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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福臻都觉得自己是个凉薄的人。

父亲过世这么多年,她一次都没梦见过他,就是素日里也少有想起。

至于母亲,记忆就更是混沌沌的了。只有那些酒气和脂粉气是清晰的,只有那些调笑声和胡琴声是清晰的。

想忘都忘不掉。

没有人知道,福臻是打骨子里厌恶这些东西。可就是躲不开——怎么也躲不开,如疽附骨似地追着缠着她,她——几乎要喘不上气来了……

是谁在说话?说……什么?

福臻头疼欲裂,昏昏沉沉中感觉到一个人影正俯过身来,从她额上揭下什么,继而又有微凉的湿意敷了上去。

福臻皱着眉头闭了闭眼,五感渐渐回归,意识随之清明过来。

却又恍惚仍在梦魇中:酒气、脂粉气、说笑声、娇滴滴的唱腔,无一不在刺激着她的神经。

“你醒啦?”说话的是位丫头装扮的陌生女孩子。见福臻撑着身子要坐起来,将手里的东西一丢过来扶了一把。

屋里没有开大灯,只在床边矮几上亮着一盏淡绿色玻璃罩的桌灯,灯光透出来,照到身旁的珠罗纱帐子和身下的软垫洋床。

这不是福臻熟悉的地方。

福臻暂靠在床头缓着眩晕感,外头的嘈杂声隐约入耳:人声、胡琴声、还有劈里叭啦的洗牌声,大概还有……雨声,难怪自己方才梦魇了。

“这是什么地方?”一出声,嗓子里头就像被指甲划了几道,沙沙地疼,福臻忍不住咳了两声。“我怎么会在这?”

小丫头伶俐地倒了杯水过来给福臻,“昨晚您烧得厉害昏倒了。我们姑娘正好遇上,就把您带了回来。这间屋子原是我们姑娘的,为方便大夫给您瞧病,特意腾了出来。”

昨晚?!福臻大惊,顾不上琢磨别的,先抬腕看表——竟已是快两点钟了。

要命!她一夜未归,还不晓得沈叔沈婶会着急成什么样了。

福臻急忙下床穿鞋,一面问小丫头:“你们姑娘是?”

“云岫姑娘——华昌园的云岫姑娘。”

这云岫是何人福臻不晓得,华昌园倒是听说过,是汀州城有名的戏园子。听小丫头的口气,想来这位姑娘多半是园子里头有名气的角儿。

却不知是什么样的因缘际会,自己竟会与她有如此的交集?

然而还是万分感激的。

“劳驾你帮我和你们姑娘说一声,叨扰了半宿,不敢再留了。若是她方便的话我想当面向她道个谢再走。”福臻诚恳地道。

“您别客气!我们姑娘方才交待过了,说至少也得等到你烧退了才能让您回去呢。”小丫头笑吟吟地说,随手捻开了屋里的大灯,屋内登时亮如白昼。

福臻下意识地打量周遭,不论是布置还是陈设都颇为精雅与讲究,一看便知是阔绰的人家。

“您是不晓得,昨晚您浑身烫得跟烙铁似的,怎么叫都叫不醒,可把人给吓坏了呢1小丫头拾起先前丢在一旁的毛巾,重新拧了一把给福臻擦脸,嘴里也不停歇:“我们姑娘心急,接连请了几位大夫过来,又是灌药又是扎针的,折腾了好几个时辰,总算是让烧退了些。”

福臻没想到自已昨晚竟整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越发觉得过意不去,便盘算着之后要好好地谢谢人家。

只是这会儿,她确实是不能多耽搁。“原是该要好好谢谢你们姑娘的,只是我这一晚上没回去,又没事先打个招呼,家里人指不定急成什么样呢。还是劳烦你帮我通传一下吧。”

小丫头见她坚持也不再劝,应承了下来。

等小丫头出去,福臻这才发现身上的蓝布长袍着实皱得不成样。扯拽抹平时,竟见着肋下的纽扣不知何故被解开了大半。想来多半是大夫为她诊察时所致,便也没有往心里去。

只是用来扎发的那条天青色手绢是怎么都找不着,福臻索性以指当梳将头发理直拢顺,尽量以好面貌见人。

时间悄然而过,却不知怎么回事那小丫头迟迟没有回来。福臻强打精神地坐等在桌旁,眩晕感和虚浮感让她有些气促,恨不能找个地方躺下歇息。

门终于被推开了。

福臻急忙起身,目光触及来人时,忽而就有些感概世事之奇妙。

三番五次苦寻未果的人,居然就如此猝不及防地自己送到跟前来了。

至于为什么与李太太的说辞有出入,以及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福臻不作多想。只知道见着苏三爷的那一瞬间,她切切实实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兴许是她的神情过于怪异,苏三爷似是怔愣了一下,眉心微拧,看她的眼神也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了起来。

“怎么着——脑子烧坏了,不认得人了?”是戏谑的语气,看得出来他此时心情不错,是谈事情的好时机。

福臻猜测对方应该也晓得这阵子自己一直在找他,也就不欲兜圈子直奔主题。只是未等她开口,便又见一人随在三爷身后进来。

是位纤弱的女子,约摸十八九岁的年纪,波浪形烫发齐到脖颈,身上是一件鹅黄底白色小碎花绸旗袍,将她衬得肤白莹润,整个人娇美得如同一枝迎春花。

能有这等姿容的,想来就是那位云岫姑娘了。

“你倒是滑头,逮着机会就溜走。”苏三爷打趣道。

云岫抿嘴轻笑,语声如人,轻轻柔柔的,很是好听。“我的客人好不容易醒了,我怎么能不过来瞧一瞧。”

她将带来的一碗白粥和两碟子小菜搁在桌上,转而望向福臻柔声问道:“你都还没大好呢,怎么急着要走?”

“已经好多了。”福臻将原由说与她听,又向她诚挚致谢。

“你一晚上都没吃东西,就是要走,也得先吃点东西再走埃正好我这厨房里熬了些粥,多少将就着吃点吧,饿过头了也不舒服。”

云岫软声细语,其温柔与体贴都令人不忍心拒绝她的好意。

可惜福臻此时全无胃口,甚至因晕眩而有些反胃,还要勉力维持精力留意苏三爷的动静。这人狡兔三窟,见他一面简直难如登天,她不能让他跑了。

苏三爷倒是在一旁悠哉闲适地笑:“你可真是好口福,这两样小菜她素日里就跟宝贝似的藏着掩着,旁人别说吃一口,连影都见不着。”

云岫睃了苏三爷一眼,含笑嗔道:“这又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我何至于藏着掩着了?之前那不是正好吃完了吗。真是,统共就那么一回就被三爷捉着不放,我好冤啊1

福臻强按捺着尴尬与焦躁,依稀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不过她没有细忖,她有更重要的事。

幸而,这二人旁若无人的调笑很快就告一段落,福臻伺机打断了他们。

“对不起1这句是对云岫说的,继而她又径直看向苏三爷,“三爷,我……我有事想和您商谈。”

苏三爷语气淡淡:“何事?”

福臻目光闪烁,没有吭声。

云岫心知肚明,又见苏三爷眼风过来,便知趣地寻了个借口离开了。

苏三爷熟门熟路地坐到了落地窗边的沙发椅上,又扬了扬下巴示意福臻也坐下,一面从玻璃几上的烟匣中取了一枝雪茄出来。

福臻视线不离对方,小心翼翼地坦言:“其实——我是有事想求您帮帮忙。”

说话间,见苏三爷指间夹着雪茄冲她晃了晃,她一时不明所以怔愣了一下,旋即就会意过来。

于是立刻擦火柴,燃烟,殷勤伺候。

尴尬是肯定的。她是头回做这种事。火焰太近也不行太远也不行,都不知什么讲究那么多。数次反复,平时的伶俐退化成了笨拙无措,引来一通的不满和一通的笑。

好吧!笑就笑吧!求人办事,总是要先讨对方的欢心才好开口。

“这样来找您实在很冒昧,可是我这事除了您,我不知道还有谁能帮我。”

苏三爷用夹烟的手指尖搔了搔额头,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先说说看什么事。”

“我大哥是名新闻记者,前阵子写了些东西,得罪了洪帮的人。如今大哥被他们逼得有家不能回,工作也丢了。我想求三爷您帮忙想个法子,看看这事要怎么了才好。”

“写了什么东西?”苏三爷目光如炬,仿佛已看穿其中的症结。“以他们的行事做派,顶多就是挨一顿打,何至于这般揪着不放?”

福臻紧张地绞着双手,含含糊糊地道:“就是关于他们做的那些不大好的事。”

洪帮声名狼藉众所周知,虽然财势逼人,但其种种行径偶尔也会被某些正义人士以各种化名付诸报端。福臻是想移花接木,或者说混淆视听。她是笃定洪帮绝不会主动透露其中内情。

苏三爷不置可否,弹了弹烟灰。“这么看来你大哥还是位侠士1

他确实是个侠士!福臻暗暗这么想着,面上却是微摇了下头。“不!我大哥就是个爱冲动的人,做事不懂得分寸,这才惹祸上身。”

“你是怎么知道在这儿能找到我?”苏三爷忽然突兀地问了一句。

这话问得倒像是福臻多有心机似的。不过想想自己先前的作为也难怪他会多心。

“说实话,这——其实纯属凑巧。我并不晓得您在这儿,我,”福臻自嘲地笑了笑,“甚至连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都稀里糊涂的。”

苏三爷笑了声,又偏头望向落地窗外,若有所思地从嘴里徐徐喷了一团烟雾来。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确实是有些门路。只是这件事不大好办你心里应该也有数。所以,我是不会给你做任何保证的。”

“我晓得我晓得1福臻喉间一更,忙不迭地道:“您肯帮这个忙我已经很感激了。”

“不过呢,”苏三爷脸上的笑意忽而有些隐晦,缓声道:“我是个生意人,行事向来都爱讲究个有来有往。我若帮了你,你要拿什么还我?包括——之前的。”

对方的说辞福臻并不意外。人情世故,礼尚往来才是常态。

只是……

福臻沉吟半晌,“我想不出什么才是您能瞧得上眼的,但凡我有的我能办得到的,您尽管说。”

苏三爷缓缓顷过身来,捞起福臻肩头披散的发,又让它们从指间簌簌落下来。

方才他一进门,福臻就晓得他是吃过酒过来的,虽然面色不显,但身上的酒意却难遮掩,就连呼吸中都带了几分。

福臻就陷在潮湿的酒气中,头晕目眩,耳畔尽是突突的心跳声,还有那如鬼魅一般的声音。

“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晓得拿什么来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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