯姐，你”路西亚一脸茫然。

“你啊！小小年纪就能想这么多，已经很让我感动啦，不过——”

兰斯桑克斯忽然一巴掌轻轻拍在了路西亚脑袋上，“你以为能让姐姐我纠结那么久的，会是这种程度的小事么？”

“哈？”路西亚已经彻底懵在了原地，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引发第二次龙树之战的威胁都是小事，那什么才叫大事啊喂！

“姐姐我啊，在上一次战争的时候就已经很厉害了呢！”

兰斯桑克斯微微眯起眼眸，“那时葛德文坐镇王都，依靠黄金树可以发挥出近乎神明的力量，可我就是在他眼前宰了整整一打黄金树麾下的英雄，哪怕是现在越来越嚣张的新党，也没人敢当着我的面大呼小叫。”

“你以为我送回天空城的那封信是假的么？”她看向路西亚，目光中充满柔和的情绪，“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来的话，哪怕我们再打一场龙树之战，又如何呢？”

“姐，你”路西亚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突然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想让你来罗德尔，是因为这些年我在这里看见了太多——”兰斯桑克斯轻叹道，“黄金王朝已经从事实上统治了整座大陆，玛莉卡女王更是一位不世出的雄主。在她的治理下，无数不同种族、不同文明，甚至不同信仰的能人异士全都云集于此。”

“这里有古老而强大的熔炉骑士，有从雷亚卢卡利亚和瑟利亚远游至此的魔法师，有凭借一手调香术既能救人又能杀人的宫廷调香师，甚至还有来自天外的黑王与白王。不同文化在这里碰撞、融合，几乎每一天都会诞生新的战技或者魔法，亦或是崭新的机械造物这样的场景，已经上千年不曾出现在交界地之上了。”

“在遥远的上古时代，我们也曾是这样引领一个时代的存在，”兰斯桑克斯幽幽一叹，“但那场隐藏在历史中的禁忌之战毁灭了一切，天空城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女神失踪，陛下重伤沉眠古兰桑克斯大祭司当年对这件事三缄其口，所以就连我都不知道我们的对手究竟是谁。”

“我只知道一件事——”她看着路西亚，“我们不能再枯守天空城了，那样我们只会变成一块日渐腐朽的顽石，终有一日会被时代的车轮碾碎。”

路西亚的眼神一亮，仿佛有一股火焰自他的眼瞳深处新生而出，他的心脏也随之跳动得愈发剧烈——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时代会在不久后迎来将一切推倒重来的惊天剧变，在这股煌煌大势之前，变则生，逆则亡。

“我想让你来到王都，来到这个时代最中心的舞台，和那些天赋异禀的半神们一道成长，我想让你学习来自生命熔炉的体术，来自雷亚卢卡利亚学院的魔法，来自黄金树的祷告成为所有半神中最优秀的存在。”

兰斯桑克斯注视着路西亚的眼眸，“我相信，终有一日，你会成为引领我们开创下一个辉煌时代的王者。”

路西亚回望向她澄澈的明眸，那双眼睛中同样有着跳动的火焰，有什么东西正在他们的胸腔里热烈燃烧。

“我会的。”他承诺道。

“我知道，”兰斯桑克斯温和一笑，“从今天在迪可达斯重逢，看到那柄没有出鞘的龙鳞刀时我就知道了，你已经走在了王的道路上。”

“不过，”她眨了眨眼，“你还很年轻，假如某一天再遇到那种事情，我希望你在做出任何决定前，都一定要记住一件事。”

“什么？”路西亚好奇道。

“你不是孤身一人，你的身后，还有一座终将崛起的天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