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均阳六岛,乃是数千载前太素一代祖师,陈真人所开别府,拱卫太素中心陆洲的福地灵岛。

千百年来陈氏开枝散叶,但主脉仍然世居均阳六岛之上,一代一代经营下来,方才铸造了均阳陈氏的望族之名。

主岛之上,道童神色匆匆穿堂过室,连过了三座殿堂,又行过了四五处院落,来到一处碧波漾漾的湖泊之前,湖边建得一座小亭,一座廊桥从亭外延伸出去,直达湖心一处浮于水面的船楼,一名青年道人正站在船楼顶层围栏边上,怔怔望着湖面出神。

道童匆匆入了小亭,还未踏上廊桥,便被两名道人拦住了前路,面无表情道:“家主有令,如无要事不得打扰。”

“要事,天大的要事啊!”道童急切得快要跳起来,那道人仍是动也不动,漠然道:“是不是要事,你说了不算。”

“你!”道童气急道:“门中传来急信,六房的陈渊及老爷被真传弟子许庄闯入丹霞院拿了去了!”

“什么?”那两名道人脸色一变,一人忙道:“你且候着,我现在便进去通报。”

“不必了。”忽而一道清冷声音传来,那船楼之上的青年道人忽然出现在三人身前,朝道童道:“你将事情详细道来。”

“公子!”三人慌忙行了礼,道童不敢耽搁,连忙将所知前后讲了,又取出收到的信符递交给青年,青年静静听完道童所述,接过了信符,淡淡道:“事情我已知晓了,这便进去告知家主,此事你做的不错。”

又朝两名道人道:“家主正在待客,不宜打扰,你们继续值守吧。”

三人恭恭敬敬道一声“是!”再回首那青年道人已经又到了船楼之上了。

青年道人回了船楼,又瞧了眼信符,其上一段详细记载了那新晋真传弟子如何闯入丹霞院,当着丹霞院长老的面擒走了陈渊及的情形,这时一直清清冷冷的表情才流露出一丝复杂,“许庄……”

青年又在围栏旁站了一会儿,恢复了清冷模样,这才大步往船楼内行去,走过了过道,便听到里间传来的声音,登时又有些头疼起来。

只听一女声道:“大哥!妹妹外嫁以来,无时不刻不思念着家里,惦记着大哥您。你倒好啊!我回家这么久时日,想要见你一面都各种推脱,真将外嫁的妹妹当作泼出去了的水了不成?是否现在都听不得阿妹喊你一声大哥了!”言语中端是哀哀怨怨,忧郁万千。

青年一阵犹疑,最后还是掀起珠帘,进了里间。

一眼看去,只见上首坐着一名中年道人,黑发黑须,五官周正,案几边放着一盏清茶,面无表情的端过清茶,品了一口。

他对面则是一名芳龄美妇,头上花钗金枝梳云鬓,花容柳叶双眉,胭脂彩云,眼角微红,犹挂着一滴泪珠,循声望来,见青年入内,脸上露出一丝牵强的笑意,轻声喊道:“宗凤,你来了。”实在是楚楚可怜。

上首道人便是陈氏现任家主,陈宗正,那芳龄美妇则是陈宗正的亲生妹妹,曾经的陈氏宗女,陈怜。

陈宗凤仍是一副清冷模样,只简单行了一礼,喊道:“姑姑。”快步走到中年道人身侧,行礼道:“大伯。”

又微微测过脸,瞧了美妇一眼,犹疑片刻,从袖中取出符信道:“门中急信。”

见陈宗凤这般模样,陈宗正微微侧目,接过符信,眼神一扫,登时目光一凝,将符信往案几上一拍,冷哼一声:“蠢物。”

陈怜闻声似乎有些惊讶,可怜神色也按下几分,关心到:“大哥,可是族中出了什么事?“

“你自己瞧吧。”他淡淡撇了陈怜一眼,屈指一弹,将信符送至她手中。

陈怜将信符接过细细瞧来,立时一个刺目的字眼直直映入视线,眼中登时闪过恨色。

“许庄!”

陈怜咬牙道:“大哥!你瞧见了吧,这贼子如此欺辱渊及,丝毫不把陈氏放在眼中啊!”

“瞧见什么?做了蠢事,犯到了人家手里,累得家族名誉受损,我确实是瞧见了。”陈宗正道:“我倒要问你,渊及这番行事是否有你指使。”

陈怜委屈道:“大哥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妹妹外嫁多年,在族中哪里还说得上话?还指使得了谁人?或许渊及是瞧不过去那贼子,为妹鸣不平,这才如此行事。大哥,你如今是陈氏族长,怎得向着外人,快快着人去救渊及才是啊。”

“最好如此。”陈宗正道:“渊及犯了门规,便是门中没有处置,我也会惩处他。至于他被许庄擒走之事,执律院自然会处理。”

陈怜闻言沉默了许久,脸色也变得生冷起来,半晌才道:“如今我是瞧明白了,大哥为何推脱与我见面,是生怕我求大哥为我炼儿报仇吧?”

“十四年前,我化儿被越君岚所杀,我求过大哥,大哥以不便与越氏交恶之由拒绝了我,这口气,我咽下了。十四年后,我炼儿被许庄所杀,那贼子不过是新晋真传,既不是巨室出生,也非门中真人弟子,大哥就如此怕事不成?”

陈宗正端起清茶,轻轻抿了一口,又置回案几,如此做完一套动作后,才淡淡道:“陈氏,是太素的陈氏。”

“好啊,好一个太素的陈氏。”陈怜冷笑起来,“看来我陈怜一个外嫁的女子,膝下的子女,不是太素的门人,自然也就不是陈氏的族人了。我和我炼儿,化儿,才是大哥心中真正的外人。”

“怜儿,你生是陈氏的女儿,是我陈宗正的妹妹。自然是陈氏的族人,也永远不会是外人。”

陈宗正这时才第一次直呼了陈怜的名字,只是似乎温暖的言语却以如寒霜般的语气吐出:“杨炼,杨化,自成年以后可一次也没再和你回过家中来,与我陈氏的族人也从不来往,行走在外,更处处与太素弟子为难,斗法杀戮太素门人从不收手……”

“你的好儿子可曾把自己当做半个太素门人了么?可曾把自己当作陈氏外子了么?”

“够了。”陈怜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禁不住溢了出来,“自从我嫁给了杨怀尊,为太素,为陈氏争取了多少利益,在天火派内,多少人说他是陈氏的‘良婿’,太素的走狗。炼儿,化儿,他们受了多少欺压,看扁,同怀尊父子之间,都因此闹的不可开交!他们不过是年少叛逆罢了,陈宗正!你怎么说得出如此冷漠的话来。”

一番话讲来语气平平,却蕴含多少情绪,听得陈宗凤清冷的脸色都微微一变,陈宗正却只是沉默不语。

陈怜见陈宗正没有回应,已经心如死灰,凄凉笑了笑,不再言语,也不顾什么礼数,起了身便走。

直到陈怜的身影消失在堂外,陈宗正也没再瞧她一眼,只端起清茶淡淡的品着,里间便这般沉寂了良久。

“大伯,这样真的好吗?”陈宗凤突然问道。

见陈宗正没有回应,陈宗凤纠结了少许,还是再度开口道:“姑姑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否则陈渊及也不会贸然为此出头。这样处理……是否会寒了族人的心?”

“什么样的道理?”陈宗正眼皮也不抬一下,“族人们只看到杨怀尊给太素争取来无数利益,其中大多数都落入了我陈氏袋中。至于杨炼,杨化,如何叛逆,如何与太素门人为难,总也不至于与我陈氏族人放对,与我们有何关系,是么?”

“你也是如此想的?”

不待这位下一代中最出色的侄子思考,陈宗正又道:“那你们可想过,杨怀尊争取来多少利益又如何,还不是落入了陈氏袋中,而你陈氏的宗女,良婿之子,天火派真传,却在外处处与太素为难,斗法杀戮太素门人无数。外人如何看待?其他家族如何看待?门中又如何看待?”

“你陈氏,是太素的陈氏,还是天火的陈氏?”

“这!”陈宗凤惊骇地倒退一步,‘太素的陈氏,还是天火的陈氏?’陈宗正的话犹如撞钟声鸣,震耳欲聋,在他脑中一遍遍回响,霎那间便感觉后襟都被冷汗浸湿了。

陈宗凤艰难开口道:“侄儿愚钝,想差了。”

陈宗正没有回复,于是气氛又冷寂起来。

过得半晌,陈宗凤才又开口道:“只是……这对姑姑来说是否有些不公?”

陈宗正不由讶异之时,又生出不知是欣慰还是可惜的情绪来,叹道:“宗凤,没想到你平日总是一副清冷模样,到了这时,还能为他人着想。”

“只是不论如何,陈氏都不能为此事表示不满,更别谈对付门中真传,你明白吗。稍后你记得传讯门中,令宗赫不得做蠢事。”

陈宗赫乃是陈氏族中一位元婴尊者,在门中执律院掌副院尊之职。

交代完此事,陈宗正摆了摆手:“今日乏了,你下去吧。”

“是。”陈宗凤也知道这是最正确不过的决定,不再多言,恭恭敬敬行礼后便准备离去。

只是突然陈宗正又喊道:“等等。”

陈宗凤停下脚步,疑惑回头望去,却见陈宗正正端着清茶不动,似乎思虑不定,过得良久,他长长出了口气,说道:“还有一事,你速速去办。”

“你去宗玉之处走一趟,见着他面,不管怜儿是否在他那,便叮嘱他最好不要参和此事。”

“小叔?”‘最好不要’?

疑惑在陈宗凤脑中一闪而过,这位小叔正是父辈之中最小一位,虽是长辈,出生之时已经与兄长阿姐相差许远,不过百数十岁。

据陈宗凤所知,这位小叔幼时除了仆人外更多是陈怜代为照料,两人感情甚笃,确实有不顾一切帮手姑姑的理由,只是……

陈宗凤忍不住问道:“小叔虽也是……昔日真传弟子,但是修为已废,纵使他想为姑姑出头,也有心无力吧?”

“哦?”陈宗正瞧了他一眼,严肃道,“你瞧不起宗玉么?”

陈宗凤虽然不答,但是陈宗正已经从他脸上读到了一切,不由摇摇头:“纵使修为已废,宗玉也曾经成就上品金丹,位列太素真传。”

“你呢?你炼法圆满至今已经二十多年,昔日许庄外出游历之前,修为,法术,名气都远不如你,如今呢?你何时能触摸到金丹大道,何时能位列真传,何时能真正支撑起陈氏下一代。宗凤?你有什么理由,什么资格瞧不起宗玉?”

“上品金丹又如何,还不是被那钟神秀还未成金丹之时,便打碎了金丹,废了修为。”陈宗凤冷冷道:“假以时日,我定也能成就上品金丹,不论是许庄,还是钟神秀,我迟早要和他们一较高下。”

“上品金丹如何?上品金丹代表无论是天资,心性,智慧,福缘……代表着一切都在你之上。许庄如此,宗玉也是如此。金丹之道如此简单,为什么成就上品金丹的是许庄,而不是你。如果你不能摆正心态,成就上品金丹之事还是休谈吧。”

陈宗正冷冷道:“至于钟神秀……此子乃是钟天地之灵秀,应玄门气运而生,天生的道子。元神真人也视之为未来道友的人物。与之交锋……”言语未说尽,一声轻嗤已然表明了一切。

“去吧。”陈宗正懒得再言语,一拂袖子,忽然失去了踪影,只余案几上一盏清茶。

“……”陈宗凤一向冷清的脸色不变,袖中却已攥紧了拳头,静静矗立了片刻,才朝空气行了一礼,大步走出了外间,天色已经不复堂亮,一抹斜阳半挂在海面上,映得天边一片红霞。

“上品金丹……”陈宗凤遥遥望着夕阳,袖中拳头攥得越紧了,半晌后才松了开来,一滴一滴鲜红的血液顺着掌指流到指尖,滴落在船楼甲板上。

与此同时,船楼顶处,陈宗正也望着远方,端起了茶又放下,摇摇头,张手摄来酒壶,也不需杯碗,提起便往口中倒去,一条清澈的水线从壶口钟倾泻而出。

这一喝,便是日更月替,直至深夜,才第一次放下了手中酒壶,忽而长声大笑起来。

他忽然想道:今日哪句话,是我真正想说,又哪般做法,是我真正想做?

修道之初,他也曾十分纯粹,心中只有大道,法术,神通。再年长些,他渐渐懂得宗门,师徒,家族,手足。再后来,姻亲,丹药,法器,资源,灵矿……

不知不觉,占据心神的东西越来越多。

师父啊师父,您告诫我试试拂拭心尘,才能有望元神之道,为何您也没有做到呢?

如今我久在樊笼之中,越陷越深,是否还能脱身而出,一心一意地求道呢。

“元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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