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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泽深在外头看了杏榜,连忙回去给张汧道喜。这些日子张汧躲在祖家看书写字,不敢出门半步,外头的事情丝毫不知,心却一直悬着。这回知道自己中式了,虽只是第八十九名,心想也总算熬出头了,便认了天命。祖泽深故意卖起关子,问道:“张汧兄您猜猜头名会元是谁?”张汧想了想,摇头道:“实在猜不出。”

祖泽深笑道:“告诉您,是您的同乡陈敬!”

张汧惊道:“原来是陈敬?”

祖泽深又道:“更有奇的!杏榜贴出不到一个时辰,又有礼部来人把榜上陈敬的名字改作陈廷敬,您知道这是为何?”

张汧被弄糊涂了,问:“祖兄别再逗我了,难道头回弄错了?”

祖泽深这才告诉道:“陈敬可是鸿运当头,皇上给他名字赐了个廷字,原来今年榜上有两个陈敬!”

张汧长嘘而叹,道:“陈敬,陈廷敬,真了不得啊!去,我得上街看看去!”

张汧飞跑到东长安街,只见杏榜前挤满了人,上榜的满心欢喜,落第的垂头丧气。张汧在榜前站了片刻,便知如今早已是满城争说陈廷敬了,只道这个人前些日朝廷还在四处捉他,这会儿竟中了会元,还幸蒙天恩赐了名!改日殿试,皇上肯定点他做状元!这世上的事呀,真是说不准!

张汧望着自己的名字,暗自喊着祖宗爹娘,只道不孝男总算没有白读十几年书。突然,听得一阵喧哗,过来几个捕快。捕快头四处打量,指着一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笑道:“你问我吗?你认字吗?往榜上瞧瞧!会试二十一名,马高!”

捕快头面色凶狠,道:“我要抓的正是马高!”

那位叫马高的厉声喊道:“你不想活了?敢抓贡士?老子殿试之后,至少也是进士出身!”

捕快头哼哼鼻子,道:“榜上该抓的人咱还没抓完哩!真是该抓的,你就是改日中了状元,老子照样抓你!带走!”

两个捕快一把扭了马高,绑了起来。原来那日夜里,陈廷敬在白云观前遇着位马举人,哼着小曲当街撒尿的便是这位。他虽是白送了银子,可凭自己本事也中式了。怎奈他送银子的事叫李振邺供出来了,仍脱不了官司。

张汧吓得脸色发白,匆匆离开了。原来科场弊案还没查完,说不准啥时候又有谁供出人来。张汧原想不再去麻烦祖家,仍回到快活林去。如今见了这般场合,只好又去了祖泽深家。心里担心陈廷敬会怪他不管大顺,但他自己性命难保,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陈廷敬从宫里出来,径直去了快活林寻大顺。住在这店里的也有几个中了榜的贡士,他们早知道陈廷敬是会元了,都来道贺。店家更是马屁拍得啪啪响,只说他早看出陈大人富贵相,就连他带着的书童都是又聪明又规矩。陈廷敬谢过大家,说自己正是回来找大顺的。店家道陈大人您坐着,小的这就给您找去。陈廷敬笑笑,说自己仍是一介书生,哪里就是大人了。店家硬说如今店里住着的都是大人了,不是大人的早卷包袱走了。

店家说罢就去找人,过会儿飞快地跑回来,说:“陈大人,小的哪里都找了,怎么不见大顺人呢?”

陈廷敬心想坏了,便问:“您可知道我的同乡张汧先生哪里去了?”

店家就像自己做错了事,低头回道:“张大人早些日把大顺托付给小的,说他有事出门几日,还没回来哩!”

陈廷敬心里又是着急,又怪张汧太不仗义,只是嘴上不好说出来。店家劝陈大人大可放心,那大顺可机灵着哩,准是哪里玩去了,保管天黑就回来的。正说着,只见大顺不声不响地进店来了。他抬头看见陈廷敬,张嘴就哇地哭了起来。陈廷敬过去抱住大顺,也不觉眼里发酸。自己毕竟刚逃过一场生死哪!原来大顺听说少爷中了会元,自己跑到街上看榜,正好又同张汧失之交臂。

陈廷敬领着大顺回到李家,天色早已黑了。一家人知道大顺小小年纪,这个把月成日四下里寻找少爷,眼泪都快哭干了,都说这孩子难得的忠义。

陈廷敬细细说了皇上召见的事,月媛却问:“陈大哥,皇上长得什么样儿呀?您去贡院那日,皇上原先本来就站在我跟爹的身边,我就是没看见。”

陈廷敬笑道:“我今日也没看见。”

月媛觉着奇了,说:“哥哥哄我,专门去见皇上,怎么又没看见呢?”

陈廷敬说:“真知道他是皇上了,哪里敢正眼望他?”

月媛仍是不懂,道:“听爹说,皇上同您年纪差不多,您怎么看都不敢看他呢?”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整个夜里说的便都是皇上了,李老先生说:“皇上召见会元,历朝都无先例,又给你赐名,这都是齐天恩典哪!”

月媛问道:“这么说,殿试过后,皇上肯定要点陈大哥状元了?”

田妈笑道:“要依我说,这个状元是月媛小姐从大街上捡回来的。”

李老先生怪田妈这话唐突,当着客人嘴上却说得缓和,道:“这是如何说呢?”

不等田妈答话,陈廷敬笑道:“真是感激月媛妹妹,那日三伙人捉的要捉我,杀的要杀我,要不是她领着,我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只怕早成刀下冤鬼了。月媛妹妹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哩!”

李老先生这才明白田妈的意思,也笑了起来,说:“我平日只怪这孩子太野,不像个女儿家,田妈出门买东买西,她总是缠着跟出去。这回还真亏得她认得胡同里的路。”

月媛甚是得意,只道往哪儿走着道儿近,哪儿有个角落可以捉迷藏,哪家门前的石狮子最好看,哪家门口要小心狗咬,她心里都是清清楚楚的。今儿大伙儿都很高兴,围着火炉说话,直到夜深才散去歇息。

陈廷敬背后又问了大顺许多张汧的话。他是个凡事都从宽厚处着想的人,只当张汧肯定别有难处,心里也不再怪人家。他知道张汧曾托高士奇送银子,如今李振邺的案子未了,也难免有些担心。猜想张汧离开快活林,八成是因了这事。

直到殿试那日,陈廷敬才在太和殿前见着了张汧。张汧先向陈廷敬道了喜,又说到他因身无分文,只得托付店家照顾大顺,自己另投朋友去了。陈廷敬也不往心里去,倒是暗自庆幸张汧到底没出事。这日太和殿外森严壁垒,满是带刀兵勇。贡士们身着朝服,早早儿候在殿外。

张汧自然很为陈廷敬高兴,说:“大伙都说兄弟您先解元,再会元,眼看着必定又是状元啊。”

陈廷敬摇头笑道:“果能应了兄台吉言,自是祖宗保佑得好。但连中三元,古来少有,兄弟我不敢奢望!”

说话间纠仪官过来了,贡士们都安静下来。

进了太和殿,却见殿内座椅早已安置停当,桌上摆放好了试卷。贡士们依次坐下,都是屏息静气,不敢随意四顾。王公大臣们悉数到场,同众考官们分列四周,肃穆而立。陈廷敬经历了这番风波,更没了怯场之感,仔细读了考卷,闭目良久,直到文章成竹在胸,方才从容落笔。

殿试直到日落之前方罢,贡士们小心交了试卷,袖手出来。出殿之后大家也都不敢多话,直到出了午门,方才相互奉承,说的尽是吉言。张汧一直不知道这些日子陈廷敬是怎么过来的,这会儿方才有暇问及。陈廷敬心有顾忌,并不细细道来,只道夜里出门闲逛,无意间遇了歹人,便逃到李老先生家去了。碰巧那日夜里李谨被杀,他被诬为凶手,只好躲起来了。张汧直道这事真是奇,可以叫人拿去说书了。时候不早,两人执手别过。陈廷敬仍回李家去,张汧这会儿已落脚到山西会馆去了。

殿试阅卷很快就妥了,朝廷择了吉日,由皇上亲点甲第。卫向书等阅卷大臣初定了头十名,把考卷恭送到太和殿进呈皇上。考卷照例弥封未启,每本上头都贴了草拟的甲第黄签。皇上在西暖阁阅卷,王公大臣们外大殿里静候。

时近午时,忽有太监出来传旨:“各位大人,头甲、二甲十本考卷,皇上御览已毕,请各位大人进去启封!”

卫向书等躬身进去,只见皇上满面春风,道:“朕读完这十本考卷,深欣国朝人才济济,士子忠心可嘉。有天下读书人为我所用,国朝江山永固千秋!你们草拟的甲第名次,朕都恩准。卫向书,你来启封吧。”

卫向书谢恩上前,先拿了头名考卷,徐徐启封。他眼睛突然放亮,头名居然又是陈廷敬。皇上惊叹道:“啊?又是他!陈廷敬!诸位臣工,朕心里想着的状元就是他。朕若有私心,本可启封看看,先定了陈廷敬再说。可朕偏偏相信老天!天意哪!”

王公大臣们都拱手恭喜皇上得此栋梁之才,却只有卫向书缄口不言。他面色凝重,暗自叹息。皇上觉出卫向书异样,问道:“卫向书,你如何不说话?”

卫向书稍有支吾,道:“臣有隐忧!”

皇上问道:“你有何忧,说来朕听听。”

卫向书说:“陈廷敬山西乡试中的是解元,本已名声太盛。又以会元名分蒙皇上召见,此乃天大的恩宠。皇上金口玉牙赐名与他,也是天大的恩宠。如今皇上又点他状元,又是天大的恩宠!臣恐天恩过重,于他不利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皇上沉吟片刻,道:“朕倒不担心点他做状元有什么不好。他若真是栋梁,将来朕要用他,谁还拦得住?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朕倒想起自己说过的一句话了。明珠,你还记得吗?”

明珠惶恐上前,跪下说道:“臣记得,那句话也是皇上说给微臣听的,可是臣不敢说。”

皇上望着明珠,道:“你不说也罢,朕也不想让你说出来。你且记住,时刻警醒就是!”

王公大臣们不明就里,只是面面相觑。原来皇上说过,陈廷敬如此少年老成,倘若晋身官场,不为能臣,必为大奸。皇上说这话也是讲给明珠自己听的,他哪敢让这话叫天下人知道!

这日殿试放榜,新科进士们先在太和殿外站候整齐。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参与朝贺。大伙儿知道今年状元肯定是陈廷敬了,都悄悄儿朝他这边张望。陈廷敬知道很多人都在看他,总觉得脸上痒痒的,就像上头叮满了蚊子。

一时典乐大起,进士们屏住呼吸,眼睁睁望着前头。卫向书缓步走上殿前丹陛,鸿胪寺官员抬着皇榜紧随其后。进士们引首瞻望皇榜,想看清上面的甲第名次。偏是今日艳阳高悬,只见皇榜熠熠生辉,上头的名字看不真切。

典乐声中,卫向书高声唱胪:“顺治十五年四月二十一吉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一名,孙承恩!”

进士们轻声议论起来,怎么会是孙承恩呢?陈廷敬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忽觉日头极是刺目。进士们稍有躁动,马上安静下来。朝廷仪轨早就吩咐过了,谁也不敢高声说话,谁也不敢左右顾盼。可陈廷敬总觉得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笑话,面色不由得红如赤炭。卫向书接下来再喊谁的名字,陈廷敬几乎听不见了。直到他自己的名字被唱喊出来,陈廷敬才回过了神。原来他中的二甲头名,赐进士出身。

唱胪完毕,午门御道大开。鸿胪寺官员抬着金科皇榜,皇榜之上撑着黄伞。卫向书领着新科进士随在金榜之后,走过午门御道,出了紫禁城,直上长安街。卫向书后面是状元、榜眼、探花,挨次儿排下来。街两边满是瞧热闹的,李老先生领着月媛和大顺早早儿候在街头了。月媛朝陈廷敬使劲招手,他却没有看见。李老先生见陈廷敬走在第四位,便知道他中的是二甲。

皇榜到了长安街东边儿龙亭,顺天府尹向秉道早就恭候在那里。待挂好皇榜,向秉道依例给孙承恩披红戴花,又给状元、榜眼、探花各敬酒一杯。酒毕礼成,又有官员牵来一匹大白马,向秉道便亲扶状元上马游街。新科进士们这才打拱作揖一番,跟随在白马后面回道而去。

进士们走了,百姓们拥到金榜前观看。月媛这才知道陈大哥不是状元,急得扯着爹爹袖子问道:“爹这是怎么回事呀?满大街人都说陈大哥是状元呀?”

李老先生倒是已经很高兴了,笑道:“傻孩子,谁做状元是皇上说了算,又不是街上人说了算。月媛,你陈大哥中了二甲头名,已经是人中龙凤了!”

大顺笑得合不拢嘴,只道:“家里老爷老太太要是知道了,不知要欢喜得怎么的呢!”

月媛还要跟着去看热闹,李老先生道:“我们回去算了,你陈大哥这会儿忙得很哩!今日同乡们要在会馆请客吃饭,明日还得去太和殿向皇上谢恩,要吃礼部的鹿鸣宴,要上孔庙行大礼,还要在大成门外进士碑上题名。”

月媛只好随爹回去了,路上却道:“中个进士原来还这么辛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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