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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骨露于野,百里无鸡鸣,是位前朝枭雄在挥师北伐大胜南归途中有感而发的喟叹,纵是那场封狼居胥的北伐,在后世史官眼中多被视为此人生平最为彪炳的一桩功勋,却大多刻意遗忘了方圆百里不闻鸡鸣声是件何其可怖的事,也无怪乎在那位穷兵黩武如此的枭雄在天下初定后便再不轻启战端,休养生息二十余载后才使王朝元气渐复,如此方才又有了前朝开国后百余年的盛世。
“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偃武兴文,都是这卷书上讲的,那些南面帝王用来休养民生的手段,听起来不过是几句话的事,可真要细讲这当中的道理,只怕这一卷书还说不明白。”
晋州并圆城以北村镇虽不比大尧江南文风鼎盛,却也不少耕读传家,后湾屯季家便在此列。老一辈屯里人大多都还记得季家祖上那会儿有人中举的风光,从县城里来的乐班子平日有婚丧嫁娶的事请到屯里来都要出笔令人咂舌的银子,而那天整个班子挺着仪仗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由远及近,报喜的人赶在前头,那日全屯的人几乎都拿到了季家的喜钱,虽说二十文不多,可全屯男女老少人手一份,那可就是天大的手笔了。
在屯中私塾担任塾师的季家男主人将妻儿死死护在身后,方才开口的蛮人武士身上皮甲沾染了墨渍,书房地面上碎成数块的雨花砚佐证了那片墨渍的由来,身为塾师的文弱男人在蛮子破门而入后便以家传的石砚丢掷而去,没能对后者造成什么实质的损伤,却引得那蛮子近旁的扈从武士勃然大怒,拔刀就要将这只能提笔看书弱不禁风的男人连带着身后的人一起砍成肉泥,却被那个蛮人武士制止,只用了一句话。
博乎沁家的男人从不杀手无寸铁的敌人。
“在台岌格部,博乎沁家不论是人口,还是牛羊,都和其余几个大的家族差得很远,只有阿爸的帐篷里有几卷破书,要不是被我翻出来,多半就要给阿妈当作引火的东西烧完了。”年轻的蛮人武士合上那卷书,有些感慨,“阿爸教会我识字以后就一直有些后悔,说是这些尧人的文字分了博乎沁家男人弓马上的本领,我想也没有错,在同辈的人里,我的弓马一直都是最差的那个。”
一同同样年轻的扈从反驳道“台岌格部会挽弓射雕还有钻马腹的男人,数上三天三夜都数不完,可会读尧人兵书,知道该怎么攻下那些大城的,只有家主一个人!忽察家又怎么样,在主君面前这么羞辱家主”
扈从说着心头恨意又起,不过是仗着忽察家在台岌格部的势力大过博乎沁家而已,那个只知道带着伴当和轻骑郊猎的忽察家世子,靠着家族的武士和骑兵,生生从家主那里夺过先行南下的权力不说,还当着所有台岌格部家主和将军们的面,笑家主开不了几石的弓,是在丢台岌格男人的脸
“好马要走远路才看得出来,草原上,多少年才有了主君这样能带领诸部打到尧人州城城下的英雄。”年轻蛮人武士,同时也是博乎沁家家主深深呼吸,“吃了一场败仗,死了那么多奴隶、武士还有马匹,全族上下多少年的积累都毁在那座城下,换作是别的部族,只怕主君的位置已经不知坐到第几人,可主君还是我们的主君。”
扈从挠挠羊皮帽底下发痒的发辫,他想那里面大概已经生了虱蚤“打了败仗的,还能是英雄么”
“大尧开国的皇帝,算不算英雄?”
“当然是算的。”
草原部族素来礼敬豪杰,即便甲子光阴内尧国大军多少次北伐草原都杀得血流成河,如今多少父辈葬身在尧人刀剑下的草原好汉,都在咬牙切齿磨刀霍霍,想着什么时候就能随大军南下雪耻,却并不妨碍他们对那些盖世名将的尊崇。至于那位大名鼎鼎开国皇帝,即便年轻扈从连以尧人文字书写自己名字都笔画都做不成,但所听草原上老人讲那男人的故事,心中也油然生出几分钦佩来。
“英雄在你眼里是不该打败仗的,但你可知道大尧开国皇帝生平败绩未必就比胜仗少出多少,自起兵以来,身旁不过寥寥几个卒子的时候一只手只怕还数不过来,败的嘴惨的那次,连最宠爱的侍妾都教他那称王称霸一时的宿敌砍掉脑袋做器皿,割肉作羹送到他帐前。”年轻的博乎沁家家主悠悠瞥了眼怒色渐起的季家塾师男人,又继续说这在大尧举国上下绝对的禁忌,“这位已经占了天下大半壁江山的霸主除了想要羞辱大尧的开国皇帝以外,更要看看他在见到那盏肉羹后的反应,要是被霸主看到皇帝还有任何东山再起的可能,只怕也不会再有大尧开国皇帝的说法了。”
“然后大尧开国皇帝是怎么做的?”扈从瞪大了眼睛。
“他跪在地上叩谢霸主赏赐的肉羹,吃完肉羹以后被人问及滋味如何的时候,又说但凡是霸主的赏赐,都是金子般可贵的珍馐佳肴。霸主听闻后仍不放心,又把皇帝最疼惜的幼子做成肉羹赏赐给他,皇帝仍是将那肉羹吃完后叩谢霸主的赏赐。”说到这里年轻的博乎沁家家主也忍不住顿了一顿,“第三日霸主将皇帝的母亲做成肉羹赏赐给他,皇帝在接过他母亲头颅做成的碗盏后泪流满面,送去赏赐的霸主心腹本以为找到了皇帝不臣之心的铁证,可皇帝却说,是霸主对他的礼遇太过深厚,接连三日都送来甘美的肉羹,令他从心底感动不已,然后他跪在地上,朝霸主所居的宫殿三跪九叩以后将那肉羹吃得一干净。”
听到这里扈从心底忍不住升起一股恶寒,吃下自己至亲的血肉而面不改色,他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情形,日后问鼎天下的帝王竟也会有那样身不由己的时刻。
“荒唐!荒唐!连我大尧官家正史都未曾记载,你们这些茹毛饮血的蛮夷又从何而知?”始终将妻儿护在身后的季家主人,也就是那个留了缕山羊胡子的塾师听得这两个北蛮子的言语,连性命都顾将不上,捶胸顿足怒道,“蛮夷,蛮夷啊!”
年轻的博乎沁家家主并没有什么愤愤的神色,反倒是扈从忍不住要拔刀去剁了这个成心寻死的腐儒,可被年轻的博乎沁家主只是一瞥,后者只得悻悻收回已经起手的刀势。
“世上没有通体没有一根杂毛的骏马,也就没有史书上那些毫无瑕疵的帝王。”他似乎理解塾师的恼怒,继而露出怅然的神色,“你们尧人,生来比我们这些长在草原上的人要幸运太多,有很多很多的书可以看,那个告诉我这个故事的人是这么说的,‘到南方去,那些书里有你想要的答案’,我想我已经找到了我的答案,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问问那个人,这个答案究竟是对还是错。”
轻轻抚平手中那卷书被皮甲毛边翻起的纸页后年轻的博乎沁家主将其交给身后的扈从,后者郑重其事地用三层油纸包裹后用牛皮绳子牢牢捆扎,然后和其余十几个牛皮纸包一道绑缚在载重托马的马背上。目睹这一切的中年塾师并没有拦阻,许是方才扈从的抽刀抽空了他所剩无几的勇气,在这段光阴里唯一做的事就是张开双臂将妻儿死死护在身后。
在步出季家宅院之前年轻的博乎沁家家主迟疑了片刻,还是没有将右拳中握着的那枚银锭放下。用从尧人哪里抢过来的银子给尧人,他还是有些自嘲地否决了早先冒起的这个念头,而后大步流星步出屋舍,在屋外等候已久轻骑们敬仰的眼神中翻身上马。
革甲弯刀背弓的博乎沁家轻骑簇拥在他的周围,等待家主说出向何处进军的令,可家主在翻身上马后便再不说话,轻骑们也始终沉默,唯有胯下坐骑偶尔打个响鼻或是甩动马尾驱赶秋蝇。
在这个时候摩赤哈·博乎沁又想起了那个白衣胜雪的男人,一架车,一个马夫,还有满车的酒,就这么从南边北上到了台岌格部,每到了新的地方就用蹩脚的蛮话谈天说地,用车中经年的陈酿交换牧民帐篷里的烈酒,在星野下熊熊燃烧的火堆旁和载歌载舞的牧民共饮到酩酊大醉,天为被地为席地睡去,他似乎懂很多的东西去过很多的地方,台岌格部所有孩子的问题都没有难住这个男人,到最后连台岌格部的主君,顿冒·巢及拉德都被惊动,用五千户人口的封赏,想要将这个男人留在台岌格部,却没有如愿以偿。
台岌格部的贵族和将军们起初还在担忧这是不是尧人的细作,可在短暂的相处过后他们都喜欢上了这个豪阔如草原的男人和他马车里的好酒,也不是没有人想要对这个男人图谋不轨,却都被那个其貌不扬的马夫几下放翻落荒而逃,数次无果的尝试后也只是多添了几十号伤筋动骨的大汉,白衣的男人还是终日在不同的帐篷内流转。
摩赤哈与这个男人相遇在他行将离去的那一天,那天白衣胜雪的男人破天荒没有酩酊大醉,而是和他说了很多很多的东西,其中就包括他刚才所讲的那个故事。男人最后将一卷书塞到他的怀中,与他说了最后一句话以后就上了那辆马车。凭籍男人的话还有那卷书,曾经因为不谙熟弓马被所有族人嘲笑的那个博乎沁家的孩子,一跃成为整个台岌格部最受主君顿冒器重的智将,继而从垂垂老矣的父亲那里接任博乎沁的家主。
“秦公子。”摩赤哈·博乎沁隔着胸前的甲革,仿佛也感受到了那个男人赠予他那卷书的温度,“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摩赤哈·博乎沁会遵守对公子的承诺!”
他在马背上向南方眺望,天气晴好,此处地势又高,隐约可见那座曾让台岌格部功亏一篑城池的轮廓,还是那么沉雄那么宏伟,像是座山一样,挡在摩赤哈和他身后轻骑的面前。这个时候他想起了那个姓魏的年轻大尧武人,还要他曾经向自己描绘过的那幅画卷。
总会有这么一天,你们草原上的能自由自在骑马来到尧的州郡内,人们聚集的地方有又高又大的城,城里有鳞次栉比的屋舍和琳琅满目的铺子,一间铺子里有几十几百中不同的吃食,卖布料的铺里最好的纱穿在身上像是轻飘飘的云,有手艺人叫卖的稀奇物事和各种好玩的小东西,书塾里有先生带着你我这般的学生读书识字,总会有那么一天,大尧的百姓也能不用动刀兵就能站在这片草原上,看看天似穹庐笼四野,风吹草地见牛羊的景致。
希望到时他们都还活着,能并肩站在一起,看那样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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