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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仍旧是卧房中,仍旧是那面宽阔的木桌上面。

只是昨夜里拜访的药瓶和木匣尽都不见了,摆在楚维阳面前的,是一盘又一盘鲜香的海产珍馐。

是了,楚维阳已经开始发现靖安道城之中修行的第一件好处事情。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那些源自于外海的吃食,只需要简单的稍稍烹饪,便显得美味且鲜香,而尤能可贵的是,在外海丰厚的量产下,这样的珍馐美味只需要一个极低的价格就可以教人痛痛快快的大快朵颐。

哪怕这是一个长久以来忍受饥饿,长久以来修行《五脏食气精诀》的人。

又因为外海本就是妖兽横行肆虐的地盘,据说外海极深处的诸多险要地方,都是可以化形的妖修道场,或许妖兽们的祖地就在这外海中的某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总而言之,经过漫长岁月光阴的一代代繁衍,哪怕只是从海中打捞上来的寻常鱼虾,都蕴藏着一缕妖兽的血脉。

倘若一朝得以月华滋养,便极容易跨入妖兽的门径中去。

反过来看,这或许也是自始至终外海妖兽肆虐横行的缘故。

但真正被楚维阳在意的是,这样蕴藏着妖兽血脉的海产,服食而下,更能够清楚真切的教楚维阳感觉到更多的好处!

好处不仅仅意味着和往常同样的吞咽频率,却有着更为浑厚的元炁法力从中轮垂落气海。

楚维阳同样印证着传闻的真实不虚!

那坠入丹鼎的暖流之中,真的有某种恍若血元一般的朦胧神华,化作光晕,随着楚维阳不断的运转着功法,一点点冲刷着胃囊丹鼎,一点点洞照着五脏脉轮。

那是在原本的元炁法力滋养之外的全新进境。

无关于修为,但是每一息的洞照,都让胃囊丹鼎与五脏脉轮更为强韧一分。

倘若能够长久的服食,这样的进境变化许是更为可观。

楚维阳忽然开始回想起来,昔日里在镇魔窟中,郭典传授给自己《五脏食气精诀》的时候,所提及的盘王宗传统修行方法,便有服食妖兽血肉、灵果酒浆的漫长过程,为的是将胃囊煅炼成真正的无上极品丹鼎。

今日得以血元光晕洞照与冲刷,楚维阳遂对这一段话有了实感,明白了盘王宗修法的妙处。

年轻人暗自思忖着,故旧传承之中的服食次序、过程已经不可追寻,但这仍旧为楚维阳指明了《五脏食气精诀》进境的另一个方向,总不好长久的吞服宝丹与灵石,真个成了百花楼的修士,如是将《万灵元本君臣佐使要旨秘摘》参悟的熟稔了,兴许能在旧有的方向上走出一条新路来!

一念及此,楚维阳不再有昨夜里关于修行不谐的烦躁。

任何得以观瞧与遐想的进境,都是足以教人欣喜的。

因是,楚维阳遂又加快了几下吞咽,挑着小半条蒸好的海鱼,混合着酱汁,数息间吃得了干干净净。

再看去时,整个宽大的木桌上,尽是剩着酱汁底料的空盘,哪怕仍旧有着饥饿的感觉从胃囊丹鼎之中持续的传递而来,但只是这样看着,楚维阳都有了几分饱饭的恍惚错觉,而这样的错觉,愈发教他心生满足,愈发教他的心神感觉到罕有的安宁。

微微往身后一仰,感受到窗外传来的清爽海风,再一翻手的时候,两部道书已经被楚维阳捧在了手中。

水火坎离调铅汞。

契合丹道修行是极其有道理的事情,只是极短暂的时间里,没有甚么机缘的话,楚维阳也没办法为了那一壶碧云涣神丹,再去寻来一部和《大日纯阳钓蟾功》相称的功法。

但是别的解决办法也还是有的。

一来,楚维阳不再两部功法同修,翠玉毒火只在中丹田绛宫心室之中翻腾,不再参与五脏脉轮的气机流转。

二来,炽意乃是功法特质所在,此法几近魔道,若要寻中正平和,还需玄门掌控焰火的法咒来调和。

而论及万法斑斓,意象纷呈,只以楚维阳所知,当以庭昌山一脉法统为最。

巧了,楚维阳的手中,便有着闫见明与淳于淮贴身携带的乾坤囊。

此刻,端看着手中的两部道书,楚维阳却没能做出选择来。

一息,两息,三息……

长久地时间过去。

心神之中,仍旧是沉寂,仿若死一样的沉寂。

昨夜里几乎是在排揎心绪的一番话说罢之后,长久的时间里,淳于芷便始终陷入这样的沉寂之中。

仿佛最后发觉心怀炽意的并非是楚维阳一人,仿佛是那思绪沉沦在挣扎与浮躁之中不得清净的,也并非是某一人而已。

躯壳冰冰冷非是人躯,偏生一点真灵挣挣扎扎,仍旧痴缠怀恋生时的样子。

楚维阳的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

“芷姑娘不准备说些甚么?

我这不是在邀请你,而是在要求你。”

说话间,楚维阳的指尖处一点元炁法力显照,牵系着那剑身明黄颜色之中流淌的禁制锁链。

道与法在共鸣与交织。

楚维阳喑哑的声音中却满蕴着冰冷,那仿佛是从比杀念还要幽冷和阴森的鬼蜮之中传出来的声音。

“当然,我说过的,那些善处我记在了心里,可那些恶处呢?你觉得我会不会记在心里了?

为甚么昨日里看着我做这些,却甚么都不说?为甚么你寄居在贫道的法剑之中,却甚么都不说?

你觉得你是躲在法剑之中观察着我?为甚么不觉得我捧着法剑,也一直在观察着你?

你、我,决定不了咱们是怎么着见面,怎么着决生死,怎么着落到今日这等境遇的。

但是你我,哦,是我能决定咱们往后该是个甚么样的相处方式,至于你,你则能决定是否会受太多的苦楚!”

说及此处,楚维阳喑哑的声音复又变得平和起来。

“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情,芷姑娘,你的真灵被炼入法剑里,那流淌在剑身之中的篆纹禁制,到底是将你的真灵捆绑在法剑之中,还是禁制化作了锁链,将你的真灵贯穿?

而到底以哪一种方式动荡禁制锁链,才能够教你感受到更为真切的痛苦呢?

倘若是搅碎了你的神魂碎片,那其中承载着的记忆,会不会顺延着篆纹禁制,洞照在我的心神里?

你看,哪怕是你不开口,许多事情我想知道,还是会知道的。

而且做为从镇魔窟中逃出来的人,作为在某些领域颇有造诣的人,我建议芷姑娘不要总是逃避痛苦。

似你这样的经历,很多时候再说安宁总都是些虚浮而且不切实际的说法,正相反,也许偶尔时那真正剧烈的,仿若要撕裂神魂的痛苦,才能够给人半是麻木,半是鲜活,但仍旧真切生存着的感觉。

怎么样,芷姑娘,你要不要尝试一下?”

楚维阳的心神之中,仍旧没有传来淳于芷的声音,但是不再死寂,隐约间,楚维阳能够真切的听到,听到淳于芷那并不平静的呼吸声音。

她真正陷入了楚维阳用言语化作的锁链陷阱里面,在痛苦的威胁面前,在神魂被撕裂的威胁面前,拷问着自己的内心。

片刻之后,淳于芷没有回答楚维阳关于痛苦的提议,只是以故作平静的方式开口道。

“不要选那部《黄庭午火三阳诀》,三阳诀取三昧真火之意象,修行法门的要旨在于凝练精气神,以三元驾驭焰火!功法本身不存在问题,但偏生你炼得一口毒煞火,不好炼入精气神中去。

能做到水火相济乃至于五行轮转之前,这一口毒煞火最好就只在中丹田中自己折腾,所以最好便是修那一部《五凤引凰南明咒》,此是法焰之中顶尖杀伐咒术!便是最后成就,也不弱于三昧真火!

以此咒法采妖血煞炁,调和在焰火之中,先后凝炼五凤之形——赤凤、鹓雏、鸑鷟、青鸾、白鹄!以血煞磨砺焰根,以灵焰煅烧妖元,斗法时一出手便是五凤火相铺天盖地而去,轮转不息!

待得将法咒修炼精深时,更可以从中悟出些许南明离火的神韵来,即便凝炼不出南明离火,也能在精炼之中,将自身法焰提炼升华成极品法焰!需知丹霞老母威名,大日丹阳之相,泰半在这口南明离火之中!”

登时间,淳于芷一番话说得楚维阳心驰神往。

到底是老母的亲传弟子,讲法时,三两句便不离甚么丹诀要旨,说起前途尽都是大修士如何,只教人心中火热。

可是楚维阳搭在剑柄上的手指却始终没有离开过。

“芷姑娘说得好极了,只是,需得放开心神,教我洞照观瞧,许是学起这《五凤引凰南明咒》,能有一日千里的进境,我学的快了,于这道城里也能多些立身手段,如是才能教姑娘在法剑中得以安宁。”

闻言,淳于芷的呼吸声都猛地一顿。

“这也是要求?”

楚维阳轻轻地摇了摇头。

“反正不是邀请。”

淳于芷的声音中带着些愤恨,“你这还是不信我!”

闻听此言,楚维阳到底还是笑了。

“这话从何说起呢,芷姑娘,我不是七岁的孩子,你也不是刚出山门的懵懂修士,如今境遇,教我如何全然信你?不过芷姑娘该知道,我只为学习咒法,绝对不愿意让自己的法剑折损灵韵,放心。”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已经缓缓地闭起双眼,与此同时,楚维阳那肆意的思绪与念头,随即顺着篆纹禁制化作的锁链,朝着法剑之中流淌而去。

恍恍惚惚之中,思绪与念头洞照的是一片光怪陆离的虚幻天地。

青翠葱郁的山巅,清朗大日的照耀下,是彼时眉宇间仍旧柔和的少女,穿着天青道袍,在迎着朝霞起舞,而伴随着衣袂纷飞,伴随着手舞足蹈,那温润的明光之中,是五凤的火相显照,盘旋在少女的头顶,沐浴着大日光芒,附和着少女的舞姿,眼花缭乱的纷飞着。

眼前朦胧虚幻里尽都是美好的景象,那关于《五凤引凰南明咒》的一应修法,也都事无巨细的洞照在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只是恍若隔着一整个天地寰宇的渺远之处,同样真切传递到楚维阳心神之中的,是淳于芷因着放开心神而感受到的剧烈痛楚,是在那每一息都像是要撕裂神魂的过程中极近凄厉的嘶吼与呻吟。

短短数息之后,楚维阳缓缓地睁开眼睛。

他的指尖轻轻地敲在了剑柄上,仿佛在安抚着甚么一样。

“芷姑娘,你的善处,我又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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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海。

波澜涌动之中,远远地,有一硕大的船舫,恍若是风波里的庞然大物,是移动在海面上的道城。

可仔细观瞧出,那庞然大物般的船舫上,却尽是一层层粉红色的经幢交替垂落,恍若是层叠的雾霭,朦朦胧胧里,透着几分镜花水月一样的意蕴。

只是偶然间有海风席卷,吹拂着层叠的厚重经幢,露出女人们千娇百媚的娇笑声音。

楼船最顶层。

若有若无的铃声里,师雨亭迈着莲步,推开门走入温暖和煦的房间中。

四壁上香烛缭绕,将宽敞的房间照耀的灯火通明,由是,师雨亭看了眼屏风后的人影,立身先行了一礼,这才摘下帷帽。

如是,从头笼罩到脚的厚重遮罩随着帷帽一同脱落,师雨亭这才走到了那木屏风前,抬起手,白皙里透着些粉红的手臂从玄色的纱衣中伸出,轻轻地敲在了屏风上。

因是,那铃声愈发脆响了起来。

紧接着,窸窸窣窣里,是满有风韵的成熟声音,从屏风后响起。

“怎么样,见着盘王元宗那人了?”

不只想到了甚么,师雨亭先是抿嘴一笑,这才点了点头。

“见着了,打听来的名字是叫楚维阳,一身药味儿实在太好辨认了,说话蛮有意思的,正经里透着些趣意,只是……”

闻言,屏风后的人追问道。

“只是甚么?”

师雨亭的目光中一抹清冷闪过。

“只是修为太微末了些,不过初入炼气中期,煞炁入体,脸上浑没个血色,天晓得哪一日,就会神不知鬼不觉的陨落在偌大道城里面。”

回应师雨亭的,是屏风后那女人漫不经心的哈欠声音。

“无论如何也需得是他了,谁让盘王元宗一朝遭劫,就剩了他这么根独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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