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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多安排下,一来一往,已夜深人静。

显金向来睡眠质量非常好,但今日不知是心头藏事还是海风太大,闭着眼辗转反侧一直没睡死,刚陷入朦胧的睡意,立刻被屋梁上接二连三瓦片滑落砸在地上的声音吵醒。

显金反手握紧枕头下的红蓝宝匕首,迅速起身,整个人影在窗棂之后,屏气凝神。

没等来贼人,反从对墙的铜镜里看到屋梁上一跃而下的黑影。

是阿象。

显金从窗户探出头去,只见黑影落地后险些崴脚,调整姿势迅速朝南去。

“阿象大哥!”显金压低声音。

静夜之中,饶是再轻的声音,也有几分突兀。

海象停下步子,焦灼地转身去看。

显金半个身子都快探出来了,冲他招手。

海象焦急地回头看了眼南边,又转头回来,紧咬后槽牙一个飞身上了房顶,攀缘在窗框边。

“怎么了?“显金微蹙眉。

海象比比划划,先比了个金元宝,再两个拇指比了“跑”,最后抽出匕首虚空划颈项,翻着白眼伸出舌头,手哆哆嗦嗦的,一副嗝屁的样子。

显金:...表演得很好,下次别演了。

虽然表扬很抽象,但显金奇迹般地看懂了。

“宝元,出海了?去杀人?”显金问。

海象连连点头,又张牙舞爪地比了几下,很着急的样子。

显金蹙眉:“也有可能被人杀?”

海象连忙疯狂点头。

显金稳住心神捋了捋,连猜带蒙,“去杀那个平台纯次郎

?但有很大风险?你们要去接应他?”

海象涕泗横流得感动点头如捣蒜:妈的!值了!大嫂聪明得像条座头鲸!

显金皱眉,陷入思索——结合今日在洽商会场里发生的事情,真相并不难猜,孤身闯巢穴也符合乔徽一惯的性情,虽然不明白其中细节,但东拼西凑也大概能想到如今究竟是怎样的状况。

海上、深夜、孤身一人、追敌...再结合海象三魂失六魄的紧迫和紧张,不难推理出乔徽此行的凶险。

显金颔首:“快去吧,多叫两个人,人多不输阵,乔徽若是怪责,就说是我说的。”

海象转头就外跑。

显金将窗棂合上,转身坐回床榻。

隔了一会儿才顺势躺在荞麦枕上。

荞麦枕安神稳心,显金阖眼,不到三个呼吸,就骂骂咧咧把荞麦枕一把抽出来,“啥玩意儿!沙沙拉拉的,膈得慌!”

睡在隔壁套间的恒溪翻了个身。

显金换个棉花枕头,两三个呼吸间,又一把抽了出来,“软不拉几的!睡起来不硬挺!”

恒溪又翻了个身。

显金睡不着,悬脚坐在床边,眼神落在对面套间放下的天青色幔帐上,“哒哒哒”跑过去,把恒溪往里挤,“让让,让让。”

恒溪:...如果淑女不能骂人,那么她无话可说。

显金躺在恒溪的枕头上,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

恒溪眼睛和嘴巴都闭得紧紧的,坚决不主动搭理。

显金叹了一声,悠悠道,“你

这个枕头也不行啊...”

恒溪忍无可忍,无需再忍,鲤鱼打挺一个翻身坐起,真诚地苦口婆心,“我求你了,你赶紧去吧!你终究要去的,早去早安心。”

还有可怜的枕头,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这么非人的谩骂。

身而为枕,它很抱歉。

显金轻轻抿唇,“我去,没用。”

还有可能拖后腿。

理智告诉她,她不应该去。

她跟着去能干啥的?

拿眼神杀死倭儿?还是用言辞谴责倭儿?

她去没用,她是商人,最擅长计算产投比,低利率的事,她又何必浪费时间和精力?

显金沉默。

可她...很想去。

她一闭眼就不可遏制地想到乔徽喉咙下方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在黑夜中,蜿蜒崎岖的伤疤横贯整个颈项,不难想象当时喷射出的血液有多么滚烫鲜红,而仰躺在沙地上的那个少年郎多少无助绝望...

恒溪歪着头看显金,“你做生意时,向来想做就做,从不会优柔寡断。”

显金挑眉不语。

恒溪道:“去吧,不去,你会后悔。你教过我,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有什么事想做就去做。”

“退一万步,你去了没用,但侍卫都在旁边,你也不至于添乱——保不齐你去了,忠武侯像吃了大力丹似的,一刀就劈开东海龙王宫呢?”

又看了眼窗外,恒溪沉着道:“别耽误了,再耽误,船都要开了。”

恒溪说完抱着枕头,盘腿看显金,看了一会,背过

身去重重打了个哈欠——千万本色彩小说告诉她一个真理:闺蜜谈恋爱,累的是狗头军师。

她爱了,你得夸他们绝配;她累了,你得给她安慰;她伤了,你要陪她买醉;她对象即将被人砍了,你要熬着大夜陪她研究解救方案到底对不对...

这么晚了,整个福建的狗都睡了,除了她,除了她这只单身狗。

恒溪叹口气,抱枕头背过身,过了约莫半刻钟便听见身边细细簌簌穿衣服的声音,再隔一会就听见门轻轻阖上的“啪嗒”一声。

......

显金手中紧紧攥住红蓝宝匕首,向港口一路狂奔。

不远处一艘船刚刚驶出。

“回来!回来!”显金在港口栈桥上一蹦三尺高。

做海盗的夜视力都好,胡海象看到是显金,立刻掉头往回划。

显金不待船舶靠岸,撩起裤腿几个跨步便攀了上去,气喘吁吁问,“可知,可知,宝元现在何处?”

胡海象连连摇头,手舞足蹈比划,忽而想起什么,钻进舱房拿出刚刚发现的芦管笔,急匆匆地写字,用他知道的最简单的词汇把事情写了个清楚,“...决斗,海岛,老大,对手...”紧跟着冲显金咿咿呀呀着急摇头,“不知何处。”

显金扫了一眼,心里更明白了,立刻道,“决斗在海岛?约战不会太远,若太远,便便宜了倭人。这附近海道上的小岛,有几座?”

胡海象立刻比了个手势,“五!”

“五座成规模的岛屿,慢慢去找,时间太紧...”显金似是想起什么,猛地抬头问道,“这五座岛上,可有一座岛上有红树林?!如今这个时节,已有萤火虫!?”

胡海象眼眸立刻亮起来,连连点头,迅速写,“有!闽江河口!”

那是乔徽说的,在两年的海上漂泊生活,令他印象最深的地方!

如果约人决斗,一定会约在很有意义的地方才对!

且乔徽说,此处红树林距离刚刚出发的长乐港只有三十里!

三十里,十五公里!

如今入夜,风不大,不算顺丰顺水,一个时辰过去应该问题不大。

显金问:“有可能是那里吗?”

胡海象皱眉想,隔了一会儿写下他力所能及很长一段话,“那里是海星的哥哥、船筏子、臭老鱼、蚯蚓...死的地方,中了沃人的埋伏,我们死了一大半。”

就是那里了。

显金笃定道:“往闽江河口全力驶去。”

不知是老天爷帮忙,还是东海龙王庇佑,船刚出海便迎来一阵难得的顺风顺流,显金披了件斗篷——刚出来得急,随意取了件暗色的外衫,站在床头,衣袂被海风高高扬起,不知心头在想什么。

不到一个时辰,黑黢黢的天际尽处出现了一道弯曲的荧光,随着海浪的波动,这道荧光起伏奔涌。

显金率先跳下船,却被胡海象一把拦住。

胡海象在空中嗅了嗅,紧张地吹灭灯笼,从沙滩上捡起一支木棍递给

显金,示意她抓住,便朝东南方向去。

身后还有三个哑卫。

夜视力都非常厉害。

嗯。

有些像长居深海的鱼。

显金有夜盲,吹熄灯笼后,便什么也看不清了,汹涌澎拜的黑暗如潮水四面八方地向显金扑来,只有掌心紧紧握住的那根木棍粗粝仓促的手感十分真实。

不知胡海象是通过什么做出的方向判断,他走在最前方,小心翼翼地带领队伍越过礁石和刺豚风干的尸体,最后抵达一处高高的海岸。

有人的声音。

显金瞬间警觉起来。

是倭语!

没有听见乔徽的声音!

显金陡然抓紧木棍,大口喘了一口粗气,屏息静气间,艰难地忍住了鼻腔的酸涩。

又是一个声音!又是倭语!

也就是说,倭寇如今至少还有两个!

胡海象找到一处巨大的礁石,示意所有人都躲到背后,自己探出头去看,随即飞快打着手势与同伴交流。

显金看不到,只能感受到快速变化的手势带来的飓风。

你看到了什么!

显金不敢说话,但焦灼与烧心几乎快将她吞没。

乔徽还活着吗!?

还活着吗?!

显金一手紧紧抓住木棍,一手紧紧攥成拳,修剪得很圆润合适的指甲因力道之大,早已陷进了掌心的肉里!

疼痛强迫她冷静。

如果胡海象看到了乔徽的尸体,哑卫不会如此淡定地藏匿于礁石之后,而是不顾一切冲上去砍死那两个倭人吧?——显金只能通过哑卫的举动做出判断。

丛林中的声音再次响起,虽听不懂,但口气骂骂咧咧,似乎在相互怪罪。

当视觉丧失后,其余四感将变得十分敏锐。

显金没有听到第三个音色,与此同时,她鼻尖嗅到了远处飘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显金右侧衣角被人轻轻拽了一下,紧跟着手里被塞了一支火折子,右边身侧空了,跟着左边身侧也空了,不过一瞬左边身侧便有气息补上。

左侧衣角又被拽了一下,带着怯生生的意味,似乎在表明如今换了人手保护她。

显金将声音压到地上,“你不要管我,我藏好,你也去。”

既然可以四对二,为什么要放弃优势?

左侧身影迟疑片刻后,又往显金手里塞了个小瓶子,随即飞快无声无息地跑离。

礁石外的风声、海浪拍打石壁的响声、丛林树叶簌簌的轻声、海鸥的鸣叫声、不知是鲸还是海豚的声音...显金稳住心神,从万千百种世间的杂声中,企图分辨出乔徽行动的声音。

丛林中陡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随即而来的是树叶拍打树干的“啪啪啪”有节奏的响声!

有人在树上!

显金深深地喘了几口粗气。

耳朵从没有这么灵过!

她闭上眼,好像听见了大刀破开混沌空气,忽略嘈杂的枝叶,突破黑暗的漩涡,直冲鲜活躯体颈脖的声音!

“啊——”

是另一个倭人的声音!

“呜呜呜——”这是胡海象竭力发出的声音,声音里藏着明

显的兴奋与欣喜!

听到这个声音,显金喜极而泣、如蒙大赦!

显金飞快拔开火折子,吹出火星后,立刻从礁石后冲了出来,踩在颗拉拉的沙砾上,跌跌撞撞地向丛林跑去!

乔徽埋头半蹲在地上,左手执刀,右手藏于怀中,宽广的后背极深地上下起伏。

而他身前,躺着两具被一刀割喉的尸首。

在不远处的丛林灌木中,分散着四具尸体,死状惨烈,最惨的一具伤口自天灵盖劈开,直到下颌角,白花花的脑浆和嫣红的血流了一地,脑袋如履薄冰地挂在脖子上,脖颈只剩一丝皮肉还连在一起。

全死了。

都死在乔徽左手的那把刀下。

“乔徽!”

乔徽猛然抬头,瞳孔不自觉地放大后迅速缩小,不可置信地看向前方。

是幻影吗?

那个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朝他跑来的,是,是...是显金吗?

姑娘一手握着火折子,一手紧紧攥着一个瓶子,满脸是泪地跑在灌丛之中,斗篷早就松开了,衣角拖在灌木丛中,沾染上鲜红的血水和咸腥的海水。

乔徽以刀撑地,向前探身,一把接住飞扑上前的显金。

他朝思暮想的姑娘。

显金在哭。

他很少见到显金哭。

应该是他从没见过显金哭。

而此时此刻,他怀里的姑娘死死扣住他的肩膀,咒天诅地地嚎啕大哭,听不清在骂什么——应该是在骂他吧?

反正骂他,她早已驾轻就熟。

乔徽左手松开,大刀应声砸

下后,单手缓缓抬起,环住了女孩的腰肢。

“别哭了...”

乔徽低声开口,将头顺势埋进女孩垮到肩头的斗篷里,露出一双眼睛看海岸线上星星点点的荧光与映衬在海面上的红树林,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具象。

“别哭了。”

乔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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