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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王进福在东外城转了一圈儿,没什么事,就早早回家了。
一进院儿,见阳儿正拿着葫芦瓢在台阶下倒水和泥玩。
王进福看着儿子,心里从内到外洋溢着暖意,“阳儿,冬天台阶下洒水冻冰,你娘踩了会滑倒。天冷,快回屋炕上去。”
阳儿没理爹,挪到院子当中去玩儿了,王进福进屋和媳妇说:“赵俭要操办喜事了。”
姜桂枝正在屋里炕上纳鞋底,见丈夫回来便下地去做饭,边问:“哦,不久前才听你念叨定亲,这就要办喜事,定的哪个日子?”
王进福:“十一月初十。”
姜桂枝感叹道:“你刚到衙门时候,赵俭还是个生龙活虎的后生,眼见着成了爷们儿却落下了伤残,这回总算安稳下来。”
王进福问:“说的是哩。阳儿娘,你说咱上多少礼?”
姜桂枝:“你看着给,妾也不知道外面的人情长短。”
王进福:“那我明天红纸包五钱银子,咱家就这么大腰包,想他不会计较。”
王进福陶盆里洗着手,又对姜桂枝道:“赵俭买了不少绸缎、布料跟棉花,让荷儿在家做过门儿的衣裳、被褥,你过去帮荷儿缝缝。”
姜桂枝:“人家都是绸缎,这么贵重的布料我怕裁坏了。不如你我一起去,看看有什么可做的活儿我带回来。”
第二日行市散后,王进福背着儿子,领着媳妇去了东外城张老伯家。
之前自城南干爹家回来,路过张老伯家门口时,一家三口进去坐过几回,每次临回时荷儿都将买的糖、瓜子全给阳儿装上。
王进福还背着阳儿来给张老伯家送过几回菜,父女见了阳儿很是稀罕,又是煮鸡蛋,又是买冰糖。
两家人相见自是亲热。姜桂枝问:“阳儿爹说办喜事日子定下了,妹过门儿的衣裳、被褥赶得紧,我过来看看有啥针线活儿搭把手。”
荷儿取出一堆赵俭送来的被面、布料让姜桂枝看,二人边翻弄边比划着说话。
姜桂枝道:“这么多布料、被面嫂子都看花眼了。眼前就要寒冬腊月了,衣被做厚些,一过门就当寻常铺盖,夹衣薄被待日后慢慢操办。”
正说着,赵俭进来了,作揖问安,道:“大哥和嫂子来了,我们哥俩儿有些时日没在一起了,正好喝几杯。”
张老伯气色好了不少,大声道:“为何进门就做活计,先都喝口茶,说会儿话。荷儿先给阳儿煮俩鸡蛋,操办些酒食,吃完饭再慢慢做。”
赵俭道:“不必太费力,大嫂与荷儿家里呆着,略弄几个热菜,我与大哥街上买些现成的。”
街上的饭馆里已开始人声鼎沸,行人也不算少。
二人走在街上,王进福注意到,赵俭自残疾后再没穿过公差服,总是里外绸缎,不过刀鞘上刻着“刑捕”二字的解腕短刀很少离身,只来张老伯家时才不带。
王进福自己常年穿着公差服,省去了做其它衣裳的耗费。
赵俭手里的拐咚咚地杵着地走着,道:“大哥,娶亲的日子定了,这辈子就这么一回,我又稀罕荷儿,无论如何是要操办一下,可该请谁喝喜酒却费斟酌。这些年在刑房和其它衙门有不少相识,如何布排咱哥儿俩捋一捋。”
二人从街上买了些酒肉返回,晌午时分,两家人围了桌子边吃喝边聊。
哥儿俩把要请的宾客如何布排,鼓乐班哪个好,门口如何装扮等等念叨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太阳西沉,才要告辞。
荷儿道:“大嫂和阳儿就住家里吧,嫂子晚间就着灯和妹一起絮絮被褥,明日一起裁剪起针线,”
张老伯冲下地要走的王进福道:“家里两厢屋都烧着炕,进福晚间也住这里得了,自己还回去何干。”
王进福:“家里夜间好歹有个人、有个灯亮儿,我还是回去住吧。”
就这样,姜桂枝带着儿子在张老伯家吃住了三、四日。阳儿倒是挺高兴,在这里吃的菜里有肉,还有炸丸子吃。
夜里姜桂枝与荷儿睡一条炕,姜桂枝搂着儿子,荷儿看着叹息道:“嫂子,我那娃要不没也该满地跑了。”
姜桂枝道:“妹别难过,你这么小,跟赵兄弟再生几个都不难。”
荷儿摩挲着阳儿的头,幽幽道:“嫂子,你这儿子长得真招人疼。”
姜桂枝笑道:“给你尿两条褥子了,还招人疼。”
阳儿躺在娘和荷儿姑中间迷糊地睡去。
这一年,阳儿六岁,娘身上始终是他熟悉的奶味儿;荷儿姑则浑身都是香味儿,直到成年,他还在好奇那究竟是不是脂粉的味儿。
赵俭带了两坛好酒去请杨伯雄光临喜宴;又让人挑着两坛好酒,由杨伯雄带着去请魏主事去作证婚。
魏主事见赵俭跪在地上行礼请他,心里很是舒坦。道:“我刑房的好汉,敢与大盗搏命的捕快,我自是要到场的。新娘子是何方人啊?”
赵俭:“回主事大人,是东外城卖油坊张家的女子。”
魏程远摆摆手,“你自忙去吧,婚礼之时我去就是。”
老高与衙门里的人都熟,赵俭请了他做司仪,兼做迎门倌儿。张老伯家没人,姜桂枝和儿子就算做娘家人了,住在张老伯家等着。
赵俭的院子在内城北,三间坐北朝南的瓦房,一个小院儿,东墙有一棵老榆树,难得是门前宽敞,高台阶,小砖门楼。
赵俭从饭馆订了十桌菜,前一天晚上,租的桌椅、茶酒器具等物就送到了。王进福指派着杨伯雄派来的弟兄把桌椅摆开,在老榆树下生了火帽子烧水。
赵俭请先生看的是巳时新娘进门,两边来回大约一个多时辰。
卯时一过,请的鼓乐班、花轿已到门外候着,王进福想,到了张老伯家还得耽搁会儿,就催赵俭,“时辰并无宽裕,我们早些走。”
赵俭头戴纱帽、身穿紫色白领绣袍,小红马头上也顶了朵红花。轿里放着为荷儿准备的彩冠和大袖红衣,王进福跟在轿后,一行人吹吹打打,奔东外城而去。
走出二百来步,鼓乐声停了。
赵俭马上回头问:“如何不吹打了?”一个鼓手说:“新郎爷,此时出城门动静大,惊动了守城的军爷,要拦住讨喜钱哩。还有我等早起未及吃饭,眼前省些力气,等接了新娘使劲吹打,定让新郎爷高兴。”
王进福说:“各位且忍一忍,东家已在饭馆订好一桌,待接回新娘,吹打热闹一番,你们自去吃喝,酒肉管够。东家阔气,三钱银子一桌,你等为人吹打这些年,几时吃过这样的席。”
出了武定门,阳光已从东梁处露出娇艳的半个脸,赵俭在前面大喊:“来吧,吹打上。我每个赏二分银子,有劲儿没有?”
鼓手们喊:“有。”于是鼓乐齐奏,在东外城十字街口拐向南,奔张老伯家而去。
张老伯一家也早早起来,阳儿坐炕角,张老伯怕阳儿冷,给他腿上搭了条被子,便去门上挂红布、墙上贴囍字地忙去。阳儿无聊地看着大人忙里忙外,又靠着墙角睡去。
姜桂枝忙着给荷儿梳头插簪,道:“妹子好福气啊!找了个如意郎君,风风光光做新娘。”
荷儿:“多亏王大哥,我和爹的境遇嫂子也是知道,我……”,荷儿突然啜泣起来。
姜桂枝有些慌,忙说:“都怪嫂子不好,勾起妹的伤心事,看脸都花了。无论怎样,今儿都是喜事,以后也是喜事,妹要高高兴兴过门才是。”
荷儿止住抽泣,抬起泪眼问:“嫂子嫁给大哥是如何过的门?”
姜桂枝眼圈一红:“要不说妹子命好。嫂子快要饿死那天你大哥救了俺,后来在脚店遇到了干娘。过门那天,干娘给俺梳的头、插的花儿,你王大哥雇了辆小毛驴车,俺就跟着他过日子、生儿子。”
荷儿:“嫂子也是可怜人。”
姜桂枝:“真是可怜啊,先是爹死了、后来丈夫、儿子也死了,俺和老娘流落到平阳城的那个春天,娘也死了。俺以为自己也快要死了。没想到遇见你王大哥路过那儿,把俺救了。他总说是尧帝爷让他遇到俺的。”
荷儿想到自己的丈夫和儿子,把头埋在姜桂枝襟前,两个女人无声地流着泪。
天光大亮,荷儿在镜前重新涂匀了胭脂,姜桂枝则把她脑后的发髻再盘利索些,端详了会儿道:“妹长得俊,一辈子有人疼。”
姜桂枝喊儿子,“阳儿,快醒醒。接新娘的花轿就要到了,你去巷口看着,老远看见花轿来,就赶紧回来报信儿。”
阳儿问:“娘你随我一起去。”
姜桂枝推着儿子后背说:“娘得在屋里陪你荷儿姑,等新郎进了院搀你荷儿姑上轿。”
阳儿点点头,跑到巷口。太阳把大街照得亮堂,道东面的店铺已经开门,西边的土房黄黄地一片。
天又蓝又干净,新衣裳、好吃的、还有欢喜的娘、荷儿姑和张爷爷,阳儿觉得这几日如吃了糖一般。
远远望见花花绿绿的一队人马过来了,隐约地锣鼓、喇叭声传来,忙奔跑回家喊道:“娘,来了。”
张老伯、姜桂枝口里说着:“来了,来了。”跑到巷口站定,阳儿的手被张老伯拉着,他感觉到粗糙、温热,还有些微微抖动。
喇叭、鼓声由远及近,赵俭骑着小红马走在最前,后面是花轿和六个鼓手,王进福也斜挎了块红布跟在轿边。
此时,巷子内外看热闹的人拥到跟前。赵俭下了马,王进福在前端着彩冠和大红袍,向张老伯躬身大声喊:“给老伯道喜”。
张老伯边回礼边说:“快请进,快请进。”赵俭双手作揖,姜桂枝麻利地把红布铺前面,赵俭膝盖奔着红布跪下来,向张老伯磕头。
东屋里已摆好了茶点,赵俭、王进福坐定,吃了几口糕点,喝了半碗茶,王进福说:“老伯,若新娘已妆扮好,我们就起轿吧,路有些远哩。”
张老伯向里屋喊:“荷儿,上轿吧。”
王进福、赵俭在前面走,姜桂枝搀着戴彩冠、着大袖红袍的荷儿出门,门外的鼓手摇头晃脑吹得起劲,人们赞叹着,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赵俭回身大大地作揖道:“爹,这两天我忙完,一两日便接你过去住。”
姜桂枝扶着荷儿上了轿,自己还在不时抹眼泪。王进福说:“你也跟着过去吧,那边全是爷们儿,连个陪新娘的都没有。”
姜桂枝:“那你背着阳儿,我跟着轿走。”
轿上坐了人,这回走得慢了些,一路吹吹打打。王进福和姜桂枝走得身上发热,四个轿夫脑门上出了汗,而于他们的儿子阳儿却是少有的快乐——好吃的和好看的。
到了赵俭家门前,几个捕快弟兄放了几个花炮和一挂小鞭儿,老高也斜披了块红布带,黑黄脸上也满是喜气,立在台阶下高喊:“接新娘下轿——。”
赵俭下得马来去掀轿帘,王进福说:“你腿脚不便,管好自个儿,让你嫂子搀着。”
老高见王进福背着儿子上台阶,笑着道:“老王,你是全家出力,劳苦最大。”王进福回道:“高爷辛苦。”
姜桂枝和儿子去西屋陪荷儿。堂屋一张大团桌,是留给魏主事、罗通判、杨伯雄、郝云和狱讼司指挥坐的;东屋炕上地下各摆一张桌子,布排的是衙门里与赵俭往来密切的班头、捕头等;院子里摆了七张桌子,则是这些年赵俭捕快里的弟兄们。
此时饭馆派来的小伙计已经不断地将送来的一担担食盒打开、摆桌上,赵俭这桌那桌地转着寒喧着。
老高过来问:“兄弟,魏主事和杨爷都还没来,他们不来,没法开席啊。你赶紧再去请。”
眼见着酒菜都快上齐了,赵俭骑了小红马奔刑房衙门,却见杨伯雄和两个兄弟正牵马出来,忙下马一瘸一拐地上前作揖,说:“唉呀爷,兄弟正来请你,快随我去请魏主事。”
杨伯雄嘿嘿乐着:“怎么,主事大人还没去?”
赵俭说:“主事大人哪认得我啊,从始至终还不是你杨爷的面子。快,好人做到底,家里都干坐着等哩。”
杨伯雄带着赵俭去魏主事的内宅,边走边说:“这种事你就要安排有眼色的人盯着,看大人不办公了,就去请。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
杨伯雄通报进去的时候,魏程远已脱了官服,正在喝茶,自言自语道:“把这事忘了”,让门子出来说,大人马上更衣上轿,且先回。
赵俭哪里敢走,满头大汗地在门外等着,杨伯雄则有些不耐烦。
一盏茶的功夫,二人见魏主事出来,赶忙上前行礼。
魏程远道:“免了、免了,公务繁杂,险些忘了。已耽搁了时辰,不如我等都骑马去吧。”
赵俭巴不得呢。魏程远却是一上马就猛加一鞭,连同杨伯雄和一班随从,纵马而去;反是把骑着小红马的赵俭丢了个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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