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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帝的年纪不算小,比那位曾经跟他斗法了二十余年的同行还要大上几岁。
这头草原的猛虎,安静地趴在这座雄伟的都城中,让七大姓的豪杰俯首,让四捺钵的群狼归心,坐拥雄兵百万,俯瞰着天下大势。
北梁在他的治下,向北、向西、向东,开疆拓土,击溃强敌,整合各部,整个国家称得上一个蒸蒸日上,而他本人,也当得起一句雄才大略。
在完成了他认为充足的准备之后,他将目光投向了一直未有寸进的南方。
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自古繁华的南方。
那里,他的同行干得不算好;
那里,那位打得整个草原数十年不敢南下而牧马的军神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
那里,有遍地的膏腴,和能够容得下他野心的广袤土地。
于是,他开始了筹谋。
他从浩如烟海的情报中,准确找到了东方平这个突破口。
开始的时候,东方平并没有同意,他也没有逼迫,就像一位耐心的猎手,在洒下诱饵之后,安稳地等着猎物上钩。
然后,他等来了老军神的逝世,等来了崇宁帝的驾崩。
在南朝翻天覆地的变局中,等来了东方平的屈伏,也等来了南下的绝佳机会。
他毫不犹豫地落下了子。
随着他在宫城之中的低语,千里之外,风雨骤起幽燕。
带着草原雄风和他炽烈野心的使团也从梁都出发,将风雨压向那朝野俱乱,人心浮动的南朝。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美好而顺利。
但如今,随着慕容虎的身死,这一切的美梦都将戛然而止。
前来通报的内侍胆战心惊地站在一旁,生怕触怒了这头极有可能暴怒失控的草原猛虎。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梁帝盯着常山郡城看了半天,却没有半点怒意,而是平静道:“还有别的消息吗?把信纸原稿拿来。”
“南朝援兵仅有数千,但战力雄厚,阵前有人高呼过姜玉虎的名字。”
梁帝双目微凝,拿着信纸原稿细细看过,沉声道:“召定西王入宫。”
内侍长出了一口气,如蒙大赦般离开。
梁帝默默看着桌上的地图,目光顺着常山郡城移向了破梁山的所在,他盯着那条路,沉默地思考了许久。
不多时,一个迈着健步的老人走入了宫中。
按说这样的步伐并不该出现在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身上,但若对方是出身军旅,那就说得通了。
这行走之间龙行虎步的老人,正是北梁七大姓之一,耶律八部共主,耶律石。
这位在北梁地位煊赫的老人,一路走到距离殿门不远处,身上的气势悄然一变,人还是那个人,也没有刻意的弓腰驼背,但偏偏看上去,就全无了那种昂首阔步的霸气,只剩下谨小慎微的谦卑。
“臣耶律石拜见陛下。”
“过来坐。”
老人恭敬地走过来,却没坐下,而是站在梁帝的侧后方,垂手侍立。
梁帝也没多说,“刚才关山道那边来消息了。”
老人面露紧张的期待,“可是慕容虎他们输了?”
梁帝笑着点了点头。
老人登时一喜,“恭喜陛下!”
一旁的内侍都听傻了,莫非定西王疯了不成?
图谋已久的前线大败,居然还在此恭喜?!
梁帝脸上露出一丝很矜持的微笑,“倒不能下如此定论,毕竟前线没有瞧见姜玉虎的身影。”
老人开口道:“便如陛下先前所料,慕容虎与东方平,两路边军席卷南朝雨燕州,南朝的孤儿寡母岂能坐得住,除了召姜玉虎平叛还能有何办法让他们觉得安心?而姜玉虎忌惮镇南王的虎豹骑和雪龙骑,必然不敢公然显露踪迹,未能瞧见其人才是正常。”
“更何况,镇南王已经悄然去了烈阳关坐镇,对于南朝的动向,掌握得最是清楚。姜玉虎到底在不在,他自可临机而决,必不让陛下大计落空。”
梁帝闻言微微颔首,扭头看着他,“你耶律八部的控鹤军不会失期吧?”
老人立刻起身,郑重道:“陛下放心,在您定计之后,老臣便已命控鹤军向烈阳关潜行,并令其在镇南王帐下听令,如今决计已到烈阳关外。”
梁帝这才露出满意的微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此事若成,南朝门户大开,你耶律部也当有大功一件。”
老人连忙道:“为朝廷出力,为陛下解忧,乃我耶律八部应尽之责。”
“都说朝中诸王之中,你是最懂南朝之人,此事若成,若是再去南朝谈判,就由你率队吧?”
老人笑着道:“老臣更愿在陛下君临南朝之时,随侍左右。”
梁帝哈哈一笑,伸手点在地图上一处,“那咱们就静待捷报吧。”
他手指所指,赫然正是南朝所称的破梁山。
此番雨燕州的剧变已是石破天惊,让天下人胆寒。
但梁帝整个计划中最重要的,却并非是在雨燕州,而是要借助雨燕州的大局,榨干南朝最后一丝兵力,然后趁着南朝所有注意力都在南朝东线之时,奇袭中路,以决然之势,拔掉两颗梗在他南下道路上的钉子,进而打通南下的坦途,逆转南北之大势。
这才是他布局的真正目的,也只有这样的目的才能撑得起他心中的雄才大略。
老人抚胸躬身,一脸叹服,“陛下圣明!此番镇南王必竟全功!”
——
从梁都往南,越过几百里的路程,便有一座雄关倚靠着山势而建,高高矗立。
<div class="contentadv"> 又因为四周地势的平坦,而显得愈发高耸。
这便是北梁在与大夏边疆中线上最大的关隘,烈阳关。
站在烈阳关的城头,若是天气好,便可以望见广袤无垠的饮马原,和一座并不算大的山包,这便是南朝人口中的破梁山。
破梁山下,是一片连绵的军帐。
军帐之中,驻扎着无当军的守军。
他们便是北梁主力大军在最方便南下的中线上,最大的阻碍。
烈阳关的关城之中,守将名叫薛横山,是薛家皇族的嫡系,在这烈阳关城中,向来说一不二,无人敢惹。
平日里,他也仗着皇族的身份,连其余七大姓的副将这些都不放在眼里,整日便是纵情声色,酗酒寻欢。
不过好在这人也不算残暴,众人知道他这种人就是来前线攒资历的,便也懒得管他。
这几日,许是眼见了雨燕州那边打起来,这边不会有战事了,他更是变本加厉,直接在大白天便在府中召集歌女,纵酒享乐,然后早早醉了下去。
但外人不知道的是,今日他再度被抬进卧房之后,却在无人之时,打开了卧室隔间的密室。
密室之中,四周都蒙着木板,唯二的透气孔都在薛横山的床底,就是生怕透出一丝光亮走漏了风声。
这般谨慎,足见其所谋甚大。
而若是知晓此刻这间屋子里剩下三个人的身份,便知道这份谨慎的确有必要了。
北梁镇南王薛宗翰,北梁耶律八部控鹤军主将耶律休,雪龙骑主将薛金枪。
再算上此刻走入密室之中的虎豹骑名义上的主将薛横山,镇南王麾下最主力的兵马就已经悉数在此。
再加上了耶律八部的强悍骑兵控鹤军之后,已经几乎是北梁在南疆边军的所有兵马。
而这些此刻云集在烈阳关附近的兵马总数,已达足足十五万,是无当军的数倍之多。
镇南王薛宗翰指着桌上的地图,“当年饮马原一战,姜青玄大胜我大梁勇士,顺势在此修缮了青川关,并新建了雁回关。两关呈犄角之势,与无当军大营一起构建起完备的防御。即使无当军大营被我们攻破,这两座关卡依旧是梗在我们南下路上的钉子,一日不拔,我们便一日无法从此道南下。此番我们的目标,便是要趁着南朝自顾不暇,彻底啃下这块硬骨头。”
薛横山迟疑着开口道:“王叔,如今我们既然已经拿下了南朝雨燕州,跨过了关山道外的天险,今后直接从雨燕州出兵便是,何必要花费这么大的力气呢?”
镇南王听完微微一笑,“这就是你这等短视之人和陛下在眼界之上的差距了。从关山道出兵,我们的大军每次都要多走数百里的路,而且关山道既远又偏,出兵、增援、粮草运送、军情传递,都是问题。更何况,雨燕州终究是在东方平手上,这个傀儡能被我们控制多久,都是两说。”
“而这边则不一样,这此处是诸边关中,距离上京最近的地方,快马不停,三个昼夜可达,而距离南朝中京,亦是数日可达。此间部众、兵员亦是最为充沛。最关键的是,拔掉了这两个关隘之后,南朝便无险可守,而我大梁坐拥三座雄关,若是雨燕州同样在手,南朝如何防范?整个攻防的大势便可彻底倒向我们。什么时候南下,那就是看我等心情。陛下要的,正是这天下大势的主动权!”
而另一个原因他则没有说出口,在铁腕压制了国中诸部之后,梁帝也急需找到一块更大更肥的肉来安抚治下这帮虎狼般的部族。
这块肥肉,除了富饶的南朝,没有其他的选择。
说完,他看着薛横山,“这几日,让你盯着南边动向,怎么样?有没有姜玉虎的动向?”
薛横山摇了摇头,“没有,按照文律先前传回的情报,姜玉虎怎么都应该回营了,对面营中确实也听到过一些他在的风声,但是我们的斥候和暗谍都没有亲眼看到过姜玉虎的身影。”
“这就对了。”镇南王开口道:“姜玉虎定是去了南朝雨燕州了。”
其余三人一愣,镇南王解释道:“雨燕州慕容虎和东方平大军压境,南朝现在处处烽烟,压根就派不出什么兵来,除非有姜玉虎这样的人坐镇,否则朝堂上的孤儿寡母哪儿能睡得安稳。所以,在前线,没有瞧见姜玉虎的身影很正常。”
薛金枪插了一嘴,“但是,我们沿途的斥候跟绣衣局探子也没见到姜玉虎出兵雨燕州的身影啊?”
“正是这般,我才放心。”镇南王微微一笑,“你们要知道,姜玉虎可绝不是什么庸才,反倒是一个让我们所有人都必须凝神以待的强悍对手,若非他头上有个南朝皇帝,而不得不受到掣肘,我们加起来或许都不是放开手脚的他的对手。”
“你们想想,这样一个人,会想不到他离开之后,可能的问题吗?他去往雨燕州又怎么可能让我们能够查得到他的踪迹。若是真的看到了,本王才要怀疑这是不是姜玉虎故布的疑阵了。”
薛横山缓缓点头,“慕容虎并非庸才,鹞鹰骑战力也不俗,还有南朝边军精锐,我若是南朝掌权者,不调姜玉虎过去,我也睡不踏实,指不定哪日一觉醒来就兵临城下了。”
镇南王嗯了一声,“所以,陛下命我儿文律率使团前往施压,既有趁机攫取利益之念,更关键的是,牵扯住南朝所有人的心声,让他们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雨燕州,打死也想不到我们的计划,我等也务必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彻底扭转南北攻守大势!”
薛金枪迟疑着开口,“王叔,我朝健儿大多不擅攻城,这两座关隘被经营多年,就算是奇袭,该如何破城?”
薛宗翰没有责怪这个侄儿话多,战前多问,大家心里才有底,打起来也才知道怎么打,于是耐心解释道:“这些年朝廷的军器监也没闲着,专门针对这种攻城战,研制了许多器械,如今都已经悄悄运了过来。而且,更关键的是打法。”
他指着地图,在上面指指点点,声音渐渐低了,向众人讲述着这一战的安排。
烛火在墙上映出硕大的黑影,摇摇晃晃,蓄势待发地准备扑向数十里外的无当军大营。
——
中京城,喜气弥漫在除了驿馆以外的每一处角落,坛里的酒儿卖脱了销,楼里的妹儿累断了腰。
城中的百姓高兴地欢庆着,宵禁今日解除,人们冲上大街,奔走呼号,一派喜气洋洋的氛围。
建宁侯府,夏家诸人高兴得直蹦,夏张氏自打听见消息,那高昂的头就没低下来过。
那昂首挺胸的姿态,就差把夏云飞是我儿子写在脸上了。
夏明雄也端着酒杯,开心地喝着,夏宁真则缠着冯秀云,听她说着那一战的细节。
但冯秀云其实也知道得不多,只好东拉西扯地应付着。
夏恒志和夏李氏两人,也并没有半分嫉妒,同样是一脸高兴地捧着场。
苏炎炎和秦璃又悄悄去了鸣玉楼的顶楼,两个世家大小姐,偷摸地摆了一桌,欢喜地为前线的胜利干杯。
不仅是因为胜了,还因为这是夏景昀一力主导的胜利,让他在朝堂威望更胜,更因为这场胜利之后,她们的婚事便又可以提上日程了。
秦家家主和一帮狐朋狗友,在流云天香阁一阵大撒币;
国子监里传来了阵阵激昂的高歌长啸声;
万相和严颂文相聚在一处幽静的别院,虽然无奈,但也为前线的胜利碰了一杯;
朝廷之中,德妃一边批阅着奏折,一边为东方白讲解着政务,母子二人的脸上,不复前几日的凝重,俱是一片轻松;
驿馆中,北梁使团垂头丧气,相顾无言,一口一口地喝着闷酒;
中枢小院,今夜值守的夏景昀放下手中的笔,走出房门,抬头看着月光下的正北方,眉宇之间,萦绕着淡淡的担忧。
同一片月色之下,三万北梁虎豹骑,卷甲衔枚,如同月色下无声漫过的潮水,朝着无当军的大营淹没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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