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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他紧了紧山上披着的大袄,犹豫了一下,往前迈了一步,赤着脚站在了冰雪中。很快,那略显苍白的双脚就微微发紫,郭嘉整个人颤抖了一下,将那手炉往怀里又送了送,几步小跑跑到那棵大树前,抬头凝望。曹子恒跟着走到了他旁边,学着郭嘉的样子往上看。出乎意料的是,郭嘉并没有在看雪,也没有在看被雪覆盖的漂亮的树枝,而是在和那两三只乌鸦对视。
这场景可以说得上有些诡异了,曹子恒犹豫了一下,试着伸出双手,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臂穿过了郭嘉的身体,仿佛某种漂浮在空中的幽灵。
还没来得及感慨几句,那扇原先恢复半掩的门被一下子推开了,一道人影怒气冲冲地跑了过来,不顾郭嘉的反对,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臂,强行拉着他往回走。那人长得很端正,头发和衣服都一本正经,有板有眼,在路过曹子恒的时候,曹子恒能闻到那一瞬间带过去的优雅香气。
趁着两人还没走远,曹子恒赶紧跟上去,抢在门彻底关上之前钻了进来。那位长得很端正的人身份似乎不低,他头上带着嵌了玉石的帽子,发髻中插着一根墨绿色的发簪,衣服上有精细的暗纹。他将郭嘉一把扔进房间,然后关上了门,阻挡住试图呼啸闯入的寒风。
“你疯了吗郭奉孝!”那人吼了一句,语气中带着与形象不太符合的愤怒和焦虑,“想死早一点不如用更简单的办法?!”
“文若何必如此惊慌。”郭嘉长出一口气,坐在了铺着柔软坐垫的地板上,一旁是侍从匆忙点起的火炉。
“药吃了吗?”荀彧,荀文若看了一眼烧得还算旺盛的火炉问道。
郭嘉点了点头,他躬着个背,那两件大袄就如同棉被一样将他包裹了起来,看上去似乎很温暖。或许是郭嘉现在的样子还算听话,荀彧忍不住松了口气,走到郭嘉的面前,探出手抚在了对方的额头上。
“体温还算正常。”荀彧微微笑了起来,“等过几天入了春,就会好一些。”
“那可不一定啊,说不定我会死在春天。”郭嘉也跟着笑。
这话一出来,荀彧的脸便立刻板了起来,郭嘉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还在那里喋喋不休。
“死在春天似乎挺好的,都说春天是复苏的时候,万物生芽,花团锦簇。这样一来,说不定我的身体还能葬在一棵努力挣扎着长出新叶的树下,成为它的养分。”
荀彧端端正正地坐在郭嘉的面前,抿着嘴唇,一语不发。
“这万一你要是想我了呢,就到那棵树下,到时候,每一片新叶都是我,都一朵花苞都是我,甚至于每一只落在那棵树上的鸟雀,也都是我。”郭嘉说到这里,似乎很开心,笑了两声,“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不拘泥于形体,超脱于肉身,化精神于无形。”
“你会活很久的。”过了十多秒,荀彧才开口,“你会活到不想活为止。”
“然后变成一个遭人嫌的蠢笨老头吗?”郭嘉笑着摆了摆手,“我才不要,那样会很孤独。”
荀彧顿了顿,他没问郭嘉为什么活得久会很孤独,也没在乎对方无所谓的态度,毕竟这些都无关紧要。
“我明天就要启程了。”荀彧说,“我委托了公达照顾你。”
“瞎操心,我还会不注意自己的身体吗?”郭嘉上下打量了对方几眼,“倒是您,令君大人,有些话嘉不方便说,但您一定知晓嘉想说些什么。”
荀彧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看向郭嘉,看向那双抱着手炉的苍白纤细而骨节分明的手,然后极其缓慢,又极其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始终是,汉室的臣子……”荀彧没有收回视线,甚至微微笑了起来,“生当如是,死亦如是。”
郭嘉听了,没有恼火,没有纠结,也没有痛苦,他只是点了点头,如同一个真正的知己那样。
“是你没错了,所以我从来也没想过要劝你。”郭嘉轻声地说,“所以有些事情,只有你才能懂我。”
荀彧的眼眸在那一瞬间微微缩了缩,他的手指颤抖起来,呼吸略微有些加重。这位一向冷静庄重的尚书令,在这一刻似乎卸下了所有的矜持与包袱,他抓住郭嘉的肩膀,强迫他看向自己。
“这是两码事!”荀彧的眼中全是痛苦,“这是……这是两码事……”
“令君可不能只顾自己快乐啊。”郭嘉叹了口气,“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呢……”
在一旁围观的曹子恒,只觉得空气一下子凝固了,他的周围似乎有某种无形的东西快速堆积,形成了一座小山,压在了他身上,叫他喘不过气。他隐约知道了郭嘉在说什么,可又不敢肯定。
“你没有那个必要,对丞相来说,你活得越久,越好。”荀彧站了起来,绕到了郭嘉身后,解开了他松松系着的发带,“医生会好好医治你的,只要你及时吃药……”
“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郭嘉乖乖地坐着,任由荀彧帮他把头发重新束好盘起。
“你又何必……”
“等来年的春天。”郭嘉打断了荀彧还未说出口的话,“等来年春天,等这天下太平,我们就一起乘着小船,沿着山上的河流一路往下。船上需摆好些瓜果美酒,这样才好一边欣赏美景,一边享用美食。你且听我讲述那些迂腐老者的陈词滥调,还要一边劝我,一边在心里夸我骂得好。然后,我要把那酒,那水,都弄一身,弄得脏兮兮的,被长文看到了一顿好骂,再躲到你身后冲他做些鬼脸。”
似乎被郭嘉话里的那些形容逗笑了,荀彧摇了摇头,拔下自己发髻上的那根簪子,插在郭嘉的发间。
“就你最会说话,什么承诺也敢给。”荀彧低着头,注视着郭嘉的背影,表情很是温柔,“等到这天下太平,百姓富足,我便要问丞相再要一小方地,种上花,种上树。”
“那我就化成鸟,飞到那枝头,没日没夜地吵。”郭嘉也低着头,他的眼里,是那金属制的温暖手炉,以及一双干瘦苍白,底下血管清晰可见的手。
曹子恒这一刻,突然感到了一阵难以言喻的巨大悲伤,他的喉咙动了动,眼眶都泛起了红。因为他想到了这之后,无论是郭嘉还是荀彧,都没能等到天下太平的时候,而更加致命的是,即便司马昭统一了三国,晋朝的皇帝们也没能带给这片土地的人民以富足,以安乐。
那个两人幻想之中的美好生活,是要远比如今这一次梦境,更加遥远的梦,触不可及,甚至看不到希望。
这种深沉浓重的悲伤很快就感染了曹子恒,他再次发出了一声呻吟,挣扎着张开了眼睛。入目,是熟悉的天花板,是天花板上垂下的吊灯,是隐约从窗帘里透进来的阳光——他醒了过来,回到了现实。
曹子恒眨了眨眼睛,感到枕边一片潮湿,他摸了摸脸,才发现不知不觉中,他早就变得泪流满面。
坐在床上冷静了几秒,曹子恒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胡乱擦了擦,然后走到窗边,一把拉开了窗帘。灿烂的阳光一下子倾泻了进来,曹子恒忍不住闭上了眼睛,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刺目光线。小闹钟还在稳定运转中,方才曹子恒下床的时候瞄了它一眼——现在是下午四点左右,马上就要到晚饭时间了。
伸了伸懒腰,曹子恒活动了一下脖子,他几乎睡了一天,先前积攒的那些疲惫和酸痛一下子涌了上来,让他想要立刻再瘫回去。遗憾的是,由于过度依赖手机,没了那台小小机器的现在,曹子恒连正常的买菜和点外卖都做不到,而没法点外卖,也就意味着不能一直躺着,郭嘉也就算了,他可是实实在在要挨饿的。
暗中鼓励了自己几下,曹子恒走出卧室,却没能在客厅看到郭嘉。还在睡吗?曹子恒皱了皱眉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决定先不去打扰,把两人份的饭做完。由于实在是没什么动力,他简单弄了点蛋炒饭,就着冷白开干掉一碗,然后收拾掉桌子,半躺在沙发上。这个时候不禁就有些羡慕阿纳斯塔西娅,战斗回来不仅不用自己做饭,还能享受到大厨精心烹制的料理,不像他,只能随便弄点蛋炒饭,还是自己炒的。
这就是金钱的力量啊……曹子恒感叹一句,挣扎着从沙发上爬起,战胜懒惰,溜进寝室打开电脑,他要赶紧买一台新手机,不然日子都没法过。随便弄了台一千来块钱的机子,曹子恒想到自己的账户余额,有些心疼,他这什么都还没捞到,圣杯连个影子都无,就已经损失掉一比巨款了。不过很快,曹子恒就想到了损失更多,而且还是没必要损失的阿纳斯塔西娅,心情不禁好了一些。然而,阿纳斯塔西娅本来就很有钱,那些黄金的钱说不定在她眼里都不如曹子恒眼中的一千块钱值钱,想到这里,原本略有回升的心情再一次急剧下降。
打开电脑,习惯性地看了眼右下角的时间,曹子恒才震惊地发现他压根儿就不是睡了一天,现在距离战斗结束,自己回家,竟然已经整整过去了两天!也就是说,今天是第三天,他已经睡了三天三夜了。
曹子恒微微张大嘴巴,他完全没有自己睡了这么久的意识,尤其是自己醒来的时候,并没有那么那么饥饿,完全不像一个三天没进食的人。意识到这点后,曹子恒愈发担心起来,他怕这几天因为自己无缘无故旷工,同事或者朋友会打电话给自己,在发现自己连电话都不接后,果断选择报警。
应该不会,如果是那样的话,警察早就上门了,自己不可能安安稳稳地睡过三天。
悄悄松了口气,曹子恒再一次爬回了床,明天是一定要去公司上班了,再拖延下去,自己没有被辞退就已经是奇迹了。虽说现在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倦意,可身体内部那种疲惫感和懈怠感始终都在,它们扒拉着曹子恒,让他忍不住想要躺下来,哪怕不睡觉,也要闭目养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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