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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进福想去玉环家看看,他估计玉环妹的棉花纺完了,便想借赵俭的小红马。

一百来斤棉纱,正好一匹马能驮回来,能省几分银子。

这天早晨,在衙门口等到赵俭。

无论什么时候,赵俭见到王进福都是嘿嘿笑着,说:“大哥,我最近事忙,前些天跑了一趟乡宁。咱哥儿俩有些时日未见,你近来可好!”

王进福:“正想找你借小红马用一天,我玉环妹的纱有百来斤,一头驴驮不了,两头驴太多,用着浪费,你的小红马正好。其实也用不了一天,多半天吧。”

赵俭:“在马厩里,你自己去牵,随便用,完了还送马厩就行了。”

王进福骑了小红马,日上三竿时分到了玉环家。

张秀才卧在炕上,看见王进福,说话已是有气无力,只是眼角无声地流泪,而玉环也满面愁容。

安慰玉环了几句,便把棉纱打紧了包要走。

玉环说:“干哥,碰巧你来,替我俩做件事吧。”

原来,年一过,开耕之前,东家和佃户续租的、退租的、重新定租的都要在这时候写契约。

玉环说:“佃咱家地的三户人家前日问,何时商量一下今年的地租,说若商量好了便写地契,眼见要开地了,耽搁不得。你妹夫本就不懂这些,身子又成了这般,眼见是啥也做不了。我一个妇道人家,跟人家多一升、少一升地讲价也不体面。趁着干哥来,我去把他们喊来,你们定一定,就手把租契写了吧。”

王进福:“那我就晚会儿走,只是种地的事我也不懂啊。”

玉环叹了口气,说:“好歹租出去就行了,多一斗、少一斗也不济什么事。只是跟他们说说,麦秸今年多少给咱家些便好,去年要不是哥拉来那几担石炭,我与秀才岂不是要冻死。”

王进福在家等着,想与张秀才说些闲话,却见他说话已是费力。

张秀才仰面看着房顶、喘着气说:“哥啊,你一来我这精神便好几分,我自觉捱不下去了,这些年让你妹跟着遭罪了。我爹娘在时,这家好歹也算个四合院,现在只剩三间正房、两间破东房。哥啊,我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便帮你妹把这院、二十亩田卖了,好在我俩没生个一儿半女,回爹娘那里好歹有个活命,胜似与我一起困死在这里。”

王进福心里酸酸的,说:“妹夫这是想多了。先这么扛着,说不定哪天就好起来了。我也有些纳闷,按理妹夫是有功名的人,为何落得这步田地。”

张秀才:“哥啊,现在想想,纸上功名当不得衣食。后悔当初一心读书,耗尽了家业,又挣不来半分银子。我若趁早打理些田地营生,何至于此,你说我要这秀才名分何用。”

二人正说着,玉环寻的三个佃户陆续来了,分别是张丁、刘登柱、尚茂堂,俱是麻衣麻鞋、手指骨节粗大、脸上挂着土尘的精壮农家汉,进门拱手作礼喊东家。

张秀才说:“快免这些礼吧,眼下我得指望你们过日子哩。”

尚茂堂道:“看东家精神还可以么。”

玉环说:“今日是有些大好,前几日话都与我无力讲。三位兄弟,趁今日我干哥来,我过年买的一块肉、打的一瓶烧酒都还在,我煮菜与你们吃喝。”

刘登柱说:“留着你们自个儿吃吧,我们说完就走。”

王进福:“平时农忙碰不到一起,好容易过年有点儿闲空,又有事碰到一起,正好一起边吃喝边商量。”

张秀才说:“我吃不进、喝不进,也下不了炕,这屋里味儿呛人,你们哥儿几个到西屋吃好喝好。”

不一会儿,玉环炖好一盆冬菜肥猪肉片儿、一盘大葱炒鸡蛋,四个牛眼睛大的酒盅儿倒满。

四人干了一盅儿。张丁道:“大哥,东家妹子说,趁你来一起说一说,把租契写了。说良心话,你家地是好地,地租也不高,可官粮收得多啊,最后还是不如租赖地剩的多。”

刘登柱说:“怎么说哩,东家是好东家,就是这地种着有点勉强。”

王进福:“三位老弟,在下军户出身,对农事只略知一、二,我讲的妥与不妥先请包涵。我所知一般地租为三到四成,我妹家听说只收两到三成,不多啊。”

尚茂堂夹了口冬菜吧嗒着说:“如方才张丁兄弟讲,你家的田是不错,可当年估田造册怎得就都成了好田,秋粮、杂役摊下来,得交官家一半多。人家村东大户也是好田,造册就都是中田。你家这田若能按中田交秋粮,我宁愿一亩再加一斗也租。兄长是官家人,能否将你妹家的黄册改一改?”

王进福:“各位,难煞我矣。在下不过是个柴薪吏,哪有那般本事。方才所言我大约明白了,可眼下开春在即,再变怕有些迟了,我家租不出去,你家也租不到。再者,家妹这田守在村户边上,出门便能耕种,送肥、收割省去多少麻烦,这么好种的地,我看着都想有空来种它一种。依在下看,今年便如去年一般,几位先囫囵种着。无论剩多少都算是进项,早起、晚睡一会儿,每年多得它两三石谷也不算难。麦秸归属之事,一共也不值几分银子,家妹秋后自己能收多少让她自个儿收些,好歹有个生火烧炕的,我再给送几担石炭,一年也就够了,都乡里乡亲,就算相互帮衬着些。”

庄稼汉实诚,王进福一番话说得三人连连点头称是,说:“那就先这么种着,明年此时再说。”

刘登柱说:“就让东家写契约,我等画个押便是。”

玉环拿来纸笔放到张秀才面前,王进福扶着他坐起身,却是手哆嗦着拿不住笔,更不用说写字。

刘登柱说:“你家去年的租契不是还在么,茂堂兄弟曾识得几个字,东家妹子取出来,让茂堂兄弟照猫画虎写一遍,我等画押便好。”

三人写在一张租契上,一共四份,各自收好。

王进福把玉环纺好的纱驮到马背上要走。

刘登柱问:“这些棉纱都是东家妹子冬月纺出的?”

王进福:“哪里啊,小一年了吧,纺百十斤线,赚些盐钱。”

刘登柱:“若一年四季纺呢?”

王进福:“估计能得六、七两。”

刘登柱:“我看咱兄弟的娘子都来纺纱,顶种几亩地哩。”

王进福:“你们若想纺,等置办了纺车,我来给妹送棉花一起给你们捎来,买的多或许还能便宜些。”

刘登柱站到王进福面前,大声道:“既然如此,要不我今日随王兄一起进城去看看。谁说纺车只能女子们摇,若有银子赚,我农闲时也可以摇一摇,赚瓶酒钱有啥不好。”

王进福:“你若真有心思,便带钱把银子,置架纺车回来。只是现在进城来回晚了,明日一早动身,到东外城北关找我兄弟莫耀祖,就说是我的熟人,访看一下纺棉纱的事,他自会跟你讲个清楚,带你看个明白。”

尚茂堂说:“刘兄,马上就是春耕,你家嫂子也少不了给你搭把下手,哪有闲空摇纺车,我看秋后再说吧,秋后了我也跟着看看。”

刘登柱说:“趁热打铁,我明儿去看看,心里主意定了,省得一天到晚惦着。”

王进福赶着小红马,驮着棉纱往回返,远远看见明德门时,日头已经西斜,城门楼静静地立在日光中。

既然路过干爹娘门口,王进福便想进去看看老两口有什么事,顺便念叨一下玉环妹家的情形。

干爹正在店门口铲土平路,王进福一手牵着缰绳作揖。

干爹说:“过年扭秧歌儿、看热闹的,把我这路都踩暄了,今儿平一平它。进福这是从哪来?”

王进福说:“我才从玉环妹家驮棉纱回来”,说着进了院。

干娘听声出来,道:“是进福,把马拴了进屋喝口茶。”

王进福进屋坐了会儿,大略说了下玉环妹家租地的事。

又说:“干爹、干娘,我看我妹夫的病是重了,我玉环妹一人里里外外很是疲惫,可否把他俩接到店里来,你们一起,我也近些,彼此有个照应。”

干爹:“那乡里多少也是个家业,人一走就算扔了。”

干娘:“原来那也算是红火日子,现在一处院、二十亩田也守不住了?”

王进福:“地是自己种不得了,租出去收几石谷,我妹纺一两担棉;再加上我妹夫教几个学童挣个三、两石的,也能过得去。可眼下我妹夫早已下不得地,就我妹一人撑着。今日看我妹夫,已是拿不动笔,连坐也不能,如此长了我玉环妹也拖累不起。”

干爹:“进福说的有道理。怎的也要与你妹夫商量,毕竟他是主家,他说了算。”

又说了几句话,想着要把棉纱卸到莫耀祖处,再把赵俭的小红马送回衙门,便起身告辞。

刚出脚店门要向北拐,刘登柱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赶来,老远喊:“王兄止步,有事相告。”

王进福等他过来,说:“不是说你明天到东外城么?不过现在也行,我正要去我兄弟处。”

刘登柱拍腿道:“哪里啊,你走后,我等便各自回家了,不想前后脚,东家妹子跑来说,你妹夫不行了,正在家倒气。待我赶到她家,你妹夫已经咽气了。你妹让我从后面追上你,如追不上就先到脚店里告诉爹娘,再去东外城那边打听你。谢天谢地,在这里一并找到了。”

王进福:“我走的时候还算无事么,这一个时辰便不行了。”

刘登柱:“说得是哩。你妹说大约是今日见干哥去,回光返照了。”

王进福带着刘登柱一起返回脚店。

将妹夫殁了的消息告诉了干爹娘,“我玉环妹家中无主事的,怕是已经乱了,干爹与我一起去。我先将纱卸到东外城便回来与干爹会合”。

嘱咐刘登柱先回,告诉玉环妹勿慌,等自已与干爹一起赶到再议计。

说完,赶着小红马,屁股上拍一掌,顺城墙根儿近路疾走多半个时辰。

找到莫耀祖说:“老弟,纱先放你这里,好歹你操办。眼前我啥也顾不上了,你若有空便与我一起去。”

看着王进福慌张的模样,莫耀祖睁大眼睛上下打量着,“大哥遇到何事了?说与我听。”

一听王进福干妹夫殁了,家中无人操办。

莫耀祖说:“本说好晚间与几位差爷一起说些生意上的事,待我去安顿一下,大哥稍候。”

说完出去了一会儿便返回,与王进福一起往城外赶,问:“我们是否要带些什么?”

王进福:“你不说我险些忘了。白布怎么也得弄一匹,再置办些果子、点心、香烛、纸钱之类,再买两坛便宜的烧酒。乡里买什么也不方便,我身上银钱不够,你都先出着吧,花多少从我玉环妹的棉纱里除。”

花了二两来银子,置办齐了,都驮在小红马背上。

待赶到脚店时太阳已红红的剩下半个脸。

嘱咐干娘看店,唤上干爹一起走。

干娘一声女婿、一声女儿地唤着,哭哭啼啼不停。

王进福劝道:“干娘,我与干爹一去三、两日不定,店里人来人往,你只管收几枚铜钱锁起来,其它事莫要管。我妹那边有我和干爹,你自管心放肚里。”

三人赶到玉环的村里已是繁星满天,东屋里正燃着一盏如豆的菜油灯。

地下站着刘登柱,玉环正呆坐着,看着已经气绝的丈夫,见爹和干哥进屋,下炕跪地嚎啕大哭。

王进福掉了几滴泪,劝玉环妹止住哭声。

袁大叔说:“女儿勿悲。人活多长是天定的数,你哭不回来。我等未及吃饭,赶了一个时辰夜路,且烧些粥水与我们充饥。”

王进福这才说:“此是我耀祖兄弟,一起前来相帮;较玉环妹小些,便如我一样称兄弟吧。”

玉环道了个万福,抽泣着说:“家逢不幸,仰仗兄弟了。”

莫耀祖忙躬着罗锅大大地作了个揖,道:“这里就算我年轻力壮了,家中当下有事便请吩咐。”

袁玉环:“兄弟大老远来,先西屋炕上小坐。待奴先去沏茶、烧些饭来。”

莫耀祖:“姐姐逢大悲,且与大叔、大哥商量些事情,将柴米说与兄弟,我来煮饭。”

刘登柱这时道:“大叔与大哥到了,我便回去了。”

玉环道:“刘大哥跟着跑前跑后,守了这半日,吃过饭再回吧。”

刘登柱:“我家里也现成的,如需人手吃过饭我再来。”说完走了。

【作者题外话】:第四十九章提示:张秀才入土了。无论袁玉环如何地不舍与惋惜,都要回到爹娘跟前开始新生活了。作者写得糊涂,忘了这是什么季节——哦,春天,过了冬的杨柳要——发——芽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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