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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腊月小年,除了卖年货的店铺,各种作坊都收工歇了。
赵贵见作坊里还剩些尾画,大约是不指望卖出去了,便每日便宜取两、三百张,蹲街上摆卖,一日居然能赚两、三钱。
一直卖到年三十前半晌。回家戥子一称,居然赚了二两,心下大喜。
寻思道,只要心眼儿活泛点儿,勤快点儿,银子并不难赚。往后与奚富贵合伙下去,攒它五、六十两,到时换处青砖小院,再寻个媳妇。想着好事,做梦都是笑的。
奚富贵的第一件事,则是赶着花了二两银子,从头到脚焕然一新。
回到乡里,买了一担石炭,生起了炉火,破院略打扫一番,准备好好过个年。
他打算把老房翻盖成四角落地,白灰墙的瓦房。
便一身光鲜地各家打问,年后能否帮几天工。
这一日,天还未黑,借着还亮的天色,摆了一盘猪头肉、几棵老葱、一碟大酱,刚拿起酒盅,堂兄奚平拎了一瓶酒、一块豆腐进院,“富贵兄弟,找你喝酒来了。”
奚富贵放下酒盅,“二哥,我刚端酒盅,咱哥儿俩正好。”
两人葱拌豆腐、猪头肉吃喝着。
奚平:“看来你这回赌着了,挣了多少。”
奚富贵吧嗒着小葱拌豆腐,“没挣几两。”
奚平筷子夹着猪头肉停住,眼里泛着一丝醋意,“谁信哩,没挣几两你敢大张旗鼓翻盖房?不说拉倒。”
看奚富贵笑眯眯、垂着眼皮儿夹豆腐,奚平将猪头肉丢嘴里嚼着,“我说话你别不爱听,当初你把地卖得一点儿不剩,乡里都说你败家,讨吃鬼命。这回赚了银回来,也算争了口气。”
奚富贵当然想让乡里人看看他赚银锭了。
这些年,他前边走,后面别人指指点点,连小孩儿看他的眼神儿都是不屑。
不就因为他不想种田,没钱花就卖地么,大概乡里人都等着,看他最后挨冻受饿的笑话,可他穿着新绸衣回来了。
但也嫌这个问、那个说地麻烦,还有赵贵也嘱咐他别张扬。
与奚平碰了一下盅,“没挣多少,估计把房勉强翻盖一下就花完了。”
奚平端着酒盅,声音干涩涩的,“少说也得十几两吧?”
奚富贵:“也就是这么多。”
奚平:“兄弟,哥今儿找你喝酒,是想与你说说,有这挣银子的机会带上二哥,咋说咱是一家人,搭伙比别人实在。”
奚富贵嘴里嚼着:“你也知道,我把地卖光才凑了点儿本儿。你要能出五十两,咱俩一人一半本钱也行。”
奚平急道:“兄弟,别动不动就几十两,哥是想你操办的时候我跟着入二、三两的股,给娃们挣几斤过年的肉也行。”
奚富贵哭笑不得,“哥呀,我五亩地一百两的本儿投进去,第一年一厘都没挣,生生在朋友家吃了一年白饭。”
看着奚平惊讶的样子,奚富贵接着道:“第二年差点儿连本丢水里,要不是运气好,莫说回来喝酒吃肉,怕是现在已冻死街头了。我一百两挣十几两,你二两能挣多少?我也不会算,或许能挣两块豆腐。”
奚平:“这么说风险还挺大,运气不好你这五亩地便乌有了。”
奚富贵:“那可不。运气不好兄弟便回不来了,哪还能翻盖房与你喝酒哩”,说完,奚富贵嘿嘿笑了,“兄弟的一百两要赔进去,大概命也没了。哥你的二两要没了,你心疼不心疼。”
奚平听着有些难琢磨。这两年,奚富贵人在平阳城折腾,银钱赚了,人也与原来不一样了。
年过完,奚富贵请村里远的、近的青壮男丁帮工,打土坯、买料,正午管饭,晚饭有酒。
赵贵来找他,一看院里的场面,便问他是否还到作坊里帮工。
奚富贵奓着两手,“你看我忙的。咱还老规矩,我出本儿,你操办刻印,里外事一起商量。”
赵贵一想也好,自个儿出不起本银,奚富贵刻印又不懂行,经过这两年,相互也信得过了,能长久合伙下去最好。
便道:“那你安心盖房。我随作坊进料时也留个心,有好料咱自己留点儿。”
奚富贵:“何时操办刻印再说,反正银锭在你家放着。”
春种一忙起来,便没人来帮工了,甚至官府的催耕官还来察看,告诫他勿因操办盖房,耽搁别人家春种。
于是便干几日、停几日,赶在五月前把屋顶的瓦挂上,炕没搭、门窗没打,只是一个空架子。
奚富贵独自院里叉着腰、打量着,心里道:挺好的房,就是太空了,里面缺媳妇。
赵贵又来催他,“今年制画的比去年多,我们早点儿着手,不到腊月就把画儿运到风陵渡去,免得再落到手里。”
奚富贵最怕听后一句话,忙把新房的事放下,跟着赵贵往作坊里去了。
自从制伏了鲍云豹,王正阳练功也不再避着爹娘。
每天娘先起来烧饭,他和爹一同起炕,吃完饭爹到衙门去,王正阳则在土崖下的空地上练吐纳、再站功架;然后练拳、刀和暗器;用师父留下的皮带、竹片绑腿上练跳坑。
姜桂芝有时出来看会儿,“阳儿,反正你也练上了,娘不拦你。千万别仗着能耐大干伤天害理的事,你爹总说,我们两口儿做了一辈子好人,尧帝爷才主公道,让有了你。别看那些横抢、横夺的闹得欢,都长远不了。”
王正阳说:“娘你放心吧,大师兄说了,是看我心眼儿正才教的我。”
姜桂芝曾问:“你师父是做啥的?”
王正阳答:“我也不清楚,大师兄说是替官家做事。”
姜桂枝:“那便是衙门里人,你爹那样才是,不见得是真话。”
王正阳想对娘说清楚,可自己也不知师父、师兄是做什么的。
“不是娘想的那样,反正干的是正事。”
姜桂枝:“要不就是说书里的江湖好汉,你有几个师兄?”
王正阳:“两个,一个三十多岁,一个十七、八。我大师兄比梁山燕青还英武,什么功夫都好……”。
王正阳说着,拎着小刀片儿想着师父、师兄,不知他们在哪里。
整日无事,王正阳从早练到晚,只要一想念师父和师兄,便发狠地练功。
晚上一吹灯便睡着,却是一有动静马上便醒,他听师父讲过,练武人的魂魄大多数时候是醒的。
一天夜里,听见爹跟娘念叨,“眼见着大了,舞刀弄棒不是咱的家风,寻个东家干几年伙计,学个营生手段,再过几年弱冠,便可成家了。”
姜桂枝:“让耀祖给阳儿寻个好东家,他赵俭叔也勾连多,与他俩说说。”
王进福:“一说,耀祖肯定让跟着他。阳儿见外人少,不知外面人心难测,上回被骗就是轻信了陌生人。咱寻个非亲非故的东家,待阳儿自己揣摸得差不离了,再让他回来跟耀祖干。”
王进福叹了口气,“我与赵俭虽如亲兄弟,他做的营生我却是不认,不敢让阳儿跟他跑。”
几日后,王进福傍晚回来,“花了一钱牙银,寻了个东家,是开绸缎庄的,明日去见,若讲妥,便留那里。”
时值阳春,棉衣还脱不下。
姜桂枝把儿子换季的夹衣捋得平平整整,还有新做的肚兜儿,“春天的风贼,明早记得穿上。”
想想儿子就要长住别人家,忍不住垂泪起来,“从小到大,没离过爹娘,以后这便常年不着家了。”
王进福安慰媳妇,“平阳城内寻的东家,离爹娘脚店不太远。绸缎庄当伙计又不是出苦力,想来不会受罪。”
姜桂枝:“明日该带得都带上,用不着的你再拿回来。”
姜桂芝嘱咐儿子,“进了人家的门,东家的东西再好,咱不贪不羡。把咱当人看,就好好呆着;太受罪就回来,让你爹再寻好点儿的东家。”
王进福也嘱咐儿子,“咱不跟别的伙计争,守好自己的本分。手脚麻利些,你活计做得好,东家自然欢喜,不会亏待你。”
王正阳和爹娘一样,仰面睁着眼,看着黑乎乎的房顶,离开爹娘去别人家长住,也有些不舍。
这条土炕、这三间土屋、这个土院,是他最亲的地方。他想象不出明天要见的东家是什么样。
虽不是出远门儿,这一夜,三口儿还是难以入眠。
天蒙蒙亮,王正阳已和爹吃过饭,背着铺盖卷儿出门。
姜桂芝送爷儿俩到官道上,声音有点儿颤抖,“阳儿,进了东家门好好的,有空儿回来看娘。”
“放心吧娘,我不忙的话就回来住一夜”,说话时,王正阳端详了娘一下。
晨光里,娘的脸清瘦、白净,只是腰板儿已不似以往那么直溜,离着几步,他还是能闻到从小熟悉的气息,眼泪一下涌出来。
王进福说:“走吧。就是时日长,过年也得让歇几日。”
先跟着爹去衙门,点卯之后,爷儿俩去鼓楼南街边一座低矮的瓦房,墙垛上白土写着个“牙”字,外面画个圆圈儿。
王进福敲了门,出来个高个儿、长脸,六瓣帽、青粗布袍,套着黑绸棉背心的人,三人一起往南关去。
路上,牙人对王进福说:“我们这个行当穿衣太讲究了,会违了富贵人家的兴致,也不能穿得贫寒,煞了自己的势头。”
又扭头嘱咐王正阳,“到了东家府上,人家问话要跟得上,看东家想听什么就说什么,这样才呆得安稳、少挨呵斥,年底还能得赏银。”
东家在城东南,一片高大青砖瓦屋间的巷子里绕了几回,牙人带父子俩进了一座大宅院。
牙人在外院迟疑了一下,便直接领进了里院儿。
正房三间加两个耳房,下面是半人高的青砖台阶。
东、西厢房和耳房之间,各有砖门楼通两边的跨院儿。
牙人在院当中高声报号:“府上高老爷在否?我把人带来了,让老爷过过目。”
王正阳见一个和娘年纪相仿的女人,闻声从西厢房出来,青衣绿裤、微胖的身材,头发脑后梳成个髻,被一块绿绸巾拢了个利落。
“唉呀,来得早啊”,说着一边抢上正房的台阶推门进去。
三人在院里等了片刻,妇人开门站台阶上招手,“进来吧。”
王正阳以为有钱人的家就是赵俭叔家的样子。
只见迎门是红木屏风,上挂着财神中堂,两边对联是:当念生财有大道,益知造物无尽藏。横批是:生财有道。
供桌上摆着一对花花绿绿的大瓷瓶,香炉袅袅燃着。
右侧一张朱红八仙桌,四张太师椅摆在两边。
东西墙边摆着条案,墙上挂着梅兰竹菊竖屏。
地上的青砖方方正正,严丝合缝。
比爹和娘大些的一男一女衣着华贵,朝西坐在柔和光亮的大靠椅上,两边门漂亮的花格上糊着白纸。
牙人拱手道:“高老爷,这小后生便是,这是他家父。”
王进福弯腰拱手作揖,“在下王进福,携犬子拜见高老爷。”
家里大人和义学里先生都教过,初次正式见长辈要叩头,王正阳便跪下,“小的王正阳拜见老爷、太太。”
“不必多礼,起来答话吧”,高老爷咧嘴笑了笑,一口整齐的黄牙。
他身材矮粗,面色黑红,眼睛很大,上下都有双眼皮儿。
太太虽上了些年纪,但仍面目清秀,王正阳发现她的下眼皮儿也有些双。
想起爹常在家里说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觉得挺有趣儿。
太太上下打量着王正阳,眼里没有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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