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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九点多钟,隆福楼。

在门口负责迎来送往的小伙计才刚将一拨宾客送出门,便见一位中年男子行色匆匆地奔了过来。

小伙计堆着一脸笑意迎上前欲招呼,却猛不防被那人一把推开,接连往后踉跄了几步,差点儿就跌坐下去。

这是赶着去投胎啊!小伙计瞪着那人着急忙慌往楼上跑的背影,心里恨恨骂了一句。

兴许是老天爷应了他的话,随即他就听到“澎”一声闷响,那人面朝下直接来了个狗吃屎的姿势摔趴在了楼梯上。

小伙计嘴角一咧,浑身上下瞬间就舒坦了!

那中年男子却没有心思关注自己摔的那一跤有多狼狈。他此时又慌又怕,因为他即将要禀告的事,或许就会要了他的命。

二层再往上,路就被封了。七八位便装壮汉守在外头,除了上酒菜的伙计,谁都不许靠近。故而这男子一看就是与这些人相识。上楼的时候非但没人拦他,其中一位甚至还打趣了一句:“盐水张,你这是刚从你哪个姘头的被窝里钻出来的吧,怎的这副德性?”

中年男子理也不理,径自快步上楼。

在三楼守卫的是一名身穿黑绸衣裤的男人。听了中年男子带来的消息,脸色徒然变了,当即就转身疾步往里去。

此时这一层的宴客厅里正进行着一场晚宴,席间觥筹交错,笑语晏晏,很是喜庆热闹。

黑衣男人站在门外扯了扯嘴角勉力作出一个自然的笑容,然后推开了雕花木门,一屋子满满的人气并着温热的酒气迎面扑了出来。

“这回曾兄当选为商会会长,可谓是众望所归啊,我是老早就盼着这一天呢。”言者满面红光,语声昂然,看上去很是激动兴奋。

有人紧随着附和:“余兄所言极是。如今生意难做,实在是太需要像会长这样有本事的人来做我们的‘引领者’,将我们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正是正是,以后还得仰仗会长多多关照,我们也必定以会长马首是瞻。”

……

坐在席间上位的,约摸五十多岁,方脸大耳的矮胖男子,是新当选的汀州城商会会长曾沧海。虽然他被宾客们众星捧月似的拥护其中,但脸上始终是谦和的笑容,嘴里还时不时地客气几句。

“不敢当!不敢当!曾某受之有愧1

“暧呀,你们实在是言重了1

“自己人不必如此客气……”

说话间,曾沧海瞥见自己的保镖走过来,便知有事,于是说了句“少陪1就退出了人群。

黑衣男人上前附耳低语了几句。

曾沧海眼神一凛,旋即就对他身旁的一位年轻人递了个眼色,继而三人不动声色地离开了宴客厅。

等在外头的那位中年男子见着人出来,一头淋漓大汗也顾不上擦,就压着嗓子急声道:“老爷——”

“什么叫不见了1曾沧海声色俱厉,右手负在身后紧握成拳,有些不受控制地微颤着。“十来个人跟着去,都看不住一批货么?一群没用的废物——去,把他们全给我绑了丢进海里喂鱼去1

“老爷——他们也不见了!连人带船全部都不见了1中年男子抖抖索索地使劲咽了咽干哑的嗓子,几乎要哭出来。

听到这句话,曾沧海惊跳了起来。“什么——你快给我说清楚1

“这批货本该在昨晚就要到沪城码头的。可是我们负责接货的弟兄一直等到天亮也没见着运货的船出现。”

曾沧海顿时勃然大怒:“你们都是死人啊,昨晚没接到船昨晚为什么不立即去找?直到现在才来禀告?1

“其实——”中年男子张了张嘴,似是要辨解什么,却被立在曾沧海身后的年轻人打断。

“派人出去找了没有?”

“去了,都去了!沪城那边的弟兄天一亮就在鸣江沿线一路查探。我们这边一得了消息也都出去了。”

“老肖呢?他死哪儿去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连吭气都没吭气一声?”

“不晓得他上哪儿去了,今天一天都没见着他人。”中年男子这回终于逮着机会,把适才未来得及辩解的话迫不及待地补上了。“沪城的弟兄说他们昨晚就摇电话过来请示了。当时是老肖接的电话,说船兴许是在路上耽搁了,叫他们再等等。弟兄们这才——”

“他的脑子是被狗吃了么?办了这么多年差怎的这点事都做不好!我每个月花那么多钱养你们,你们就是这样给我办事的啊?”曾沧海气急败坏地吼了几句,见那中年男子仍木木地站在那儿,气得一脚就踹了过去。“你还愣着做什么?等着我给你赏钱么——还不赶紧滚去把老肖给我叫来1

说完,他便听到身旁的年轻人对其中一位壮汉下命令:“你给我吩咐下去,谁要是敢将这件事的任何消息透露出去,我就要了他的命。”

“父亲,”年轻人转而提醒曾沧海:“沪城的那帮人不好惹,在他们得到消息前最好先给他们一个说法。”

“你说得对1曾沧海搓了搓有些僵硬的双手,急待解决的问题让他从惊怒中慢慢冷静下来。

“这事宜早宜迟。”他沉吟片刻,“你这就去联系他们,就说船坏在半途中,请他们务必宽限几日。条件随他们提,只要不是太过份,都先应承下来。”

“好,我这就去1

“博文,”曾沧海又叫住他,“稍后你再去找一下工藤平次,把这件事和他们交个底。我们替他做了那么多事,他多少也得还些人情给我们。况且还是在他们船上出的事,他们也有这个责任帮我们把那批货找回来。”

曾博文皱眉看了父亲一眼,像是不大赞同的神气。但他什么都没说,应了下来。

曾博文走后,曾沧海没有再回宴客厅。这事来得蹊跷又突然,那么一大艘船说不见就不见,可见对方很早就开始谋划了。这些年他得罪了多少人他心里有数,怀疑的对象是有那么两三位,得叫老肖好好去查查。

想到这个人,曾沧海就恨不能一枪毙了他。这位跟了他二十多年的得力干将,心思谨慎缜密,有着很叫人刮目相看的敏锐触觉,却偏偏在这么紧要关头居然连个人影都不见——

“怎么这么晚才上菜?这都几点了?”楼下传来保镖的声音。

有人答:“天太热了,原先做好的莲子百合羹不大新鲜了,掌柜怕各位大爷吃坏了肚子,便又叫厨房重新做了。”

全神贯注于如何善后的曾沧海没有心思留意这些。他来回踱着步子,细忖着一系列的问题,以致于差点儿就和顶着一大个托盘上来的的伙计撞上。这时候宴客厅响起了轻缓悠扬的音乐声,可这声响此刻却没有半点纾解的效果,反倒并着肆意的喧哗声令曾沧海火上浇油似的愈发烦躁起来。

曾沧海抬腕扬了一下。身后的黑衣男人会意,这是回去的意思,当即便走到前头吩咐下面的人做好准备。曾沧海则返身往宴客厅去。

不管怎么样,这场晚宴是特意为他举办的,若是一声不响地离开终究是不妥。况且那里头都是些有名堂的人物,将来兴许都能派上大用场,所以打个招呼还是必要的……

临到门口时,前头那位上菜的伙计忽然不明所已地踅身过来,脚步不稳似的摇晃了两下。曾沧海避之不及,黏腻的汤汁当场就泼了他半身。他的心里早就攒着一团火气无处撒,张口就想骂人。却没想还未出声,喉间倏地一震,剧痛袭来时一股热乎乎的液体喷溅了他整个脖颈和下巴……

而同一时间,相隔数条街的华昌园的戏台上,一位身着石榴红古装衣裙,细腰袅娜的少女挑着兰花指正咿咿哑哑地唱到:

“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

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

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

这件事倒叫我心乱如麻。

……”

字正腔圆余音绕梁,入耳是说不出的妙境,引得台下的观众连连鼓掌叫好。更别说唱的人又生得貌美,眼睛水盈盈的,如湖泊里泛着的波光,粼粼地往台下漾去——

常来这儿的人哪个不晓得这美人儿看得是谁,当然也更晓得这位是个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人物,故而喝彩归喝彩,旁的轻薄的话却是谁都不敢说。

被美人儿含情脉脉相望的人,架着腿疏懒地靠着椅背,一手指间夹着烟支在扶手上,另一手在桌上指尖“咄咄”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唇角微扬,目光专注,似听得入神,又似被美人勾去了魂……

一位伙计很不应景地从他面前经过。他不由得皱了一下眉,余光瞥见那伙计往他茶碗里添了些水。

“三爷,水温正好,请慢用1伙计说。

苏三爷闻言眼睛眯了下,端起茶碗喝了几口,随后视线又回到美人儿身上,嘴角边笑意渐深。

台上红娘眼波流转,巧语花言:

“燕侣琴俦今已就,

何须—苦追究。

他们不识忧不识愁,

一点心意两相投。

……”

“好1

众人听得苏三爷这声“好”,只道是他看得高兴,于是便也不约而同地随着叫起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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