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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贺背着手站在商籍斋的天井处,几个学生站在他的左右相陪,候了一个时辰,并没有见到白明简。直到太阳西沉,他们还是没有看到商籍斋有半个人影出入。
曹文贺锤着站酸的双腿,领着他的拥趸气冲冲到经史堂找肖伯翎去了。“肖书办,我们课堂的学徒头天入学就不尊书院制度!至今没有归寝,按照斋舍规矩要记其大过一次!”
肖伯翎素爱夜读史书,趁着四下寂静之时,正对着烛光看书看至酣时,远远就听到曹文贺等几人的叫喊声音。
“我向来不管斋舍之事,你自去找监院大人即是。”他呆了一下,随后慢慢放下书卷。“头天入学之学徒,你是说白明简?”
曹文贺心中不忿,这时才向肖伯翎鞠躬执礼。“听学官们说是肖书办为他办的入学手续,文贺自然得找肖书办评理来!我辈学徒既以读书为业,则当惟日不足,以竞分寸之阴,岂可作此耽时误学之事!韩山长将此人以商籍生身份招收入学,其自身不知羞愧上进,还敢如此怠慢岳麓学规,真是欺辱了这块上千年的牌匾!”他说话句句生风,手指着头顶上。
他们头顶上的是经史堂挂着“经史正脉”的牌匾,牌匾鎏金,由朝廷所赐。
肖伯翎暗暗叹息,这才是白明简入学的第一天,不省心的学生们就拿道德大义压人了。
他咳嗽了两声。“他虽是商籍生入学,并不住在商籍斋,他住不大起,这会儿应是回到院外的住处去了。”
曹文贺和几个学生瞪大了眼睛。“他住不大起?韩山长会让他没钱住斋舍?”这一天里,整个书院都轰动了,到处都流传着韩山长如何一掷千金收学徒,逼着贪财的监院大人哑口无言的热闹新闻。
“自然甚是贫寒,不然韩山长为何要自己掏钱将他招录进来。又不是白白扔了这些钱……”肖伯翎也是在韩山长那里头回听说这种说法,依样学舌。“他须得勤工俭学。”
岳麓书院的院墙后边有一溜矮瓦房,极为不起眼,房顶上杂草丛生,不知多久没有人住过了。这天傍晚,在西侧尽处的院落,院墙里边燃起了白色的炊烟。
白明简怔怔的看着南墙上用石灰画出的圆圈和白线,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阿措端菜上桌,见他还在发呆,敲了下他的头。“莫要看了,咱们吃饭!”阿措从廷英阁出来,手上握着韩山长给的钥匙,自己寻到这里,其实也看呆了许久。韩山长一直保留着黄芳在岳麓山上的避身之所,这里屋中陈设,墙面白灰样子与柔玄镇黄老头的那个家一般无二。
桌子上摆着三副碗筷。白明简和阿措分坐两侧,将正座留给了下来。
“恭贺少爷入学成为学徒!”阿措兴奋的敲了下碗边,拉开了入学宴的序幕。
这第一道菜是“金榜题名”,她爬上路边的槐树打下来不少槐花,拿着鸡蛋和面粉拌匀,用油炸了,洒了一层盐粒,她介绍这道菜外脆里嫩,味道清香。第二道菜是“绰绰有余”,她到溪水处捉了些鲫瓜子,先煎后煲,熬成一锅奶白鲫鱼汤。第三道菜是“大展宏图”,她向山民买了一只芦花鸡,按照后世的做法,做成了大盘鸡,鲜香诱人。
她夹了好多的鸡块,放入正座的碗里边,嘴里叨叨了两句“这东西您老人家肯定爱吃”,招呼着白明简赶紧动筷子。白明简看到,眼睛很有些痒,也夹了一块在那个碗里。
他们从柔玄镇到岳麓山,千里奔波,历时半年,终于安顿了下来。一路上风霜雪雨,如何不苦,正是恩师给的这份盼头,才咬着牙挣命活了下来。如今他真的成为岳麓书院的学生了。自今日始,他和阿措就算人微命贱,坎坷重重,却也能活出个新模样了。
阿措满脸欣慰,不住的给白明简夹菜,盛饭,嘴上的话没有停过。她自己都没有留意,她的表情,和前世那些年轻父母送孩子上幼儿园,又偷偷跟踪抹泪的样子何其相像。
她一时问教学先生严不严厉,又一时问课程安排的紧不紧,还担心的问了问,同学们好不好相处,有没有欺负人。
白明简嘴角显出一个浅浅的弧线,回复她说什么一切都好,先生严格仁和,课程能跟的上,那些同学们也甚是友爱。
这间矮瓦房中的桌椅擦拭一新,在窗子处用竹叶子编了个筒子,插着几枝野梨花,散发着清甜的香味。阿措边吃边抱怨。“我要是有功夫赶集,咱们的家当今天置办的就齐了。”她歪着头瞅他。“少爷,你下学的时候跑得跟兔子似的,我在后边,都撵不上你!”话说她自个将行李从破草屋搬到这儿,刚煨上鱼汤,听到书院下课的钟鼓,一脸大汗跑到书院门口,还没站住歇气,就看见白明简像是离弦的箭窜出了书院,她直追到破草屋,才把人追上了。
白明简低着头,不似讲堂上荣辱不惊的样子。“草屋里没人,我就想着你这次要是再走了,我便……我便……”他竟说不下去了。
常人有了好事,愉悦、欣然、狂喜皆有,而他更多的却是心悸。他害怕好事来了,眼前这个人放下重担,不声不响的悄然离开,再也不会回来。
阿措干笑了两声。“我说话何时不算数。”她那时远远见着白明简在草屋前像是丢了魂似的,吓得好一会儿没敢上前。
白明简委屈的瞪了她一眼。“你说呢。”
她叹了口气,她不辞而别的事情委实在这个男孩子心里是过不去了。
“阿措,你每日就好好等着我回来,哪都不要去,好不好?”
“……”
“阿措,上了岳麓书院,拿到堂课的名次就有奖钱可拿,我能养活这个家。”白明简说到中途,突然顿住了,韩山长给他掏的商籍生费用不知得拿多少奖钱才能付清。“我……还是可以有很多的钱。”
她看着白明简,老怀欣慰,心想不枉自己含辛茹苦将他拉扯了大半年,她这会就享受到了种养儿防老的安感。
只是……她没法答应这个。
她从衣领中掏出了那只玉蝉,在他面前晃了晃。
白明简呆呆的,松开了攒住她的手,但又立时抓的更紧了。
“你,到底还是要走吗?”她有许多的秘密,可是他从来没有问过啊,就连老师为什么要给她玉蝉,不给自己,他都忍住不提半个字。若是她走了,她走了……
她被他抓的疼的叫出声来。“走个鬼,我在山长大人那里应下了桩事情,不能在家里多待。”她从廷英阁下来,不只拿了这间瓦房的钥匙,还放下了一个承诺。
在商籍生天价的赞助费上,阿措服软了。固然是白明简上学,她只要有一日不离开他,那就是她分内的责任。韩冰其实并没有想到,白家主仆是同类人,不止是白明简把恩惠算的清楚,连这个贪财小利的婢女竟是一心要还了他这笔天价费用,不肯欠他过多的人情。
“喏,就是这个。”她唉声叹气的在他面前展开一个布幌子。
白明简愕然看着这布幌子写的五个字“十卦九不准”。
“自打明儿起,少爷你上书院读书,我左星相,右麻衣,上骗僧道,下骗凡夫,在岳麓山上开做我的功课。”她暗暗发狠,韩冰和黄芳能做朋友,自然也是老奸巨猾,不仅硬生生逼她承认了她和黄芳的师徒关系,还逼她立下个志气——十日之内,敲开麓山寺方丈禅房大门。
正如肖伯翎的说法,白明简若被世人认作天下第一大儒的徒儿,那潭州县试案首就该是轻而易举。同理,阿措若是天下第一星相家的徒儿,她必然能被得道高人奉为座上之宾。
韩冰,做事何等的不讲道理,将白家主仆都诳了进去。他从阿措那里听了“勤工俭学”的说法,认定这就是他们白家主仆的“勤工俭学”。
她咬牙切齿说道:“少爷我跟你说,我要如山长大人所说,学好坑蒙拐骗,那我还就真勤工俭学,一边求学读书,一边工作劳动,头一桩就是将岳麓书院上下钱财忽悠的一文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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