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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大风卷雪。
甄玠踩厚雪往金陵卫去,步履维艰,拔出脚来地上就是一个雪窝子,正常行走时,鞋底几乎高不过雪面。
南京尚且如此,北京又是何等景象?
昨夜与姚恩之浅聊了几句北方战事,自入秋起,大埥与满清又打了好几场仗,互有胜败,至入冬时节方才止歇。
邸报上,战况不是十分明朗,但双方交战的地点却离山海关越来越近,至于小道消息更是不容乐观,只知道斥候所能探察军情的范围也愈发有限,至于现在,盛京方向的谍子已经很久没传消息回来了。
或许胤禛也在等着大埥南北和谈的消息,以确定来年的战略。
他应该是极不希望和谈成功的。
哪怕这和谈,眼下来看,成功的希望本就渺茫。
甄玠站在金陵卫匾额下的时候,风已经停了,大门内外丝毫看不出来有下过雪的痕迹,只是微微湿润。
过二门三进院四进院,皆是如此。
老槐树下,甄琇一如昨日那般装束,不知练了多久的功夫,上身皮肤冻得铁青,听甄玠问魏期行在否,便冷脸让他往后园去找。
出西院顺穿廊往东,转正北,过五进院后,视野霎时开阔。
入眼处,白漫漫的一片,自西北后墙引入院中的溪水宽可三四丈,尚未封冻只得一层薄冰,缓弯转东南至右手处消失于密林之中,密林绵延往北树木渐显高大,高大乔木隔岸有一处四角风亭,亭柱原木色,依稀可辨上铺稻草作瓦。
亭中三人,正烹雪煮茶。
甄玠慢步上前,不曾开口打扰。
但见魏期行身着羽鳞卫厚棉衣端坐矮凳,外披羊皮毛袄,束发未冠,仿佛积了满头白雪,身边一老者装束相仿,长髯及胸。
二人之间,红泥小炉稳坐青砖之上,瓦罐之中,几团带着指印的雪尚未融尽。
指印,或是拨弄火炭那姑娘的。
其人下身深松绿金丝罗裙,上身月白缎窄裉小短袄,外罩狐裘,裘铺墨瀑,瀑衬雪肌,周身不着翠饰,纤指拈铜箸。
她看了甄玠一眼,顿了半个呼吸的时间,目光重新回到瓦罐里。
雪块,渐渐融化成水。
她又看了甄玠一眼。
这番细小动作自然没躲开那两双浑浊老眼。
未几时,水开,忽听魏期行呵呵笑道:“往后,樱桃这姑娘也给你了。”
甄玠此生从来没有如此感动过。
又听那姑娘轻嗔不依:“魏老,再这般说话,我就不给你煮茶喝了。”
魏期行与那老者同时放声大笑。
笑罢,只听老者开口说道:“这话,好容易等到水开才来,却还没到火候,魏老先生,原来竟还不如个娃娃沉得住气。”
“小李啊。”
魏期行拍拍老者的手,“别放屁。”
老者伸手抚过长髯,面色不很尴尬。
那名叫樱桃的姑娘扭过脸去,掩嘴偷笑,忽听魏期行吩咐,去院落里取他随身带着的小包茶叶过来,又整肃脸色,应声称是。
“闽州给人占着,金陵这市面上,可是久不见像样的岩茶了。”
老者语调略带遗憾,“今儿倒是沾了小娃娃的光……魏老说是年轻人,我道是不惑之年也就罢了,谁知……”
转言又问:“娃娃,娶亲了吗?”
甄玠未及答话,便听魏期行不冷不热道:“倒是一桩好姻缘。”
半晌,又开口介绍道:“这位姓李,金陵卫镇抚,与我曾有师徒之缘,天祖李如松,算是俆青藤那一脉的。”
俆青藤,便是俆渭,江南道绍兴府人士,与杨慎、解缙并称明代三才子,江阴学宫之初代主讲人,李如松之师。
李如松与其父李成梁皆是前明后期名将,俱为北境九边重镇总兵官。
煤山之变后,其后人率众抗清,于吴三桂败退南诏之时归降白启,封山阴侯。
“金陵李知府,便是老李内侄。”
魏期行原本望着远处林雪,话说至此,忽然看了甄玠一眼。
甄玠立时心生明悟。
玉燕金盘,不在这金陵卫中。
李知府与贾氏素来亲近,这显然不可能是他自己的个人决断,既如此,山阴李家则没道理阻止秦可卿入贾府。
大概,这才是魏期行想说的话。
至于这位李老是不是真有个适龄的漂亮孙女,八成不假,也未必舍不得。
不然魏期行不会出言提醒。
估摸着,是很怕他甄玠视钱财如粪土,却视美人如衣服,不穿不行。
毕竟人总会有些爱好,最起码,财色得挑一个。
李老这般示好自然不是看上他甄玠一副好皮囊,而是魏期行,所能代表的一些势力。
至于这些势力,很可能和贾府不太对付,这便是魏期行开口的原因。
甄玠望着他想了一会儿,给了老人一个坚定的眼神。
“在下尚未娶妻,不知……”
人总得有个爱好嘛。
况且这事要是成了,或可性命无忧。
没等这话问出口,便听李老爽朗笑道:“舍侄守中,山阴学宫进士出身,曾为国子监祭酒,有一女儿,寡居贾氏之府已久,不知……”
“不知……李老为何如此厚爱?”
甄玠急忙调转话风。
改嫁,在本朝并非惹人唾弃之事,毕竟四夷战事未平,有人才有战斗力。
可他话里这小寡妇,分明是贾珠之妻李纨。
甄玠倒不是嫌弃这小寡妇,他只是暗恨李老头,心眼太坏,坏得很。
你李家不是还有俩姑娘,李纹、李绮都没出嫁?
怎么说?
先挑旧货往外出是吧?
就连魏期行也瞪着眼睛看着身边老人,似乎重新认识了这个徒弟,主要是脸皮厚度这个方面。
“李老莫要劳神此事。”
他语气颇显不悦,“你二人年纪虽差了许多,却是一门师兄弟,那李纨再如何上等的人品,总还是差着辈分,不妥。”
扭头剜了一眼甄玠,“哥儿的婚事,老朽早有计较……方才与樱桃那话,也并非玩笑。”
所谓,长者赐,万万不敢辞。
甄玠恭敬施礼,应声称是,暗道还是我师父疼我。
“樱桃那姑娘,本是扬州盐商尤氏,见我年老体迈,送到身边侍奉的。”
魏期行缓声说道,“二年来,感情与亲姑娘不差一分,往后到了你身边,虽非正妻,亦要好生待她。”
甄玠连声称是。
心说早知那尤崎之母使之寻我而来,定是憋着其他谋划,而今一瞧,原来是魏期行没答应她。
这是想让我替她说句话?
这话,可没那么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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