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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片青山里发生的故事,人间并不知道。

本应去了大泽里的柳三月重新穿过了城门,走在南衣城的长街上,人们也不知道。

因为现而今的柳三月,一身血痂,穿着一件粗布衣裳,拄着一根拐杖,缓慢而艰难地在夜色里走着的模样,很难让人想起这个是那个一身青袍的温雅侍郎。

柳三月没有在意旁人好奇的眼光,只是沉默地在南衣城中走着。

不是去天狱的方向。

这种事情,自然是要告诉人间剑宗。

所以这条路途还要远一些——天狱在城西,剑宗在城北。

柳三月走走停停,时不时便在路边墙壁旁,大口地喘息着歇息着。

一直走了许久,柳三月在河畔休息着,擦拭着那些渗出的血色的时候,便听见有少女的声音在河里响起。

“看起来你有些麻烦,需要我帮忙吗?”

柳三月向河里看去,一艘小舟正在缓缓驶来,舟头少女鼠鼠撑着竹篙,笑吟吟地看着柳三月。

游行在南衣河上很多年的小鼠妖鼠鼠,柳三月也曾听说过,据说是因为得罪了缺一门卜算子,被唬到了河上摆渡行好事。

柳三月抬头向北看去。

这里依旧是在城南,连悬薜院都还没有过去,离剑宗还很远。

他确实需要帮助。

于是柳三月点了点头。

鼠鼠将小船划到了岸边,踩在船头伸手拖着柳三月上了船。

“一文钱哦。”鼠鼠重新握住了竹篙,向着柳三月伸出了一只手指头。

柳三月勉强笑了笑,说道:“没问题。”

鼠鼠嘻嘻笑着,说道:“你需要什么帮助?”

柳三月轻声说道:“麻烦你送我去人间剑宗。”

鼠鼠哦了一声,撑着小船调了头,继续问道:“你去那里做什么?”

柳三月沉默少许,说道:“有些事情,你问这个做什么?”

鼠鼠笑着说道:“不问清楚,我就不知道你是要去前门,还是要去后门啊。”

柳三月捂着嘴咳嗽了两声,说道:“去前门。”

“好嘞!”

鼠鼠撑着小船向着北面而去。

柳三月坐在船头,不住地咳嗽着,在大泽中遭遇的那些袭杀,本就让他留下了一些暗伤。

再后来在那处高台之上,道韵与冥河之力产生冲突,导致柳三月的神海之中却是彻底干涸了,连那棵道树,都在缓缓地枯萎着。

原本已经破境踏入第九境的境界,隐隐有着再度跌落的趋势。

柳三月坐在舟头,一切好像从头来过,丝丝缕缕的元气入到神海之中,在那片干涸下去的神海之中,远不止是杯水车薪。

好像一切都回到了最初开始修行的时候。

一点点地感受着元气,引导着它们缓缓地运行着周天,而后不断壮大。

柳三月看着神海中孱弱的那一丝元气,并没有气馁。

人间很好。

所以哪怕是重来一次,也是可以接受的。

柳三月轻声笑着。

意识从神海里抽离出来。

然后便看见少女鼠鼠一面撑着船,一面好奇地盯着自己。

“你为什么伤得这么重?”

柳三月低头看着身上的血迹,咳嗽一声,抬手擦了擦嘴角,轻声笑着说道:“因为有些人想要杀我。”

“哦,那他们成功了吗?”

柳三月没有听懂,但是他大为震撼。

所以他沉默了很久,像当初南岛的回答一样。

“应该没有。”

“那挺好的。”

“”

气氛有些尴尬,鼠鼠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又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红着小脸,低头卖力地撑着船。

沿途灯火缓缓向后退去。

柳三月微微笑着看着那里。

他并不后悔自己在高台上做的那个决定。

人间当然是最好的。

永远是最好的。

哪怕他才始从一些袭杀里侥幸存活下来。

柳三月咳嗽了一路,小舟缓缓地停在了剑宗大门口的岸边。

柳三月说了声多谢,艰难地爬上了岸,然后便发现鼠鼠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柳三月笑了笑说道:“我没事的,你不用担心。”

鼠鼠气愤地说道:“你是不是不打算给钱了?”

柳三月尴尬地捂着脸,半晌才放下来,歉意地说道:“不好意思,忘记了。”

说着柳三月便要往怀里摸钱,摸着摸着便愣了下来。

他忘记了自己的衣裳还在那处青山下的小院子里晾着了。

这身粗布衣裳里显然没有钱。

鼠鼠狐疑地看着柳三月,说道:“你不会没有钱吧。”

柳三月沉默少许,把手从怀里抽了出来,手中什么也没有。

“我忘记带钱了,要不下次给你?”

鼠鼠摇着头,坚决地说道:“不行,一件好事一文钱,明日再给是明日的钱,不是今日的钱。”

“只是稍等一日而已,我明日就来南衣河给你。”柳三月诚恳地说道。

鼠鼠轻声说道:“少了一文钱,我便不能化解我的大劫。”

柳三月沉默下来,鼠鼠的故事他听说过。

想了很久,柳三月说道:“但我现在确实没有钱,你如果信得过我的话,日后你的大劫,我来帮你化解。”

鼠鼠看着这个狼狈无比的年轻人,似乎不是很相信他。

“你叫什么名字?”

“柳三月。”

鼠鼠愣了一下,看着面前的这人,怎么也不敢相信他便是青天道柳三月,在舟头坐了很久,鼠鼠叹息了一声,说道:“那行吧,青天道应该不比缺一门差,到时候你可一定要帮我哦。”

柳三月自信地说道:“没问题。”

鼠鼠不住地哀叹着,转身撑着小舟缓缓离开。

柳三月目送的鼠鼠的身影消失在南衣河上,这才转身,向着剑宗走去。

小少年胡芦似乎很困,此时正抱着剑在那里打着呼噜。

胡芦打呼噜。

这倒让本来想问下他的柳三月没有忍心叫醒他。

丛刃不知去向。

那柄剑便已经被这个入了剑宗还没有多久的少年抱着在门口坐了大半个月了。

柳三月压低了咳嗽的声音,缓缓地扶着栏杆从一旁走了过去。

门房里的牌局已经散了,又或许是为了不刺激到少年葫芦,换了个地方去了。

柳三月听着剑宗更里面隐隐约约传来的一些搓牌声,笑了笑。

人间剑宗啊。

确实是在人间。

比谁都在人间。

人间剑宗的布局并没有向世人隐瞒,人间大多知道里面有许多池子,因为懒得取名,便叫一池二池三池四池一路而去。

一池是历代宗主打瞌睡的地方。

如果丛刃还在,柳三月便会去那里。

但是丛刃并不在南衣城。

所以柳三月直接跳过了一池,拄着拐一面咳嗽着一面向着二池而去。

很幸运的是,陈怀风确实在二池喝茶。

看见一身狼狈走进来的柳三月,便是一直养生的陈怀风也是忍不住愣了许久。

柳三月已经走进了这个池边亭子里。

丢了拐杖,靠着朱红的柱子向着陈怀风行了一礼。

“柳三月见过陈师兄。”

陈怀风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看着柳三月问道:“你回来了?”

话语里很是惊诧。

那种惊诧远大于看见柳三月这般模样还能回来的庆幸。

柳三月并没有在意陈怀风话语里的意味,勉强笑着说道:“是的。”

陈怀风低头喝着枸杞茶,转过身去,轻声说道:“看来你在大泽里看见了一些很棘手的东西,否则也不会便这样直接来剑宗里。”

柳三月轻声叹息着,说道:“是的。”

“巫鬼神教?”

柳三月沉默少许,摇了摇头,想着在高台上所看见那一幕,自己毫无反抗之力的那一幕,柳三月看着陈怀风的背影,轻声说道:“我可以问师兄一个问题吗?”

“你说。”陈怀风说得很是平静。

“倘若那片大泽里,有着黄粱世代相传的,祖祖辈辈信奉的鬼神,人间剑宗会如何应对?”

陈怀风的枸杞茶洒了一地。

这个本该隐没在人间的剑宗师兄,却是没有握紧那杯握了很多年的枸杞茶。

“我不知道。”陈怀风低头看着地上那些狼藉地洒了一地红枸杞,轻声说道。

柳三月叹息一声,说道:“巫山神女瑶姬,醒来了。”

那杯枸杞茶已经洒了,所以陈怀风也没有什么可以再倾洒的东西。

但是亭子里有一声清脆的响声。

是长剑落在地上的声音。

陈怀风没有抱紧那柄抱在怀里的枸杞剑。

任谁听到这样的消息,都会乱了心神。

陈怀风至此终于知道,为什么黄粱那些巫鬼道之人,会这样张扬地出现在人间。

原来真的是巫鬼神教啊。

陈怀风和柳三月感慨着同样的东西。

陈怀风静静地看着夜色里一池春水很久。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想到了很多的东西。

也做了一些决定。

于是他弯下腰去,捡起了落在地上的枸杞剑。

柳三月倚着柱子休息着,他能够理解陈怀风的失神。

因为他当初也是一样的状态。

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过。

当陈怀风捡起了地上的那柄剑的时候,却是锵然一声拔了出来,一剑刺进了自己的心口。

柳三月感受着心口那种令人骨髓生寒的冷意,浑身颤抖着,怔怔地看着陈怀风。

“师兄为什么要这样做?”

陈怀风平静地抽出剑来,看着夜色里那一泻喷涌而出的血水,轻声说道:“我方才想了很多。”

“你说的那个东西,人间剑宗应对不了。所以只能让更北方的那些人也走进来。”

“但是空口白话去与世人说——人间有神女醒来。世人只会觉得你是在说着痴话鬼话。”

陈怀风的话说到这里,柳三月终于明白了什么。

“所以我不该活着回来。”柳三月凄然地笑着,“我是青天道当代最得意的弟子,也是槐都兵部侍郎,我死在大泽里,人间就会大动干戈而来。”

“他们为了什么而来,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要来了,要亲眼看见一些东西。才会相信那些本该相信的鬼话。”

柳三月一字一字地说着:“所以,我柳三月,必须死。”

“是的。”

陈怀风平静地说道,目光落在了柳三月心口的那处不断喷涌着鲜血的孔洞上。

就像当初与狄千钧说的那句话一样。

人间剑宗的人,做人温和,做事果决。

既然想好了,便不会犹豫。

陈怀风想得很清楚。

所以那处剑伤之上,开始燃烧着剑火。

“你柳三月没有来过这里。”

陈怀风抱着剑,握着那杯洒了大半的枸杞茶,向着亭外走去。

“你死在大泽里。”

柳三月还想说什么,但是熊熊燃烧的剑火,已经将他吞没。

也吞没了那一句没有说出来的话语。

陈怀风一直走出很远,才回头看着亭子里已经被烧成了灰烬的柳三月。

“抱歉,柳师弟。”

而后弯下腰来,在池边洗净了剑上的血迹,向着剑宗外而去。

同样没有惊醒沉沉睡着的少年胡芦。

陈怀风化作剑风而去,出现在了南衣城某座极高的楼顶檐翘之上。

夜色深沉,残月高悬。

陈怀风抱着剑站在寂冷的夜色里,沉默地看着整个人间。

杀死柳三月,陈怀风自然极为歉意。

但是现而今的人间,已经没有给他留下歉意的时间。

夜色里南衣城的繁华正在缓缓褪去。

渐渐行人稀少,一点点消失在那些四通八达的长街之上。

照亮着整座城市的灯火也在渐渐熄灭下去。

直到夜色冷清。

陈怀风抱着剑在孤檐之上伫立了很久,踏着夜色向着南面而去。

不是要出城,而是要去南衣城的最中心,同归碑的所在。

张小鱼的伤势已经好了,本该由他来看的南衣城,依旧由他来看。

陈怀风静静地来到了墓山之下,抬头怅望那块悬浮在南衣城之上的同归碑,而后沉默地向上走去。

穿过重重墓碑,停在了最顶端那里。

将枸杞剑插在泥土里,陈怀风盘腿在那里坐了下来。

这里是离同归碑最近的地方。

陈怀风低头看着那道藏在怀里的半道风雨道术。

这是白风雨真正的一生修为所在。

半道本源道术。

足以启动这块人间从未见过的同归碑。

接下来这段时间,他便要守在这里,风雨不动,如同怀抱方寸的师弟胡芦一般。

唯一可惜的是。

陈怀风看着身旁孤寂的枸杞剑。

忘了带一杯泡好的枸杞茶过来。

夜色里的故事很多。

不止张小鱼柳三月陈怀风或是北台。

南岛抱着剑,在一处酒肆里喝着酒,喝酒的人,往往喝上头了,便不肯罢休,誓要喝到不省人事才不情不愿地让人拖着回家。

所以酒肆一般会比寻常的地方打烊要晚很多。

南岛是下午来的。

虽然喝得很久,但是喝得并不多。

喝酒行事,在于微醺,而非烂醉。

就像草为萤说过的那句话一样。

喝到微醺之时,于是便觉得万事皆可。

于是万事皆可。

酒肆里只有几个喝得烂醉的人还在挣扎着不肯离去。

南岛看了他们一眼,又看向自己身前酒壶。

里面还有最后一点。

南岛把它们部倒进了杯子里,一口饮尽,而后拿起放在一旁的两柄剑,一瘸一拐地向着外面已经寂静下来的长街上走去。

南岛是下午来的。

来了很久,所以也打听到了很多事情。

比如天狱之中起了大火,人们还以为天狱失火了,虽然并不喜欢这个地方,但是终究还是有人提着水桶跑了进去。

虽然只是一场误会,但是却也知道了,天狱的人确实死得很多,只有一些外出回来的巡游吏在那里并不熟练地处理着天狱的事情。

又比如,有人看见那个人间极负名声的五刀派西门,提着刀上了城头,看了许久的暮色大泽,而后向着城东而去。

然后至今没有回来。

人间很大,南衣城也很大。

但是无论哪里,只要不是躲躲藏藏的事,便总会有人看见。

于是喝酒的便当成下酒菜说着,将消息传遍人间。

这些只是流于表层的事情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而那些深层所代表的东西,南岛没有去想。

知道表层的就已经够了,比如天狱现在很乱,比如那个南衣城天狱最强的那个人并不在城里。

一瘸一拐地撑着颠簸的伞的少年,看起来并不美妙。

相比而言,在人间之上踏着夜色抱剑而去的那个身影就显得潇洒许多。

但人间各有各的活着的方式。

一面抠着脚又去摸牌的张小鱼也不会管世人怎么看他的。

南岛看着那个夜色里倏忽而去的身影,沉默了少许。

人间剑宗应该不会管天狱的事。

否则昨晚当林二两大开杀戒的时候,他们便会出手了。

他们要看着人间,浩大广袤的人间,繁华璀璨的人间。

但南岛不这样。

现在的他,只想借着黑暗的夜色,去干一些龌龊渺小却也现实的事情。

南岛看着偶尔一点在远处楼外悬着的灯笼照着的自己浅薄却也漫长的影子,缓缓地走着。

是的,他比任何人都承认这是龌龊的令人不齿的毫无道义可言的事情。

但人生不是堂堂正正的对决。

听说古时候,在公子知秋统一槐安之前的那一段混乱年代的更久远之前,人们是讲道义讲古礼的。

承诺了退避三舍。

便自然退避三舍。

南岛平静的想着,但他不是那个流亡在外得古楚王相救的某国公子。

他只是南岛。

南方的南。

孤岛的岛。

来自南方的孤岛而已。

或者说,他不是南岛。

只是桃花。

走在黑暗里的,被遗忘的桃花。

很多事情,自然需要他来做。

而不是南岛。

平静也缓慢地走了很久。

南岛再一次停在了那条巷子外。

黑黑的高墙之后有着些许的灯火。

还有一些久久未曾散去的,焚烧过尸体的味道。

南岛站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握着剑静静地看着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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