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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鹤咳了好几天之后,终于好起来了。

南德曲觉得他炖的那些萝卜功不可没。

只是陈鹤好起来了,南德曲却好像又发烧了。

这个剑修在南衣城当了二十多年的世人,都没有着过凉,直到那天看着陈鹤从大棉被里钻了出来,抱着炉子出门看着门外的热闹的时候,突然有些浑身酸痛。

南德曲这才意识到,自己也受凉了。

原来修行者哪怕装世人装得再像,终究也不会是世人。

南德曲好像有些迟钝的领悟到了这样一个道理。

陈鹤回过头来的时候,便看见南德曲已经钻进了那床大棉被里,就像自己一样,缩在炉子前烤着火,发着汗。

这让陈鹤发了好一阵的呆,直到听见了南德曲像他一样咳得做猪叫,才反应过来南德曲也着凉了。

不过大概剑修的毅力要坚韧一些。

南德曲虽然着凉了,在烤了一阵火之后,却还是坚持着,要去极都的宫外看看。

毕竟按照前几日听到的消息,大概便是在今日,北台会在极都风雪承天台登基为帝,而后挥师北伐槐都——哪怕是陈鹤和南德曲,都听说了一些槐安的动静,南方叛乱之事,黄粱之事,这导致了整个槐安的兵力分布,整体都在向着南方倾斜而去。

陈鹤虽然有些担心南德曲这副裹着大棉被的模样,会不会走到路上就昏死过去,只是看着这个男人一面咳嗽着,一面坚持着扶着墙要出去,陈鹤倒也是没有再说什么,在炉前煮了一大罐姜汤,而后戴了帽子,戴了耳遮,便扶着南德曲出了门。

这个曾经的人间剑修大概确实已经烧得神志不清,被陈鹤搀扶着走在路上的时候,还在那里摇头晃脑的哼着你总是如此如此如此的冷漠。

给陈鹤都整迷糊了。

“你在唱什么?”

“我怀念我那柄落在了阿弥寺山下的剑。”

如此如此如此的冷漠的,当然不一定要是人,可以是一辆车,也可以是一柄剑。

陈鹤惆怅地说道:“当时要你捡你又不捡。”

“我哪知道日后会这么后悔呢?”

陈鹤默然无语。

整个极都的人都在风雪里走着,大概是要去看看热闹。

那些风雪长街里极为拥挤,就像是一条结冰的大河,明明已经阻塞难行,但是上游的水还是滔滔地淌来,于是卷着无数冰渣,带着浩大的声响,穿过河道而去。

陈鹤有时觉得他们像是去寺庙里给神河祈福一样。

只是那些极都世人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虔诚的神色,大多是冷笑着的。

大约是想看看那一个年轻的帝王的笑话。

与之对比之下,陈鹤脸上的新奇,南德曲脸上的红晕与迷糊,反倒显得极为突兀。

陈鹤觉得这样似乎不太好,于是也龇牙咧嘴的冷笑着。

笑着笑着便感觉到有双手伸进了自己的脖子里。

陈鹤吓得一缩脖子,转头看去,只见南德曲正在那里很是认真的掏着。

“你在做什么?”

南德曲想了想,说道:“帮你掏冰渣啊。”

“?”

见陈鹤有些不理解,南德曲咳嗽了两声,缩回手来,指着二人头顶上那些悬着冰溜子的屋檐。

“难道不是有冰溜子掉你脖子里面了吗?不然你表情为什么这么狰狞?”

“.....”

可惜南德曲不是一个着凉的呆萌的三十六岁的女人,而是一个男人。

不然这一幕大概也别有趣味。

陈鹤有些惋惜地想着。

所以当初陈草木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会在那些爱情的故事里,毫不留恋的走出来的呢?

陈鹤叹着气。

“你总是如此如此如此的冷漠。”

陈鹤也哼起了曲子。

尽管他也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听过这样的曲子了。

就像当初那些什么——我是个沉默不语的靠着墙壁晒太阳的过客。

又或者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

诸如此类种种一样。

陈鹤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就是会唱。

他有时还会唱一些自己都听不懂的东西,比如什么——门门宗都走句邓累俯卧盆,似错稳不对,怎稳似怎。

不过大概现而今,陈鹤还是更喜欢这首曲子一些,于是搀扶着南德曲,边走边哼唱着。

“我却是多么多么多么的寂寞。”

......

风雪承天台在皇宫以西,某处极为靠近人间西极的风雪山巅之上。

对于这样一个风雪之国而言,数千年来的历代帝王,一生必须要做的一件事,便是在承天台上受封登基。

整个极都的世人都在那种风雪迷蒙,却也瑰丽绚烂的色调之中,踩着厚厚的积雪,来到了这里。

那些青甲已经将整个雪山都围了起来,只留下了一条向着山巅而去的宽阔的冰雪长阶。

北台大概会从那里,一点点的攀登上去。

而后从那个叫做倒春寒的帝王手里,接过属于这片风雪国度的帝权象征——那是一枝顶着冰雪莲花的权杖。

陈鹤凑在了人群边缘,伸着脖子越过风雪和前方密密麻麻的人头,尝试去看看北台是否已经出现在了山脚下。

可惜人头攒动,陈鹤却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倒是吵着吵着要来看北台登基的南德曲,却是安静地靠在城西的某处街头的檐柱下,长久的看着这个在那里探头探脑的年轻人。

陈鹤一直过了许久,才看见了南德曲这种极为怪异的行为,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脸上又没长桃花,你盯着我做什么?”

南德曲听着陈鹤的质问,倒是转过了头去,看着人间风雪,轻声笑了笑,又低着头猛烈的咳嗽了起来。

“因为我发现我好像还是第一次看清了你的脸。”

南德曲一面咳嗽着,一面断断续续的说着。

陈鹤愣了一愣,看着裹着大棉被,靠着柱子咳得像是一个肥胖的竹节虫一样的南德曲,古怪地说道:“难道过往你都看不清我的脸?”

南德曲咳了许久,站直了腰,眯着眼睛看着陈鹤,而后轻声说道:“看得清,但是有时候总有一种很是奇怪的感觉.....”

南德曲说着皱起了眉头,伸手挠着痒,只可惜大概一直挠不到位置,于是越挠越难受,只是南德曲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就是这样的。”

陈鹤疑惑的看着这个三十六岁的男人。

“哪样?”

“挠痒。”

“......”

也许是隔靴搔痒。

也许是隔着血肉搔痒。

有些东西,大概确实是很难描述的。

于是看命运的人只能坐在船头拿着衣角伸手在风里,说着你看,这便是我们对命运具象化的简单描述。

于是南德曲说着我好像看清你的脸了。

这个剑修最后又补充了一句。

“你好像是真的脚踏实地的踩在人间了。”

南德曲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这个年轻人前段时间感冒了,大鼻涕呼啦啦的梭着。

陈鹤转回了头去,轻声笑着说道:“我不是脚踏实地的踩在人间,难道还是踩在天上的吗?”

南德曲耸了耸肩,打了个喷嚏,没有说什么。

......

被人遗忘的庄白衣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靠在小院子的门上,在那里安静的看着突然安静了下来的风雪人间。

极都的人们都去了西面,于是连风雪都寥落了几分。

有个道人默默的踩着风雪走了过来。

这个打断了北台的腿,也打断了南岛的腿,名叫江茱萸的道人,本该出现在城西那边,看着那个被他们推涌至此的年轻人去做这个风雪国度的帝王。

只是不知为何,他却没有去那边,而是来到了这里,看着这个被北台从高山风雪里捡回来的男人。

“你看起来好像有些惆怅。”

江茱萸停在院前,抬头看着那个风雪里挂着冰溜子的灯笼,又低头看着这个境界很高,但是现而今却是佛音缠身的剑修。

阿弥寺虽然已经死了近千年。

只是终究那是曾经的四大修行之地之一,与函谷观磨剑崖齐名的存在。

庄白衣在强行登临的过程里,自然受到了很是沉重的伤势。

这个剑修拄着那柄如渊之剑,坐在院门口轻声咳嗽着,看了一眼道人,又转头看向了风雪,准确的说起来,是那些只留着脚印的积雪长街。

“我突然有些担心事情失控。”

庄白衣咳嗽着,擦着唇角的血色,很是轻缓地说着。

江茱萸挑了挑眉,缓缓说道:“为什么会这么想?”

庄白衣拄着剑,低着头沉默着。

一直过了很久,才缓缓说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有时候无比景仰那样一个槐安帝王。”

江茱萸自然明白庄白衣所说的槐安帝王是谁。

当然不是神河,也不是李阿三,而是槐帝姬无胥,那个曾经崖主南衣的二弟子。

在青衣离开人间之后,一己之力,将整个人间都镇压了下去,第一次打开了冥河的门。

庄白衣很是唏嘘地说着。

“浮生几何,非赴死不敢往,非赴死不敢来。槐帝的这句话,也许再过千年,被世人说起的时候,依旧会带着万般豪迈与慷慨的情绪。”

江茱萸轻声说道:“是的。”

“但我突然有些怕。”

庄白衣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着。

“有些怕这个人间,真的会成为槐帝所想的那样,只要人间,不要人烟。”

江茱萸回头看着自己走来的那条长街里,无比寂寥的风雪,倒是明白了为什么庄白衣会突然说着这样的话。

他们这样的人,也许行事决绝。

但不代表真的便可以不被外物所干扰。

看着人间繁盛如火,看着青山重叠,百川横流,也会感慨地生出热烈的情绪来。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自然也只是一种上善若水般对于极致的描述而已。

江茱萸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其实谁都怕。但有些故事开了头,就像在秋天的芒草里点燃了一个火把,烧起来之后,便再也没有回头路。”

现而今的人间,这片鹿鸣风雪之地之外,自然正是秋日。

道人并没有谈壮烈,只是谈必然。

二者有时候,看起来都像是一些熊熊的烈焰一样。不论是字形,还是它们所代表的意味。

一如他所描述的那样,是秋日芒草里的一把火。

燃烧起来的时候,不止是世人,便是点火的人,也会心生绝望。

庄白衣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地拄着剑,坐在那里,看着遍地雪色。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人间剑宗四百多年前的剑修才重新抬起头来,看着江茱萸说道:“北台的故事,你们有几分是怜悯?”

江茱萸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轻声说道:“三分。只有三分,不能再多。再多了,我们自己都会动摇。”

毕竟与庄白衣他们这些境界很高的修行者所做的事而言,江茱萸是一直踏在人间的。

三十万青甲,说来说去,自然始终都是人间的力量。

不属于那些高层的战力。

他们也许可以覆灭鹿鸣这样的国度,也许可以围杀某个白衣大和尚。

但是他们不具备摧毁人间的力量。

庄白衣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确实如此。”

江茱萸收敛了神色,看着庄白衣说道:“北台今日登基,你要去看看吗?”

庄白衣平静地说道:“我就不去看了。我要准备一些东西。”

江茱萸点了点头,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快要离开这片迷蒙的风雪视界的时候,道人突然回过头来,看着庄白衣很是认真的确认着。

“阿弥寺真的死了?”

庄白衣平静地说道:“如果它没死,那就该是我死了。”

这样一个剑修带着那样一种凛冽的态度,执剑开山门,登风雪古寺而去。

倘若阿弥寺之中真的还有传承存在,他自然不可能走得出来。

江茱萸没有再问什么。

鹿鸣的故事,自然很简单。

这里本就是一个与世无争的,简单的地方。

无非就是一个和尚,一座寺庙,还有一座古老的雪都。

那个青天道的道人离开之后,庄白衣又在那里坐了许久,而后低头看着手中的剑,剑身又开始轻鸣起来。

这个剑修身上隐隐有着一些无形的束缚出现。

那是登临阿弥寺之后,残留在他身上的东西。

一圈圈的,将这个剑修困缚在那里。

只是随着如渊之剑的轻鸣,那些束缚似乎正在被割裂着。

于是剑鸣更为清脆了。

然而庄白衣却是看着自己的剑,伸手到了唇边,轻嘘了一声。

“小声点,如渊。”

“那个和尚,耳朵可是灵得很。”

于是剑鸣渐渐低沉了下去。

名为白衣,却穿着黑袍的剑修拄着剑站了起来,在风雪里缓缓走去,整条风雪长街之中,不住的有着什么东西崩断的声音传来。

剑修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极都长街,在风雪里走向了西南方向,像是要走到人间最边缘的地方而去。

鹿鸣虽在人间之中少有声音。

但这样一个地方,却是有着槐安与黄粱所不具备的特征。

那便是,它真的毗邻人间边界。

便在极都往西。

在无尽的极光尽头的雪原之中。

所以世人有时候会说着看看东海,看看无尽深洋,但很少有人会说看看鹿鸣以西。

那里的风声很大。

所以有些声音,有时候很难被世人听见。

......

不可否认的是。

当北台穿着一身道袍,牵着白荷的手,自风雪之中走出来,走在了世人的视界之中的时候,带来了一片极为喧哗的声音。

哪怕是陈鹤,哪怕是南德曲,都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些疯狂了。

明明他也没有屠城,没有做出什么很是人神共愤的事情来。

但是这一幕,却还是让世人有着类似的感受。

南德曲怔怔的看了那边很久,便是因为感冒而有些浑浑噩噩的脑袋,在这一激灵之下,都变得清醒了很多。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三十六岁的男人才轻声说道:“北台这是把事情都做绝了。”

明明只是穿了一件道袍。

却赢得了南德曲这般高的评价。

一如当初江茱萸他们所说的那样,身披道袍而登基,对于这样一个风雪佛国,对于那样一个槐都的陛下,都是一种莫大的挑衅。

陈鹤很是惊叹地看着那个风雪里昂首挺胸的平稳的穿过人间,向着风雪承天台方向而去年轻人,轻声说道:“也许这便是少年自有少年狂?”

南德曲回头古怪的看着陈鹤,因为他总觉得陈鹤好像是在唱着说着这样一句话一样。

只是很快,陈鹤脸上的惊叹的神色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大的愤怒。

这个年轻人跳了起来,骂骂咧咧地看着那个终于开始登临那些山道长阶的南衣城北大少爷。

“他妈的,老子的天衍车!”

先前北台昂首挺胸,一身道袍飘飘的穿过那些人海的时候,陈鹤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这个瘸子今天走得这么稳了。

直到他开始登临雪山。

陈鹤才终于发现,原来北台和白荷,是站在天衍车里面的。

裹在大棉被里的南德曲还没反应过来,陈鹤便已经奋力地向前挤开人流而去。

“北台你个王八蛋,快把我的车还我!”

人间风雪浩荡,世人的鼻尖之下都被之中凛冽的风雪吹得挂着一些冰渣子。

那样一句在数十万人之中的呼喊,本不该被北台听见的。

只是这样一个年轻人却好像听见一般,站在天衍车上,很是突然的回过头来。

......

北台确实听见了。

也许因为那一刻的风雪有过极其短暂的停顿,也许只是刚好,那句话没有被极都世人的呼吸和风声压下去,飘到了北台身前。

这个年轻人默默的看着那个在长街人海之中上窜下跳的渺小的人许久,转回头来。

这本来就是我的。

南衣城北大少爷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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