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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生哪敢抬头,唯恐露出两眼凶光,只仍旧扮成麻木模样,似乎全无感觉。

幸好李头儿一心巴结,道“张经办贵人不踏贱地,没见过牢里那些景象,没的污了你老人家的眼睛。像小人在里面做得久了,见囚犯这副模样,这才放心。这才是火候到了,脑子再没有别的念头。”

张毛儿盯了几天,没发现破绽,但仍到刘师爷帐中报告“……猛虎一般的人,怎么会摇起尾巴来!那些差役没见过顾大郎的厉害,都被他瞒过了。”

刘师爷笑道“谁说老虎不会摇尾巴?你是不知,江湖上有些跑马卖解的,不止马背上那点花样,还会调弄猛兽。把老虎牵出来,令它做种种动作……”

张经办适时惊叹、羡慕,待刘师爷说完,又提起涂生“顾大郎被押在吴寨地牢时,吴寨主怕地牢关他不住,特意用老爷的麻药方子煎药,每日灌他一大碗……”

一说起这个,刘师爷便心里有气“暴殄天物,这才叫暴殄天物!我那个方子,乃是机缘巧合才到手,用了几十种稀罕药物。吴家边寨虽然地处山林,药材易得,那也是多年积蓄,才能凑齐。

“就那么一大锅一大锅熬,一大碗一大碗喂给一个囚徒。虽是他家的东西,但我在旁边看着,也觉得心痛。劝了多次还不听。那两父子,真是被个粗汉吓破了胆。唉,边鄙之人,毕竟见识短浅。”

张毛儿本想将麻药掺在涂生的食物饮水中,让他昏睡不醒。唯有这样才能得个安心。但听了刘师爷的话,哪里还敢多说什么。只有自己加倍仔细,每日检查牢笼、锁链,不要有丝毫纰漏。

这一日,张经办又去囚车监督。一眼看去,只见囚车上那个铁打的囚笼笼门大开,里面空无一人!

张毛儿大惊失色,张嘴要高呼时,才见囚车后面还跟着人,人群中那个分外高大的,正是那个囚犯。

那人身上,枷锁铁链仍好好地未开,依旧死死地锁着。张经办验看无误,这才有余暇看其他人,将人群依次点过,正是李头儿一伙差役。人人俱在,个个完好。

张毛儿长吁一口气,快走几步,仍不敢上前,隔着一段距离吆喝“喂,李头儿,这是什么缘故?怎么放囚犯在外面?”

李头儿紧赶几步过来,“张经办来得恁早,恁的辛苦。你老人家有什么事,说一声给小人,便是肝脑涂地,也一定给张经办做好。”

张毛儿鼻孔里一哼,未敢高声,压低嗓门道“顾大郎怎么竟出来了?莫不是……”

李头儿只见张经办脸色发白声音发紧,一句话还未说完便噎在嗓子里,顿时吓得不轻。“怎、怎地了?小人这里并无纰漏。”

张毛儿缩在李头儿身后,用指头悄悄朝囚车后面一指。“我是说他!他怎么竟在外面?”

李头儿连忙解释。原来入春以后天气变化,一天比一天暖和,地面解冻不说,被热气一烘,地下冰冻处也渐次化开,化出的水分朝上一涌,将一片片硬地泡成了泥塘。

马匹还好说,浅些的直踏过去便是,遇上较深的,骑马的人下马牵着缰绳,拉着马儿一步步涉过泥塘。难办的只有这辆囚车。车上有那个大铁笼子压着,遇上浅泥坑,差役们车前车后连推带拉,一起用力,还能推着囚车过去。但若是能没过人的深坑,一旦陷入,必须先用土石树木填埋,一面抬车,一面在车轮后填坑,说不完的辛苦,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脱困。

今天便是这种情形。只是随着气温升高,泥坑里稀浆更多,抬车时一步一滑地抬不动。有人说“不如打开囚笼,让那囚犯出来下车,不是能减份量么?&nbp;”

李头儿细察涂生身上的枷锁,都好好的未动。仍不放心,又让其他差役都来细看。看了无事,这才打开牢笼,令囚犯下车,以减轻囚车重量。

还没挥鞭驱牛将囚车拉出深坑,却被张经办抓个正着。

李头儿急忙解释,如此这般细说一遍。张毛儿再三看涂生没有异动,不要说异动,呆呆地几乎动也不动,这才稍稍松口气,命李头儿用力鞭那头牛,尽快将囚车拉出泥潭。

只可惜,李头儿把那头牛打得哞哞惨叫,一挣一挣竭力拉那囚车,却四蹄打滑,拉上去一截,又滑了下去。

一片惋惜叫骂声中,不知是谁尖声叫喊“你!你不是力大么?快下去,下去顶住车轮!”

涂生慢吞吞走出人群,从泥坑边慢慢滑下去。

张毛儿吓得一把攥住旁边差役的手,“顾、顾大郎……”

其他人都看着囚车,无暇理会别的。涂生拖着锁链,走近囚车,恰逢拉车那头牛“哞”的一声吼,又将车轮从泥浆里拉起半个。这股蛮力虽然拉动了车子,但也仅此而已。随着这一次发力衰竭,囚车再一次朝泥坑里滑去——

——向后滑动的车轮没有再次陷入泥浆。涂生后背顶着车轮,让它在即将触到泥浆的紧要关头停止了滑动。

李头儿抡鞭狠抽,拉车的公牛低吼一声,向上一挣。被涂生用后背顶着的车轮吱嘎作响,终于爬出泥坑。

李头儿走近囚车,朝敞开的铁笼门一指“进去!”

涂生嘴里仍旧哼哼着“饶命啊”,爬上囚车,钻进牢笼。

铁笼门“砰”地关上,落锁。

张经办擦了擦满头冷汗,对李头儿厉声喝道“今后再不准放犯人出来。下不为例!”

既然有了“下不为例”这四个字,之后便顺理成章了。

每遇到泥坑,差役们便令涂生下车。先还限于深坑,后来浅坑也让他下来推车。有这个力气大的推车,差役们乐得免了这一桩苦事。再后来,赶路时干脆让涂生下车步行,不要关在囚笼里、坐在车上,让大车沉重得滚动不灵。

“犯人坐车上耍子,当差的却在下面推车。普天之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差役们有这样的巧思,一行人走得快了许多。刘师爷曰“善!”

张毛儿本来是不允的,却被李头儿抢先一步到刘师爷处卖弄请功。得了刘师爷赞许之后,对张经办竟不似往日那般毕恭毕敬了。

张毛儿仍极力劝说“老爷,我细看顾大郎推车,那么重的大车,他只用后背一顶,那车便一分也不能往下滑动。这分明是伤势已经痊愈。有这般惊人的力气,整天仍是哼哼唧唧饶命,小人只怕他是装模作样。”

刘师爷喜道“痊愈了好,痊愈了好!他饭量大,尔等务必让他天天吃饱,不要饿得病恹恹的,让黄大人看了笑话。”

李头儿道“刘师爷放心,哪怕我们饿着,也定要让犯人吃饱。比如下一顿伙食……”

刘师爷连说几个“好”,又招手让张毛儿到几案前。“这是我画的图样,再过几日,快到黑河时,你骑匹快马,带着我的图样先回镇上,请裁缝按图裁几身衣服,将顾大郎扮作蛮人武士……”

李头儿不待召唤,自行挤到案前,“好!好!难为刘师爷,竟是怎么想出来的。”

张毛儿沉吟不语,过了片刻,才指着图样道“老爷这图样,好虽好,却还不似戏文里那般威风。若在头上加两根雉鸡翎……”

就是在这片刻之内,张经办拿定了主意一心一意,跟定刘师爷。刘师爷说往东,他便往东;刘师爷说往西,他便往西。哪怕明明觉得前面有些阴森,也要闭眼向前!

这是张毛儿多年蹉跎悟出的道理。年少时他自恃聪明,要赤手空拳,搏个飞黄腾达。结果却是东也不着,西也不成,连做个伙计都被乱棒打出门外。但自从跟了刘师爷,向东也是路,向西也是路,真可谓左右逢源,怎么做都有理,竟没个错的时候。

张毛儿总结人生经验,那便是仗着自己有见识,走不几步,定然碰壁。但只要跟对了贵人,那便无往而不利。见识没什么要紧,贵人才真正要紧。

所以张毛儿虽然明知那囚犯有诈,但既然说服不了刘师爷,那便断然抛开自己的那点见识,以刘师爷所是为是,以刘师爷所非为非。

一句话就是,刘师爷要怎样,我便怎样。而且要抛却疑虑,全心全意。

就这样,张经办一念之间,后面的许多事情便由此注定。

张经办对差役们的斥骂,涂生都听在耳朵里。就连他在远处悄声告诫,要差役们如何提防戒备,也逃不过涂生那双天兵耳朵。才听到时,涂生本以为伪装被人识破,已经不可能成功。本想当场发动,哪怕披枷戴锁,撞也撞死他几个。

转念一想难道我只想杀几个差役?若不能救出小玉姐,就是将眼前这些人杀一百回,又有何益?

涂生于是隐忍不发。

再等等看。若他们真的看破,最多不过将我杀死在这里。和我现在发动,差别只在能不能多杀他们几个。但我岂是为了多杀这几个人?不能救出小玉姐的话,杀不杀这些人,都不相干。

但若他们并未看穿,我忍这一刻,便是留下了机会,可以逃回顾庄,再见到小玉姐……

涂生睁大眼睛,竖起耳朵,不放过李头儿等人的一言一行。几天下来,终于确定这些人都还蒙在鼓里。唯一的例外是之前吴寨那个姓张的管事,他们叫张经办、张毛儿那人。那个人起了疑心,盯得最紧,但幸好仅此于此,没有别的措施。

涂生心中暗喜。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

……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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