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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识夏恍恍惚惚地出了勇毅侯府的门,从这里到人群熙熙攘攘的街上还要一段时间。就在这截窄窄的巷子里,几堵宽厚的骏马胸膛挡住了楚识夏的去路。
“三皇子,”楚识夏看着为首的娃娃脸少年,“您这是有何贵干?”
三皇子傲然立于马背上,手上扛着一柄带鞘的长刀,闲散地靠在肩上。他身后跟着脸上淤青未消的少年,弱弱地看楚识夏一眼又很快收回去。
楚识夏看他眼熟,却也懒得去想这人是谁。
“你果然喜欢燕决。”三皇子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笑嘻嘻地说,“你打了邓勉,就当没这回事发生吗?本皇子今天就是来替邓勉主持公道的。”
“邓勉是谁,”楚识夏的目光落在三皇子身后的少年脸上,“你吗?”
“大理寺卿之子,邓勉。你砸了人家半个书馆,也没记住苦主的名字?”三皇子装模作样地咂舌,“楚识夏,你也太过分了。这样吧,今天你在这里给我们唱一支云中的小曲,我就放过你,怎么样?”
“怎么,三皇子也想享此殊荣?”楚识夏阴恻恻地瞟他一眼。
三皇子嘴硬,身体却很诚实的带马后退了一步,“你别以为你带剑了我就怕你!”
“我说你怕我了吗?”楚识夏道,“我心情不好,你最好快滚。”
三皇子恼羞成怒,对着身后六个骑马的少年一挥手。六人策马而出,团团将楚识夏包围起来。他们的鞍上放着七尺长的枪,劈头盖脸地对着楚识夏砸下来。
一道身影忽地跃上墙头,自远处疾驰而来,远远地抛出了带鞘的剑。剑鞘砸在其中一名少年头上,当场将其砸得落下马来。
楚识夏抓住这个空隙,饮涧雪飒然出鞘,卡在一枚枪头间,生生将其挑飞。
掷出剑的那人身形一掠,鬼影般出现在少年落地的地方,抬手拔出了剑。巷子里碧绿的浓荫摇晃,细碎的阳光在他的剑锋上跳荡,刺得人眼睛生疼。
是沉舟。
慌乱的马匹踢踏着要挣脱缰绳,沉舟手腕拧转,长剑被他挥舞成一团缭乱的银光。
马匹柔软的腹部被无声地剖开,浓猩的马血像一场瓢泼大雨,飞溅到每个人脸上。马鞍上的人被狠狠摔下来,在翻滚着在地上滚出去老远。
他漆黑的眉、素白的颈间都是红色的血,像是被朱砂泼溅的黑白山水画。
众人都被他的狠厉惊到,一时间不敢动作。
沉舟侧过手腕,剑刃上一线寒光笔直地落进三皇子眼底。
沉舟看着这张纯然无害的脸,心里却浮现出他洋洋得意砸落镇北王府牌匾的模样,心中杀意横生。
“你、你是什么人?”三皇子难掩恐惧,“你别过来,我外公不会放过你的!”
沉舟的眼神冷冽而又熟悉,让三皇子胆战心惊。
楚识夏一拳将身侧的人砸落下来,一把扯住缰绳,飞身上马。沉舟领会到她的意思,抓住她的手坐到她身后。
“下次找我麻烦,别带这么多废物了。”楚识夏驱使马匹跑出小巷,没有人敢拦她。
“你们这群废物!”三皇子气急败坏道。
——
楚识夏没能骑马走出去很远。
这里不是云中,她出不了帝都的大门。战马有些怕她,踱着步子行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沉舟温热的呼吸拂动着她头顶的发丝,这才让她不至于沉溺在一脚踏空的惊慌中。
最后她勒马停在一座小小的桥边,沟渠上的酒肆里有人唱着缠绵的曲子。
夕阳西下,河水波光粼粼。
楚识夏替他擦干净脸上的血,不可遏制地感到疲惫。
“只有你在的时候,我才觉得安心。”楚识夏的额头抵着他的肩膀,“沉舟,我不想做一个自私的人,我想让你走。可我又害怕,如果你不在,我一个人要怎么办?”
你不会是一个人,再也不会是。沉舟在心里默默地说。
“如果我说,我是死而复生的人,你相信吗?”楚识夏没敢抬头看沉舟的手语,她自己都觉得荒唐。
但她感觉到沉舟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楚识夏的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他杀了我哥哥,”楚识夏压低了声音,像是在痛哭,又像是在嘶吼,一切的声音都淹没在沉舟的颈窝里,“是他杀了我哥哥!”
前世,皇帝在夺权中落败,最后落得和楚明修一样的“暴毙”下场。他最讨厌的大儿子,也就是陈皇后的所生的太子登上皇位。
在这之前,他或许是威逼,或许是利诱楚明修替他做某件事。楚识夏猜测是要楚明修鼓动云中发兵勤王,亦或是其他,但楚明修最终没有答应。
皇帝穷途末路,失心疯地杀了楚明修。燕决看出这一点,生出恻隐之心要放走楚明修,但楚明修最终没能走得掉。
于是,祥符七年,云中楚氏明修因病暴毙帝都。
不要哭了。沉舟拍着她的后背,像在哄孩子。
你给我一个名字,我去杀了他。
上天入地,就算是佛龛神明,我也至死不休。
——
楚识夏打了三皇子,这个半真半假的消息不胫而走,当天晚上楚识夏就被宣召进宫。
隔着袅袅升起的檀香,楚识夏跪在阶下。皇帝在座上裁剪着一盆秋海棠的花枝,只有剪刀咔嚓咔嚓的声音在屋子里反复响起。
楚识夏已经在这里跪了一个时辰。
她跪得笔直,手指在宽大的袖子不断地抚摸着垂下来的佛珠。
“眼睛这样红,是哭过了?”皇帝叹了口气,“起来吧,朕不过是要给外人一个交代,并非真的一定要罚你。一定是老三先挑起的事端吧?”
皇帝去看过三皇子了,除了受了点惊吓哭闹不休,倒是没有什么外伤。只是那几个跟着他厮混的人,摔断腿的摔断腿,扭伤胳膊的扭伤胳膊。
“三皇子年幼,臣女言行无状,冲撞了三皇子。”楚识夏低声道,“是臣女的不对。”
皇帝一口一个外人,然而楚识夏知道,无论皇帝多么厌恶有着陈家血脉的太子和三皇子,他们才是一家人。
“别说气话了,还跪着干什么?”皇帝用眼神示意宦官扶她起来,“朕知道你受了委屈,云中尚武,帝都又实在无趣,太学不适合你。依朕看,不如你去羽林卫如何?”
来了。
楚识夏心中冷笑。
她早猜到会有这一天。
皇帝要掌权,就要有自己的人。楚识夏是最好的选择,只要把她和皇帝绑在一起,云中想不帮他都难。而皇帝也可以一点点从摄政王手里分走帝都兵权。
但在前世,她从未听闻楚明修在帝都担任任何官职的消息。
楚明修拒绝了,这是皇帝对他起杀心的第一步。
“墨雪,你意下如何?”
宦官在一旁劝解道,“云中的鹰,不该做笼子里的金丝雀,这也是楚小姐大展宏图的好机会。若楚家能在帝都出一位将领,楚氏的威名何止在云中啊!”
恩威并施,再不答应,大小姐的派头和任性就装得过分了。如果不答应的话……楚识夏会是前世的楚明修吗?
“臣女,”楚识夏抬头,双手抱拳,目光笔直地看向皇帝无害的笑脸,佛珠碰撞出清脆的响声,“领命。”
天色已晚,楚识夏便休息在了宫中。
收拾出来的那间偏殿装饰素雅,楚识夏随手一翻,在桌案上翻到了几本兵书。
“您还未到帝都,这里便收拾出来了。”宦官谄媚道,“原以为是楚二公子来,便从藏书阁里取了这些兵书来,想来大小姐被兄长带大,巾帼不让须眉,应当也是爱看的吧?”
“这里,原是要给我二哥住的?”楚识夏有些出神,“你先出去吧。”
楚识夏合衣躺在床上,望着金线刺绣的帐子顶,姿势板正得像是躺棺材。
慢慢地,她睡着了。
她睡得很不安稳,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争吵。
灯火影影绰绰,冕旒摇晃、珠玉碰撞的声音哗啦啦的,像是一场无休无止的大雨。
“陛下,恕臣不能答应。如今正是边关战事吃紧,我兄长进京述职时曾言北狄人来势汹汹。何况云中路途遥远,不可能奇袭帝都。”青年跪坐在案前,摇头道,“云中的兵不能离开拥雪关。”
“什么叫云中的兵?!”
皇帝暴怒,拍着桌案道:“朕才是皇帝,你是朕的臣子,那是朕的兵!摄政王的铡刀都要砍到朕的脖子上来了,是朕重要,还是拥雪关重要!?”
青年声音艰涩:“拥雪关倚仗天险才守住关口,关隘之后一马平川。若是拥雪关破,北狄人如入无人之境,再无人能挡。那是流血千里、伏尸百万,陛下三思。”
“好好好,倒是朕的不是了。摄政王迫不及待地要扶他的外孙登基,嫌朕碍事;你们楚家心怀鬼胎,手握兵权却不肯出兵勤王。”皇帝怒极反笑,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指着他骂,“都是乱臣贼子!”
“臣不敢。”
“你不敢?楚明修,朕看你可敢得很呐!”
皇帝拂袖而去。
“楚明修”三个字雷霆般轰落在楚识夏的灵台上,震得她天灵盖发麻。楚识夏想坐起来,想借着眼皮上模糊的灯光去看一看那人的脸,却感到浑身无力。
她勉力睁开眼睛,只看见一个修长的侧影坐在书案边。
云中楚氏的二公子鲜有这样沉静的时候,飞鹰走狗、打架斗殴,什么混账的事他都做过。
宦官趾高气昂地站在他面前,声音尖细道,“楚二公子,陛下念在楚家劳苦功高,留您一具尸。若您执意闯出去,羽林卫、禁军一人一匹马,把您踩成肉泥可就不好看了。”
楚明修低头看着面前的鸩酒,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是陛下的意思吗?”
“是陛下的意思。”
不不不,楚识夏在心里尖叫,不要喝不要喝不要喝!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楚明修端起鸩酒,长叹一声道,“埋我的时候,记得让我脚尖向北。”
这样我一坐起来,就面朝着云中的方向。
不要不要不要,楚识夏听见自己惨烈的哭声,求你了二哥你不要喝,不要喝不要喝不要喝……我的剑,我的剑在哪里?
“长乐,拥雪关以后要你来守了。”
酒杯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楚识夏眼前的光影散去了,她的手被人紧紧攥住。楚识夏哭得浑身僵硬,冷汗涔涔。那人身上带着她熟悉的气味,他一下一下地捏着她的后颈,安抚她。
她知道那是谁。
“我要杀了他……”楚识夏抓着沉舟胸前的衣服,泪水后的眼睛蒙昧不清,“我要杀了他!”
沉舟无声地应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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