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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闹剧该收一收了。”
穆九渊从侧门走进,迈过地上的血水,环顾满是狼藉的殿厅,流露出几分厌恶之色,霖柯毕恭毕敬地跟他身后。
分明是半大孩子的模样,施放的威压却叫几位魔将都抬不起头。
他拂袖散去伪装,露出一双暗紫的瞳孔,其中裹挟的疯戾比梓逸更甚。
霖柯率先俯身,跪地行礼,“拜见魔祖!”
短暂的惊骇后,阎罗、迦蓝以及妖魅都纷纷效仿跪拜。
冷玥僵直着身子,愣愣站在原地。“父亲”作为一个无比遥远的字眼,眼下突然切实地出现在面前,巨大的转变让她无所适从。
而梓逸在百感交集间,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在瞬间捏碎了苏源的肩骨。后者不堪忍受地发出痛呼,于是所有人的注意力再度集中过来。
陡然的痛楚让苏源咬烂了嘴唇,唇齿间都染上血色,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他发出抑制的低吟声。
冷玥暗自握紧了拳头,尖锐的指甲直陷入掌心,握着的骨戒几乎嵌入血肉。她看向梓逸的目光中,逐渐浮现露骨的杀意。
“啧啧啧,瞧瞧,魔祖装傻充愣、甘居人下这么久,现在爱女遇到问题了,立即现身相助,真是感人的父女情,可歌可泣。”梓逸讥笑着,毫不掩饰自己言语间流露出的怨怼。
“这千年里,你可曾有一刻想起过我这个儿子?”
魔祖危险地眯起眼,却按耐住了自己汹涌的魔气。
他若是动手,那个人类会在瞬间命丧黄泉。他体会过失去爱人的痛不欲生,所以不愿再让冷玥步自己的后尘。
似乎知道他们有所顾虑,梓逸笑得越发肆意,“不愧是父女俩,行一样的荒唐事,爱上人类就变成拔了牙的猛兽,行事束手束脚。”
“你对我这个儿子,以及你那位自缢而死的妃子,可曾有过一丝愧疚?”
“吾剥夺冷玥的皇权,将她驱逐出城,责令永不得返。而汝以魔妃之子,吾的长子身份,昭告全族,即可登基,如何。”魔祖的语气稀松平常,在场的几位魔将却皆是骇然。
可冷玥听完后,只觉得如释重负。
她惟愿苏源平安顺遂,再别无他求。
“谨遵父命。”冷玥朝向同父异母的哥哥,摊手露出骨戒,配合的态度很明确。
然而梓逸却猛然沉下脸,眉宇间浮现出阴翳,“你们在这一唱一和的,场面话倒是说得漂亮,可我何时说过要那把破椅子?”
冷玥心中一凛,恐惧无端开始发酵。
魔祖的耐心逐渐被消磨殆尽,若非顾及那人类的死活,他当下就会杀掉这个不知尊卑的东西,哪怕这是自己名正言顺的长子。
不同于寻常魔族,魔祖是由天地间的浊气凝成的,情感伦理的概念更为淡薄。
他不死不灭的永生里,仅存的良善都给了千年前遇见的那个人类女子,而如今对冷玥的袒护,也不过是出于爱屋及乌,把她看作了爱人生命的延续。
察觉到魔祖的不耐,梓逸警觉地变化了姿势,原本搭在苏源肩膀上的手,覆上了人类脆弱的脖颈。他很清楚,自己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地,完全是因为手握着苏源的性命。
肩骨碎裂引发的疼痛,已经磨得苏源的神志有些昏沉。梓逸指尖用力,指甲直接戳破了他的后颈皮肤,扎入血肉半厘米深,尖锐的刺痛感逼得苏源清醒过来。
男主角若是陷入昏迷,这场好戏的观赏性可就大打折扣了。
梓逸紧盯着冷玥的眼睛,确保不会错过其中的任何情绪,一字一顿地开始阐述。
“靠着暮雪的帮助,我潜入皇城蛰伏,在你进行移魂术时前去干扰,破坏法阵,让你失忆流落人间,遭受诬蔑、暗杀以及迫害。”
“我想让你体会一下,我这数百年所经受的痛苦。”
“然而我发现还不够,这些远远不够。这些只是小打小闹,实在便宜你了。”
“刚被心腹捅的那一刀疼吗?被最信任的下属背叛,会失望难过吧。我曾几次三番地因背叛而险些丧命。”
“但你知道哪一刻最痛吗?是我看着血脉至亲、生我养我的母妃,自缢而死在面前,而我却束手无措、无力回天的时候。”
“我久跪在她的尸体旁边,哀莫大于心死。”
“如果换做是你,冷玥,如果是你,在最痛苦的那个瞬间,你会是什么感受呢?”
说罢,他的手离开了苏源的脖颈。
“不要。”似有所感应,冷玥喃喃道。骨戒从手中滚落在地,但她已全然不管不顾,拼命冲向苏源的方向。
“不要!”
可梓逸的速度更快。
转瞬间发生的事情,在她眼中变成了一帧一帧的慢放。
她看到梓逸掌心凝出澎湃的魔气,尽数打向苏源的后背,苏源被推得向前踉跄,鲜血随即从口中喷出。
明明不到五十米的距离,却成了她穷尽余生都抵达不了的彼岸。
她只来得及拥抱到已无力支撑、前倾着倒下的爱人。
同一瞬间里,梓逸被魔祖挑断了四肢筋脉,瘫软在地。
然而他大笑着,酣畅淋漓、痛快地大笑,“是什么感觉呢,夜脩冷玥,永失所爱的感受如何啊?”
苏源靠在冷玥身上,难以稳住身子,一寸一寸地向下跌落。鲜血不断从他口中咳出,染红了白衬衫,大片大片的殷红,刺激着冷玥的视觉神经。
她抖得很厉害,只能勉强减缓苏源的跌落速度。
“别,别离开我……”她的语调都带上了颤音,用破败的华服一遍又一遍拭去他嘴角的鲜血。
“求你了,苏源,别走,别离开我……”
高高在上的魔主,无助得像个孩子。
她随他跌坐在地上,想为他疗伤,可他的五脏六腑已俱毁,她根本无从下手。
梓逸那一掌用尽了全力,直接毁坏苏源的内脏器官,却又不会让人瞬间死亡,仍吊有一口气。
这就是他想看到的。他要冷玥亲眼看着爱人生命流逝,却束手无策。
他要冷玥体会到那种无解的绝望。
心脏疼得快不堪忍受了,痛意远胜过暮雪捅出的那一刀。
如果可以,她希望现在濒死的是自己。
“对不起……”
错了,都错了。从相遇那一日起,就大错特错。
地狱的魔鬼,怎可贪恋人间的温暖。
她以为的救赎,代价却是他的万劫不复。
苏源忍着痛,抬手蹭去她脸颊上的血污。
不要自责,这一世的所有选择,他都不曾后悔。
从相遇、相识到相恋,相处的点点滴滴,他只觉得幸福。
可惜,不能再多陪她些时日了……
掌心贴着她的脸,手指抚过她的唇瓣,苏源轻柔地印上一个吻,带有安抚的意味,止住了她的道歉。
转瞬即逝的亲吻,他尝到了她唇上的血腥。魔族的血液是辛辣的,刺得他舌尖发麻。
身体愈发沉重,疼痛感开始变得遥远。苏源下巴抵在冷玥的颈窝处,气息越来越微弱,巨大的困倦席卷而来,他慢慢闭上眼睛。
“我相信我们会重逢的。”
“晚安,冷玥……”
我爱你。
冷玥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地拥抱着他。她身体里的某一部分,在随着苏源的呼吸,一同消失溃散。
搭在她腰间的手,一点一点垂下,最后无力地跌落在地面。
失控暴涨的魔气在瞬间充斥殿厅,并如兵刃般外扩至整个皇城,甚至引得城墙震颤,全城的百姓都被压得跪倒在地,直不起身。
紧接着,所有人都在翻涌的可怖魔气间,听到了一声困兽般的悲鸣。
从眼眶中溢出的血泪,缓缓滑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留下斑驳的痕迹。
晚安,苏源。
可惜我们不会再重逢了。
泪水滴在苏源的肩头,异常夺目的一抹鲜红。
冷玥久久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属于苏源的暖意彻底消散,魔域的空气似乎比往日更为寒冷。
所有崩坏的情绪,都随着血泪的滴落,开始慢慢抽离。
她仔细地帮苏源整理好头发,神情肃穆得近乎虔诚,又施法除去他白衬衫上的血污,只留下肩头的那抹殷红。
他的神色很平静,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可是冷玥无比清楚地意识到,那双生机盎然的绿眸,再也不会睁开,再也不会盛着笑意看她了。
漫长余生,她支离破碎的灵魂再无人拼凑。
冷玥站起身,开始环顾周遭的狼藉。阎罗在对上她的眼神时,心猛地一颤。
曾经魔主的眼睛是冷的、倨傲的,现在却只剩下空洞,其中什么情绪也没有,仿佛只是一具空壳的躯体。
苏源的离去,彻底带走了她仅有的鲜活。
“我杀了你的爱人,不想手刃我吗?魔主大人。”梓逸刻意地挑衅,他仇怨已报,了无牵挂,只一心求死。
冷玥看出了他的意图。他自然该死,他泯灭了她无尽混沌中唯一的光亮,她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凌迟折磨。
然而即便如此,苏源也不会回来了。
无论她做什么,苏源都不会回来了。
“魔祖可要这王位?”冷玥朝向父君,目光却落到地面的骨戒上。
魔祖打量着她,试图在女儿身上找到自己已逝爱人的影子,可一无所获。
已经过去千年,他早记不清那人类女子的模样了。曾经痛彻心扉的死别,只剩下模糊的隐痛。
魔族的寿命,太长太长了。
“汝比吾更能胜任。”魔祖俯身拾起骨戒,交于冷玥。
他桀骜自私,千年前为爱人抛下子民,弃责任于不顾。他这个女儿比起他,更是一位合格的君主。
冷玥似乎并不觉得意外,默然把骨戒重新箍在手指上。
“那孤且以魔主身份,请魔祖带走梓逸,此后再不踏入皇城。”
在场者皆是愕然,可冷玥依旧面无表情,只抬眼确认魔祖的反应。后者虽然诧异,但仍点头答应了这个荒唐的请求。
既然冷玥愿意放梓逸一条生路,那他也没必要强取这个长子的性命。魔界地域辽阔,不入皇城委实算不上苛刻的要求。
“暮雪叛主,压入地牢,等候处置。”
“助孤平反的姐弟,升为魔将,即刻任职。”
“厚葬鎏钬,择日出殡。”
一道道命令清晰果决,若非冷玥的眼角仍残存泪痕,她看起来与往常别无二致。
她好像依旧是冷静强大的君主,然而半刻钟前的悲鸣还犹在耳畔。
“那……该如何处理?”阎罗几番思索,还是没想出合适的称呼,但若不得到明确的命令,又无人敢动那人类的尸身。
长时间的缄默。强撑起的平静,险些有了崩坏的迹象。
无数的念头从脑海中闪过,可最后冷玥只是听到自己微哑的声音,佯装从容地吩咐道,“悄悄葬于人间,葬在他姐姐身边……不必写碑文了。”
她不知该如何用字句去总结他的一生,所有的辞藻称谓都显得太过苍白了。他此生光阴虽短,于她的意义却深刻绵长。
“也不必刻他的姓名。”
她宁可他“失踪”,在人间去向成谜,也不想他因不明的死因,受尽人们恶意的猜度,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就刻一轮圆月吧……”
其实魔界是看不到月亮的,更谈何月圆?
从一开始,故事就注定了结局,只是他们不甘心,于是苦苦挣扎,可还是没能逃过残酷的宿命。
墓碑上的月圆,是他此生的句点,也是她最后的妄念。
下辈子,当个平凡幸福的人类吧,别再遇见她了。
那就祝你岁岁平安吧。
即使我们生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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