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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远远望见洛阳城已是黄昏,王正阳心道:天下的府城都一样哩。

灰灰的城墙,高高的城门楼,城墙下簇拥着杨柳。只不过洛阳城更宏伟一些,城廓之上弥漫着让人心胸为之一开的气象。

当晚,宿在城外客店。第二日一早,高老爷骑上马,带着两车潞绸从北门进了洛阳城。

街上的青石板又大又平,两旁的店铺、街门楼都是一般高的青砖和大方石,垂柳高大茂盛,果然不同凡响。

从第二年始,高老爷每月给王正阳二钱例银,今年是第四年,高老爷给他涨到了六钱。满三年出徒,就学了个赶车,也没啥徒可出。

高老爷讲:“你跟着我吃喝,一个月顶店伙计俩月工银,非要去卖布,我也不拦你。你当学徒图啥,不就是学做生意么,跟着我,才叫真正的做生意。”

姜桂枝让儿子把工银存高老爷帐上,等买房的时候一起拿回。

高金堂买卖做得大,莫耀祖见王正阳整日跟着四处走动,见识要比跟着自己广得多,便说先这么跟着东家跑,只是别跟着东家干不好的事。

王正阳问:“哪些是不好的事?”

莫耀祖说:“你爹娘、我们不让你做的事。”

高老爷看上的是,这后生与原来赶车的老赵一样可靠,车上的银两不用担心带着跑了,却是比老赵好用得多。似这回,夜晚一人拿刀便可守货,而原来,他得亲自带着车夫夜里看守。

洛阳城内的旅店干净、规整,两车绸缎卸下,整齐地码在库房内,一天交一钱银子,钥匙自己把着。

马一天五分银子,店里伙计照管。

“洛阳城什么都方便,洗脸水给端来,净桶有人倒,当然你得花银钱才能享受”,高老爷高声说着,上下瞅了瞅王正阳,“把你衣裳、鞋帽掸掸,土厚的地方用湿手巾擦擦,完了我们去浴堂洗一洗风尘。”

王正阳长这么大没去过浴堂,爹夏秋的时候,天天用湿手巾擦一擦,他也养成了这个习惯。

冬春时,家里有个专门洗脚的瓦盆儿,三、五天洗一回脚。

王进福常跟姜桂枝笑谈,他衙门里有些弟兄多少年不擦一次澡,身上、脚上的垢,用手能抠下半把。

浴堂在一条街的拐角处,高老爷摸出两个银瓜子,交给柜台后的掌柜,说泡完后搓澡。

浴堂里,有个伙计拎着一串钥匙看着客人的衣裳。

几寸厚的木板围成一个大池子,泡澡的人不多,王正阳当着别人面脱衣有些难为情。

高老爷瞅着,“你扭捏啥?是大闺女,还是小媳妇?进浴堂的都带着俩蛋,谁跟谁都一样。”

池里的水挺热乎儿,泡了一会儿,高老爷让出来。

一个中年大叔让王正阳趴在长木凳上,手巾搓得泥条纷纷落下。

高老爷在旁边的木凳上扭头看,嘿嘿笑着,“你搓下来有半斤,长这么大没搓过吧?”

王正阳说:“我自个儿天天擦,也没显得腌臜,咋这么多泥哩。”

“人是泥捏的么,一点土不沾,一搓照样是泥”,高老爷又盯着看了一会儿,“穿着衣裳看着瘦,一脱衣裳,你这身板儿挺壮,看着比出大力的还有劲。”

搓完澡,果然觉得身上轻了几斤一样。

凡与高老爷一起出来,王正阳没办法练功,这两年荒废了不少。

只要自己单独的时候,就练练功架。

睡杂货屋的时候,差不多一年有一半的天数,半夜带上绳具出去练轻功,不知是不是如师父所讲带在身上了。

王正阳只是觉得力气长了不少,短工们洗脸的大斗盆装满水,有一百来斤。他悄悄试了试,一只手不费力就能托起来。

时辰还早,路旁垂柳的叶子在日光下闪闪发亮,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身上也带着光晕。

高老爷看看天,“你饿不饿,饿就先吃,不饿咱们就先打问几家绸缎庄。”

王正阳道:“我听老爷的。”

高老爷叹了声,抱怨,“带你来啥也不懂,成我伺候你了。”

王正阳:“咱先回客店取匹绸缎带上,空口问,人家也不好给价。”

高老爷现出一丝笑意,“倒是有几分道理。”

回到客店,伙计问要不要吃饭,可以送到房里。

高老爷道:“我们还有事,送俩馒头打打尖。”

伙计扭头下楼,高老爷后面喊,“店里可有黄河鲤鱼?”

伙计又腾腾上楼作揖,“客官要多大的?”

高老爷看了眼自己能吃的伙计,“五斤的。”

伙计道:“红烧五斤黄河鲤鱼六钱银子。”

高老爷:“怎得如此贵?我们在龙门三钱都用不了。先不急,若外面吃,便明日再说。”

伙计下楼取了两个大馒头、一小碟盐菜和一壶茶。

狼吞虎咽吃完,王正阳背了褡裢,胳膊夹着一匹绸缎,跟着高老爷上街。

潞绸真是好东西,问了几家店铺。高老爷要十两,店家最高出到八两五钱,都是要十匹、二十匹的。

走了几家出来,高老爷气哼哼地前后望了望,有些失落。

粗着嗓子道:“不用管他娘的,先好好吃喝一顿去。”

拐进一家酒楼,高老爷点了长寿鱼、一大盆卤肉、一大碗牡丹燕菜、一瓶杜康。

王正阳本不喝酒,但高老爷说:“挺贵的酒,喝不完装着,把绸缎沾的都是酒味儿,没法让人看。我多喝些,剩下归你。”

高老爷喝了少半瓶,便两眼迷离,上下眼皮儿双得更厉害了。

王正阳把剩下的酒菜一扫而光,高老爷眯眼看着他,“跟着我你还不乐意,光吃喝怕是一年二十两银子不亏你。”

王正阳从未喝过这么多酒,觉得浑身毛孔都开了。

带着酒意,高老爷道:“走,我们去个更舒服的地方,反正今日货也出不了手。”

他站在酒楼门外,望着一辆挂蓝布帘的马车招手,递过一个银瓜子道:“去怡春楼。”

到一车马喧闹处,青砖白墙,高大的门楼两边挂着两个大粉红灯笼,上面绣着“怡春”两个字。王正阳跟着高老爷见多了,识得这是什么地方。

午饭时辰已过,而这里却是人声鼎沸,杯盏碰撞声、歌乐声混杂一起,像是要从白日吃到黑、唱到黑一般。

王正阳茫然看着,这里的女子都算得上美貌,“老爷,看她们穿得都不是潞绸,像是杭缎哩。”

“来这种地方,你管她穿哪里的绸缎”,高老爷鼻子里哼着道。

这时一个娇艳、脸上有点儿横丝肉的女人迎上来,娇声道:“二位爷,喝大酒还是喝小酒?看着是刚喝过的。我让两个妹妹陪二位吟两句、唱两声,先喝杯茶,醒醒酒如何?”

高老爷仰头往东西二楼上瞅了瞅,“是刚喝过,给我楼上寻个安静些的地儿。”

王正阳心道:这便是娼门里的妈妈了。

妈妈仰头向上喊:“春荷,快接二位客官喝茶。”

高老爷每到一地必去娼门,王正阳想到外面去等,那个叫春荷的粉头已下来,一手挽着高老爷的胳膊,一手扯着他的衣袖往上走。高老爷瞥了一眼他,“随我上来。”

二楼上面,原来又是一个个敞开的月亮门,粉头在走廊高喊:“红儿,两位客人,上茶。”

进了门,原来是个套间。茶几、桌椅都是鲜亮的大红漆,一个看样子十三、四的小粉头托着茶盘进来,放下三杯茶便出去了。

叫春荷的粉头半敞着衣裙,捏着嗓子,“大爷、小爷,请用茶。”

说着,站在高老爷身边,手里扇子从胸脯往他脸上扇风,高老爷坐在椅子上喘着气,吸溜了一口茶,笑道:“这成干什么了,着急忙慌的,当我是卸货呢。来些酒菜,姐姐与我们略饮几杯。”

粉头的身子扭来扭去,“大爷原是有情趣的人,看着刚大鱼大肉过,奴让上几样清淡小菜、一瓶贡酒如何?”

高老爷呲着黄板牙,“客随主便,你看着摆布。”

粉头便又伸出身子高喊:“小红,中盘的百合、加几样清淡小菜,一瓶贡酒。”

高老爷道:“贡酒?不就还是杜康么。”

粉头道:“那是自然,这是洛阳最好的酒,老爷配得上的。”

高老爷脑袋拱了一拱,咧嘴笑着,“管他娘的。喝便喝,大不了睡这儿。”

高老爷是喝不动了,还不如那粉头,与粉头碰了两盅后,两眼便又迷离起来,搂着肩要亲脸,那粉头笑嘻嘻地把他搀到里屋。

外屋的门大敞着,里屋的门也大敞着,就挂个跟没挂一样的珠帘。

高老爷粗哑着嗓子说些污言秽语,粉头的笑声王正阳听来就像河水一样放纵。

王正阳在椅子上,能看见两人的小腿在扑腾,高老爷的小腿粗黑,长着浓密的毛,粉头的腿干瘦。

从门外经过的小粉头听到动静,歪头向里望了一眼,又看了看王正阳,漫不经心地走过。

王正阳坐在那里,走也不能,在也不是,很是窘迫。

拿起那瓶酒倒进大杯里,咕咚咕咚灌了两大口,心里才舒服些。

不一会儿,高老爷手里攥着丝绦出来,有些没趣地自言自语:“他娘耳朵的,岁月不饶人……。”

那粉头随后拢着头发,半敞着怀跟出来:“看大爷是远道而来的,想是身子疲了,先略歇息片刻……。”

高老爷丝绦也没系好,便瘫坐在椅子上,眼睛挤成一团,淫笑着,“我知你想再赚老爷我一回银,来便是花银子的,不必与我耍心思。”

……

这时,又一个穿粉袄、白裙、圆脸的粉头站在门外,探身笑道:“姐,好兴致啊。大晌午的就如此卖力,定是遇到好客官了。”

王正阳已把一瓶酒自己喝光了。

叫春荷的粉头又喊来了一瓶贡酒,自己干了一盅,夹了片儿百合嚼着,“自是好客官,大爷、小爷,姐我都伺候着。”

圆脸的粉头咯咯笑着,“梁老爷在妹妹处歇息,听着你这边热闹,让妹过来替他瞧瞧稀罕。”

王正阳觉得,先是像在岸边看着水,渐渐湿了腿,眼下整个人都要被水淹了,猛地起身,夹起东西,“老爷,我先走。”

包着潞绸的布一下散开,露出蓝茵茵、亮闪闪的绸缎。

两个粉头眼睛都一亮,圆脸的道:“哎哟,怪不得姐姐如此拼力,两位爷带这么好的东西来见你,如何又让爷走了?”

高老爷笑着、听着,冲王正阳摆摆手,“别急,喘喘气,喝口水再走。”

王正阳对那圆脸粉头正色道:“我们是自家买卖的,不是送人的。”

圆脸已经走进来,掀开包布摸着,“既是买卖,何不卖与我们?”

说着扭到走廊里喊:“梁老爷,奴家看上了绸缎,快来替奴掌掌眼。”

“是甚样的绸缎?”

随着响亮、沉稳的声音,一个身材魁梧、着紫色云纹绣花长袍、腰系蓝丝绦的中年人踱过来,见了高老爷和王正阳,随意拱了下手,“叨扰二位。”说着去摸那面料。

高老爷靠在椅子上也拱了下手,“上等的潞绸,没的挑。”

中年人问:“就这一匹么?”

高老爷撇嘴道:“就这一匹我也懒得卖,当下送了人便罢。”

中年人郑重起来,躬身作揖,“在下梁凤墀,洛阳北市绸缎庄掌柜,请问兄台高姓大名。”

高老爷也起身还礼,“与梁掌柜相见,万分荣幸,在下平阳绸布庄掌柜高金堂。”

梁凤墀道:“高兄,我们移步隔壁相谈如何?”

高老爷起身,“没想在此遇上同道,兄弟先请。”

那个叫红儿的端着个托盘进来,向王正阳道:“爷,花银二两。”

王正阳见高老爷眼皮瞅自个儿,便从褡裢里往外掏银子,梁掌柜摆了下手,“都挂我名下,我请高兄的客。”

高老爷也不推辞,笑道:“那就感谢兄弟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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