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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柳青河的这样一句话,未必不是将身前的这位帝王也一并讽刺了进去。
然而神河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就像没有听见这些话一般。
柳青河一直笑了许久,才渐渐敛去了那种笑意。
“陈云溪似乎去了天门之后。”
这是东海传回来的故事。
有人曾亲眼见到那样一个白发剑修,踩着人间剑风,破云而去,不知去向。
神河平静地仰看着那样一处天穹。
“不用似乎,他确实去了那里。”
先前在迎风楼之中的时候,这个帝王便察觉到有人在窥视着自己。
在这样一片人间之中,那样一个人自然只能是陈云溪。
又或许谈不上窥视,毕竟那样一个白发剑修只是平等地俯瞰着一切世人而已。
柳青河倒是来了一些兴趣,挑着眉头眯着眼睛静静地看着那样一处高天。
“天门之后,究竟有什么东西?”
神河淡淡地说道:“你也没有去过,我也没有去过,这样的事情,谁知道?”
天下最好说的,便是人间没有见过的东西。
一如先前在槐都街头,柳青河所听见的那个关于神女如何在人间消失的故事一样。
没人知道天上发生了什么,自然一切任由他人去说。
但是天门之后的东西,却是有人见过的,所以神河只能坦然地说着谁知道?
柳青河看了许久,才颇为遗憾地低下头来。
一如向着东海而去,不管向着那个方向而去,最终走到极处,都会出现在四十九万里异样。
向着天上而去,不管向着那里而去,最终都会出现在那样一条青山长阶之前。
草为萤曾经说过没有人走到过天门之后,但是并未说过在那样一条登临天门山的山道之前,没有人驻足停留过。
或许曾经可饮酒,但只是送到了唇边,便倾洒向了人间。
二人并未在这样一个问题上多纠结,继续说起了一些天上地下的事情。
“不久前,人间似乎有着一些神力异动。”柳青河神色凝重地说着,看向了一旁的神河。
“陛下可曾见闻?”
神河静静地看着人间,平静地说道:“确有其事。天工司观星衙今日才始让人将那些观测到的东西送了过来。”
柳青河好奇地看着神河,说道:“如何?”
“神光垂陨,直落黄粱。”
神河只是说了这样简单的八个字。
倘若放在更早一些的人间国度之中,这样的异象,大概会被解读为天子非圣,上天震怒之类的攻讦之语。
只是无论是槐安,还是大风朝,大概那些负责观测天象的人,都不会说着这样的话。
鬼帝槐帝之时,世人自然不敢说。
而到了神河之时,受益于道圣的诸般辨证阐述之言,人间大概也已经没有了这样风声涌动的必要。
所以这样一句话的意思,无论是柳青河还是神河,都清楚得很。
天上的故事便在悄无声息里结束了。
那样一个十年剑宗的剑修不知去向,而神女神力散尽,回归人间。
柳青河很是唏嘘,颇为慨叹地看向人间南方。
“我倒是没有想过她居然还会回来人间。”
神河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仿佛理所当然一切应当如此一般地说道:“做一个世人,当然是很好的事情。”
这个帝王抬起头来,向来平和沉静的面庞之上倒是有了一丝笑意。
“做我大风朝的世人,是更好的事情。”
柳青河转回头来,看了一眼一旁的神河,微微笑着说道:“陛下有些不要脸了。”
神河轻声笑了笑,倒也没有说什么。
二人将目光从南方收了回来,这个帝王倒是说起了天工司中的一些事情。
“那个叫做尤春山的人怎么样?”
相比于那些人间大事,这样一个东海年轻人的故事,或许确实有些微不足道。
只是这样一个神河亲自允许踏入天工司中,去进行着某些改变的年轻人的事,大概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柳青河沉吟了少许,缓缓说道:“白术的想法与猜测确实是对的,那些被植入体内的天地根——当然,用他们天工司的话来说,这是一种存在于人体之内的催化因子。那些催化因子同样会受益于高浓度的仙气,从而不断增生,以至于生机焕发之境地。”
这个天狱之主当初在天工司中无趣地等待的时候,当然不止是说着一些废话。
毕竟这件事关系重大,柳青河自然也要认真过问一番。
柳青河说到这里的时候,倒是轻声笑了起来,看向了神河,说道:“现而今,那个东海年轻人的天地根,大概比陛下你的还要大了。入道见山乃至道海叠浪,大概只是时间早晚与他进取的心思的问题。”
神河唇角似乎有着一些笑意,只是依旧语调淡然地说道:“可以。”
这个帝王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转头看着柳青河说道:“催化因子,天地根,这样名字说来说去,有些过于繁琐了,让天工司改个名字吧。”
柳青河挑眉说道:“陛下有什么想法?”
神河静静地看着人间,想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千年前的修行界,曾经将修行看做一种异化,陈云溪与李山河他们的所思所想,或许亦是有着一些这种观念的影响在其间,一如美酒浅饮宜人,多饮伤身,修行之事或许亦然,使其酿者则为其罪。酒之母为酶,那便叫做酶吧。”
柳青河轻声问道:“酶?”
神河平静地说道:“酶。”
一问一答,一池风声不止。
大概世人并不清楚,大道两千多年的一些答案,便这样简单而平静地在一池风亭畔盖棺定论。
道圣见之,或许万般欣然。
函谷观确实已经消失在人间之中,也许再不会归来。
只是那样一个最后一代观主留给人间最为宝贵的东西,依旧在延续着。
并非《人世补录集》。
而是辩证的笃行求真的思想。
柳青河很是感叹地看着满池水雾在风中袅袅不止,轻声说道:“所以有些东西,大概确实从来都不是玄之又玄的。”
神河平静地说道:“有些东西,大概依旧不能说得太早。毕竟可道之道,自非常道。”
柳青河微微笑着,说道:“那有什么关系呢?陛下你也知道千秋之事是千秋之事,以后对不对不重要,只要它现在是对的,便永远有着积极的意义的。我们不笑前人,后人也没有理由笑我们。”
神河转头看着柳青河,一直看了这个比帝王还高,却不知道微微佝偻着腰的天狱狱主很久,而后重新转回头去,说道:“说得头头是道,看来你确实有些闲了。”
柳青河神色一变,脸上笑意勉强了起来,转过身去打着哈哈。
“臣突然想起来,今日梨院煮酒,倒是忘了将酒从炉上拿下来了,臣先告辞了,陛下不必送了。”
大猿窃得白花,于是转身便逃。
神河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听着那些柳青河真心实意地溜走的脚步声,缓缓说道:“悬薜院之事,你天狱前去监察吧。”
柳青河叹息了一声,在那条碎石小道上停了下来,看着不远处亭外花圃中的某朵白花,很是惆怅地说道:“天狱事务繁忙,确实脱不开身,陛下。”
神河平静地从帝袍之下伸出了那只手来,其实这样一个帝王一直都还有些难以适应这样一只千年的臂骨。
是以在指节弯曲的时候,尚且有些僵硬。
虽然对于一个十三叠的剑意之修而言,这确实影响不大,能够逼得他要用手中之剑的人,本就寥寥无几。
只是偏偏那样一个人,确实是当今人间神河的敌人。
“你很忙,总不至于比我还忙,梨院的酒可以让天狱吏去取下来的,梨院的落叶也可以让别人去扫的。但卿相那边,你确实是最适合去看着的。”
总不至于让某个成道境的天狱吏去看卿相,而柳青河拿着扫把在那里扫地看花。
神河转回头来,看着柳青河,淡淡地说道:“而且你我都不方便对那样一个白衣书生出手,我已经让兵部去天工司调取大羿之弓,彼时他们在大军兵临之后,将会以大羿之弓开路.....”
神河说到这里的时候,柳青河的神色便凝重了起来,看着那位帝王,沉声说道:“所以陛下的意思是?”
神河站在圣明池的风里,平静地说道:“灵台在摘星楼上,带过去看住卿相,不要让他发疯,死得安静一些,缄默一些,最好不过。事后将它重新放在南衣城之下。”
帝王毕竟是帝王。
不可能总是温和的。
那样一个白衣书生将南方人间弄得一片涂炭,他确实没有再与他讲什么道理的必要。
柳青河叹息一声,这一次倒是没有再说什么狱中有事的借口了。
毕竟整个槐都高层之中,也就他柳青河最清闲,户部工部一直负责接洽天工司,自然不用说,哪怕是礼部,这些时日也忙得很。
至于忙什么,有人懒得去细查了,毕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
尤春山的事,确实不是腿的事了。
在柳青河将一些事情告诉了那个伞下少年,三人又去了一趟宋应新那边,虽然未曾见到宋应新,只是却也是在途中突然明白了一些东西。
三人停在了悬壶衙前,这样一处司衙的名字,自然很是通俗的来自悬壶济世的典故。
所谓壶,自然也不是什么酒壶茶壶,而是曾经的药葫芦。
小少年拿葫芦装剑,古时候的医师们则是拿葫芦装药。
只是那样一个名字来自一味药材的白术大夫,这三人确实不太明白他葫芦里到底装得是什么药了。
不止是尤春山,哪怕是南岛与余朝云,对于医师的印象,也是那种提着药箱,穿着医袍,行色匆匆地往来人间救助世人的模样。
只是白术喜欢拿斧头。
谁会在看见一个大夫拿着斧头跑过来,认真地说着你脑中有疾,须破颅医治的时候,觉得很是惊喜呢?
大概只有惊吓吧。
至于现在,三人更是深缄如夜,神色古怪地看着那样一处天工司下辖的司衙。
尤春山好像已经看见了那样一个画面。
老大夫白术神色凝重地晃着手里的小斧头走过来,另一只手中便握着那样一只泛着幽冷光泽的,像是一个小凉薯一样的铁玩意,说着你心脉有疾,须破心治之。
这让这个东海年轻人浑身下意识的颤了一颤,而后转头看着南岛。
“师叔,其实吧,我觉得有些事情,也未必有你们想的那么严重,不是都说了道门的下手知道轻重的嘛,我都不当剑修了,难道他还要赶尽杀绝?”
南岛沉默地站在那里,过了少许,轻声说道:“我有个师兄,叫做张小鱼,他虽然是个剑修,但是也是道门之人,你觉得他下手有轻重吗?”
尤春山想着那个留在了东海的白衣带血的年轻人,他虽然没有见过,但是一路以来,倒也是听说了不少他的事情。
张小鱼大概下手确实没轻没重。
而李石是他的师兄。
哦,陈青山也是。
不愧是兄友弟恭山河观的年轻三杰。
南岛继续说道:“换句话而言,当初李石既然要拿你做赌注,你倘若能够自他所限定的命运之中走出来,未尝不是为天下抛洒热血?”
尤春山愁苦地说道:“可是师叔,掏心掏肺,真的很痛的。”
不管是引申义还是字面义,这样一个词所代表的意思确实如此。
南岛确实突然沉默了下来,抬头看向了那处司衙。
司衙水雾之中,有个老大夫模样的人正在开门走出来。
虽然那人手里没有提着斧头,看起来也是平静宁和的模样,只是南岛在那处崖上自然是见过白术的,三人里只有余朝云没有见过而已。
老大夫性喜金铁之器。
南岛看着向着这边走来的老大夫,重新低下头来,看着坐在轮椅里的尤春山,很是诚恳地说道:“没关系,就算老大夫不擅长让人昏迷,我倒也略懂一些拳脚。”
“......”
尤春山默然无语,偷偷瞥了一眼少年的手,少年握着那样一柄伞,大概不懂拳脚也没有关系,力气大了,总能把人打昏过去。
只是东海年轻人还是很惆怅。
“师叔今日怎么这样强人所难?”
南岛沉默了少许,静静地在伞下站了许久,而后抬头看向那些远处很是迷蒙,像是命运的细雨一般的司衙水汽。
“我的病,是没有能治的法子的,但是你的有。”
少年在天工司待了差不多一个月了,天工衙那边依旧什么办法也没有。
或许对于这样一个少年而言,想要摆脱这样一柄伞,也只有枯守那样一座高崖。
尤春山回头看了一眼很是平静地说着这些东西的少年,一时间倒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白术已经穿过那条衙前巷子,站在三人身前,神色古怪地看着尤春山几人,说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余朝云看向尤春山,尤春山看向了南岛,后者只是平静地站在伞下。
规劝归规劝,但就像尤春山所说的那样,强人所难,从来都不是什么很好的事情。
从大风朝的律法而言,这是触犯刑律的事。
尤春山默默地坐在那里许久,而后转回头来,看着白术诚恳地说道:“来治病的。”
只不过这一次的病,并非人间的病,而是修行界的病。
白术确实对于尤春山的情况很是了解,哪怕三人没有说什么,这个老大夫却依旧知道许多东西,挑眉看着他说道:“你连一条腿都不肯换,让你换个心脏,你能接受?”
尤春山睁大了眼睛,很是无辜很是无奈地说道:“那咋办嘛?”
这个东海年轻人这句话一说出来,便是向来神色严肃的白术,也被下意识的逗乐了。
咧着嘴笑了半天,才收敛了笑意。
老大夫转身向着悬壶衙中而去,平静地说道:“可惜这东西你想换,天工司也不会给你换。”
人向来都是有着逆反心理的。
你若是和他说你今天非要什么什么不可,他肯定不愿意。
但是你要是说这玩意不是你想要就要的,他反倒偏要了。
尤春山看着老大夫在水雾里转身离去的身影,下意识地问道:“为什么?”
白术停了下来,站在悬壶衙的小巷里歪着头站了半天,才转回头来,看着尤春山说道:“你把天工司当成什么地方了?”
尤春山却也是被白术的语气也弄得沉默了下来。
想想好像也确实如此,自己当然没有理由去要求天工司做什么。
只是白术的下一句话却把尤春山又整得迷糊了。
老大夫很是惆怅地说道:“你以为是天上白玉京吗?”
尤春山有些不明白白术的这句话什么意思。
反倒是一旁推着轮椅的余朝云好像明白了什么,犹豫地看着白术,轻声说道:“大人的意思是,天工司并没有能够让人换一颗心脏的手段?”
白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转身继续向着悬壶衙而去。
“当然有,只是天工衙那边的机括制造精度不够,他们可以造出大羿之弓,但是在某些微小层面,在技艺方面,依旧难以达到足够精密的地步。”
老大夫的最后一句话在巷子里落了下来。
“机括之心,悬壶衙有,只是换上去,能不能活,我们不能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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