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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生本想一句话骂回去叫我去我就去?滚你娘的。但他虽然把这小公爷厌恶到极点,偏又想见这个人,仿佛要和他赌气一般。这就像伤口结疤,明知不该,却总忍不住要去挠那个地方。

在军营里走了几步,走进一处营帐。这里面却大不同于军帐,陈设格外精致。几案、文玩、字画、香炉,皆非行伍之物,和外面的营盘格格不入,但和轻袍缓带的那位贵公子却十分相宜。

这是供小公爷起居的营帐,本来十分宽敞,但涂生这个巨人一进来,不仅地方顿显局促,连里面的陈设,都显得像孩童的玩具。连小公爷都赞道“好魁梧个汉子。”

小公爷身边的丁侍卫喝道“还不跪下?”

涂生道“又不是娶媳妇拜天地,动不动跪跪跪。”话才出口,又被“娶媳妇”三个字刺得心窝剧痛,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没想到这三个字也触动了小公爷。这般风度翩翩、仿佛无忧无虑的贵公子,竟也和那个粗鲁大汉一样,叹了口气。

这小公爷乃是陈地封君嫡长子,单名一个杞字。从父亲决策,要他娶顾氏之女,他便长途奔波,数月间奔波万里,从陈都府赶来此处。

这一路奔行之急促,甚至等不及大队兵马随扈。须知人马一多,便少不得大批车马辎重,只能缓缓而行。每日还必须早早驻扎,安营扎寨,还要五日小休十日大休。哪里可能竭尽马力,一心飞奔。

陈公严令他必须抢在曹国国君旨意之前赶到。只有这样,才有借口封还旨意。似这样按部就班,哪里赶得及。所以陈杞只带随身侍卫,撇下大队人马,一路飞驰至此。

几个月来心里只挂着赶路这一件事。拼着性命达到目的之后,心里却没有满足,只觉得空落落的。

在他前头,求婚使者已到了顾庄,已敲定此事。只是使者不够份量,口头虽已定了,却还没有相应的仪式。接下来应该怎么办,自有随行的文少傅等人料理。

文少傅是陈杞小公爷从小到大的老师,这一次又陪同陈杞,从陈都府跋涉至此。因为这桩婚事事出突然,之前又无先例,所以封君陈公特命文少傅带着一班谋士,不辞辛苦,一路随行。遇上什么情况,可以临机决断,便宜行事。

自从到了这里,文少傅等人来往顾庄吴寨,忙碌得心力交瘁。反倒是陈杞这个名义上的主角,不远万里登门求婚,千辛万苦来了,却闲得无所事事。

陈杞刚才出外骑马解闷,回营时看见了在营地外面呆看的涂生。吴寨人躲着不出来,营帐里又有军法,不许外出,于是外面只有涂生一个。他那么一个大个子,孤零零站在外面,别有一番凄凉。陈杞看在眼里,心里一动,便让人带涂生进来说话。

这只是贵公子一时心血来潮,并无什么打算。忽听涂生说起“娶媳妇”,不由得触动了心事。

以他的身份,绝无可能和哪个女子两情相悦,结为婚姻。或是曹君赐婚,以婚姻羁绊封臣,或是和其他封地联姻,以婚姻缔结盟约。无论哪种情形,都和男欢女爱无关。

这些事陈杞从小便知道,向来视为天经地义。但自己几个月奔波,封地各级官员付出巨大努力——这一切的一切,说到底,只是眼前这个粗鲁汉子说的那三个字,“娶媳妇”。

荒谬、无聊。

唉!

涂生怪道“又作怪!你叹什么气?”

陈杞没法告诉他费尽心思娶媳妇真无聊。只得勉强笑道“你这汉子,怎么这么大脾气。连我叹气都惹了你?”

涂生悻悻地说“你那么好的命,生下来就衣食无缺,要什么有什么。就这样还要叹气,还不满意?那像我们这样的,还不如一头碰死算了。”

陈杞又不能解释,又没法反驳,只得轻咳一声,板起面孔“你这汉子,姓什么叫什么,从哪里来的,要做什么?”

涂生道“不是才说过么。我叫涂生……”如此这般,讲了一遍。

陈杞随口问道“你那个二叔是做什么的?”

涂生没必要给一只手说好话,又不真的是他二叔。“远房的,勉强算是个亲戚。听说不是什么好人,本来下在死牢里,愿来这里拓荒才赎了罪。来了以后捎信说顾庄如何如何好,正好我在内地也没饭吃,才来这里寻他。见了于队长,才知去年已经被老虎咬死了。”

坐牢、拓荒、老虎咬死……这些底层生活,陈杞以前哪里听说过,竟听得颇有兴趣。“你在内地怎么又找不到饭吃?白长得这么高大,竟舍不得出力干活吗?”

涂生道“我怎么舍不得出力?像我干的那些活,哪一样累不死你?像扛石头,挖树根,还有城里街上朝地下打进多深的桩子,要拔它起来……”

陈杞道“你说那里,我也曾去过。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在街上立那么多木桩。”

涂生道“你不懂,这是为了……”

涂生这一两年来或者关在牢里,或者埋在土里,除了和狱卒说几句,几乎没和人说过多少话。现在和这个小公爷谈谈说说,说的又都是从前的琐事。这些事情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经过这么多变故以后重新提起,觉得分外亲切。涂生不是个爱说话的,这时却说得提起了兴致。

一时间,两个地位悬殊之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高兴。陈杞道“你也知道你那二叔犯过死罪,那个姓于的也不是好人,吴寨里许多人告他为非作歹。你既然向来本份,靠力气吃饭,何必和这种人搅在一起。你说要去顾庄,正好我正向顾小姐求亲。你不如就在我这里做事,早晚也有个前程。”

他不说顾小姐还好,一提起此事,涂生之前对他的种种厌恶,蓦地都回来了,还加了足足十倍!

之前为什么厌恶?还不是因为知道这人向顾庄提亲。现在为什么添了十倍厌恶,那是因为、那是因为……

虽然涂生万万不肯承认,但他心里委实自惭形秽。和眼前这个小公爷相比,自己实在太穷太笨太粗鲁,就连人人夸赞的魁梧身材和无穷的力气,都显得笨重野蛮,与其说像人,不如说更像一头巨兽。

和这个人争,怎么争得过!

涂生真想朝那张俊脸上狠狠一拳。但人家纯是好意,哪能动手,只能气哼哼地嘴上争辩“什么搅在一起,我和他们是一样的人。我在内地,靠力气吃饭,却哪里有饭吃,还不是要到这里找条活路。像于队长他们,若有条活路,怎会为非作歹。倒是你们这些老爷们,不要动不动绝了我们百姓的活路才好。”

旁边的侍从连忙呵斥“大胆!胡说什么!”

话说至此,两人都无话可说。涂生道“你们要是不抓我,我便去了。”

陈杞默然点头。“你去吧。”又吩咐下人,“拿些钱给他。”

涂生刚要出门,却见丁虎从外面风风火火奔进来。“小公爷,文大人回来了。”

文少傅之前去了顾庄,陈杞喜道“老师回来了?我这就去见他。”

丁虎急道“文大人要将姓于的那一伙人放了!”

陈杞道“审那个案子的不是范先生吗?他怎么说的?”

这范先生是陪同陈杞来此的谋士之一。丁虎道“范学士说没有人证。这里村民懦弱,虽然一时大胆告状,终究还是胆小。出头告状的那些人已连夜跑了。吴寨里其他人都不出来。问起他们,都推说不知情。”

陈杞道“既然这样,我们也不能仗着势力,将罪名强按在他们头上。文老师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丁虎正要回答,却看见涂生在门口,待走待不走的。丁虎一瞪眼,领涂生出门的侍从急忙拉他。待涂生走开,丁虎这才接着报告“文大人才不是那个意思。不管那些歹徒做了什么,他都执意要我们放人。还要将他们官复原职……呸,那几个贼算什么官。总之就是这个寨子原来是他们管着,现在都还给他们,听凭他们管辖。”

涂生虽然走远,却将这些话听得清清楚楚。带他的侍从想不到他有这样的耳力,全不怀疑,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拿钱给你。军营内不准乱走。”

只听陈杞道“没有证据,放了他们也就罢了。怎么还让他们管着这里?这不是将村里百姓往虎口里推吗?”

丁虎道“可不是吗?所以我哪怕不顾尊卑上下,也坚决不肯放了那些贼,定要来这里禀告小公爷。”

陈杞道“放还是应该放的。”

丁虎急了,“小公爷,你是不知道这些匪徒的手段,定是传话出去,狠狠吓唬村民。定是外面那个大个子贼……”

陈杞打断道“不是他。他不是那样的人。那个……叫什么名字,我怎么竟忘了?总之,是个老实本份的人,不要平白诬人是贼。那几个人也一样,不能诬人清白。”

“诬人清白……”丁虎急得跳脚,“他们有甚清白,比乌鸦还黑!小公爷你下令让范学士将他们交给我。范学士还是文雅了些,等我来撬开他们的嘴。”

一个文士匆匆走进,正听到这句话,喝道“丁虎,说什么胡话!”

丁虎急忙行礼“文大人。”

陈杞也上前见礼,“老师风尘仆仆,一路辛苦。”

少傅文循之是看着陈杞长大的,又当了他多年的老师,所以可以有什么便说什么,不用曲折宛转。文循之一边躬身行礼,一边道“幸好我回来得及时,不然的话,定被这个浑人坏了大事。”

浑人当然指的是丁虎。丁虎辩道“文大人不要受他们蒙骗。我一听便知,那些告状的人说的句句是实,不信你问小公爷……”

文循之喝道“哪怕他们在这里杀人放火,也定要放了他们。我们不远万里至此,难道是为了来这里办几桩霸占田地的案子?”

陈杞道“岂止霸占田地,那些人当真是无恶不作。”

文循之道“但他们是顾家的家丁。我们一面向顾家求亲,一面却抓了顾家的人,这成何体统?坏了这桩大事,丁虎你有几个脑袋来赔?”

丁虎呐呐道“这、这,是我莽撞了些。”

陈杞却厉声道“又是这桩婚事。为了它,我们就要任凭歹人胡作非为?害死的都是陈地之民,是我的百姓!”

文循之劝道“事有轻重缓急。百姓当然应该体恤,但与这桩婚事相比……”

陈杞喝道“这个婚不结也罢!”

这句话一出口,远处侧耳偷听的涂生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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