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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臻登上了高台。
台上有五张案几,每张案几后面都站了个厨子。
上了高台文臻才看见,这高台离围墙很近,围墙后就是一大片空地,此刻那空地上站满了人,正张嘴看着台上。
原来把围观的百姓给转移到这里来了。
这个位置距离,又安全,又能控制局势,只是这高台这么高,无论是出风头还是出丑,都能清晰入人眼。
五张案几上都有已经准备好的食物,香气馥郁,热浪蒸腾,案几后的人忙得热火朝天。
高台不是很大,几张案几加上诸般用具,已经挤得满满,文臻只能站在五张案几的中间,要么转身对底下百姓,要么回头看五位厨师。
这是一个充满恶意的安排,但恶意并不仅止于此。
最中间案几后,是一个高瘦的男子,算得上相貌堂堂,不大像个厨子,倒像个公子哥儿。此刻正冷冷打量着文臻,道:“听说这位姑娘凭旗过关,怎么,来参加比试了?食材便在那里,你且自己选择烹制吧。”
说着一指高台角落的一堆菜蔬,那里有葱蒜姜等物,还有一个大盆,里头多是海鲜水产,十分鲜活。
底下百姓都是先前吃过文臻面条的,原本都拎着一颗心瞧着,心想韩府吃了亏丢了脸面,不得已让这姑娘凭八千旗入了府,也绝不会允许她好好展示厨艺的,没想到如今这人虽然态度不好,但行事居然很在道理上,都有些愕然,又生出意外之喜。
当即便有人叫:“这位姑娘,你手艺精绝,今日便叫他们瞧瞧!”
文臻笑笑,对底下拱拱手,去查看了一下那些菜蔬,肉有羊肉,水果有柑橘,作料有葱蒜辣椒,水产有鲜鱼海虾。还有酒。算是十分齐全。
几个厨子都目光灼灼瞧着她,看她选什么,文臻走了一圈,空手回来。
“怎么,这里的菜蔬,您都瞧不上?”那高个子厨师阴恻恻道,“还是您技艺太过高超,只有龙肝凤髓,才配得上您的手艺?”
“哦不不不,我不会烧龙肝凤髓,我只会炒恶人肝,炖卑鄙心,煎黑肚肠。将那些背信弃义贪人钱财的黑心烂肚,化腐朽为神奇而已。”文臻笑眯眯瞟着他,“刘厨子,你想试试这手艺吗?”
高大男人一张端正的脸扯得有点难看,底下百姓一片哗然。
原来这位就是那个拿了好友手艺还吞了好友钱财的府尊家厨子啊。
“我们现在是丰馔节选厨子!不是给你胡言乱语的地方!能做就做,不能做就滚下去!”不等那刘厨子发作,底下一个站在府尊身边的管家模样的男子已经厉声发话。
“我能做,也不能做。”文臻冷冷俯视他,“就你们特地留下的那菜色,我做了,立刻就给了你们理由淘汰我。当我是傻子呢吧?”
“……”
刘厨子和底下的几人都露出震惊之色。
她怎么知道的?
“丰馔节”原是本地传统,借丰馔节选拔大厨,一来显得隆重,二来有助名声,三来也是府尊政绩,最后才是选拔真正人才。而涉及到最根本的想给世家输送厨子这个目的,自然是早已内定好了人选,毕竟这个人选将来需要承担纽带的责任,不是自己人不行的。
李石头为人木讷老实,只会烧菜,在易家很受欢迎,却不会讨好主子,这种人对韩府的帮助有限,而刘厨子,承袭了李石头的手艺,和李石头有一层“托付老母”的好友关系,本身又高大英俊,韩府选中他,还有一层隐秘不可说的心思,所以对刘厨子的中选,势在必得。
而文臻横空出世,眼看要横生枝节,韩府自然不能允许。
所以留了菜蔬给文臻,但她如果真的做了,那就必输无疑。
长川易家有隐疾,不能吃鱼虾羊肉葱蒜等物,否则疾病会加重。
文臻如果拿这些食材做了菜,哪怕做出花儿来,一句“世家厨子不知主家忌口不合格”便可刷落。
但这姑娘竟然知道易家的忌讳,没上当!
不过,不上当也有不上当的做法。
高台下有一张小桌,桌后坐着两个老者,其中一个是王老先生,看来是裁判的身份。
此时另一位老者便皱眉道:“你既然不做,不管什么理由,便算你放弃,这是规矩。”
王老先生欲言又止。
从道理上讲,厨子不做菜自然算放弃比试。
底下赵府尊笑了笑,和韩老爷道:“令爱委实聪明。”
韩老爷捋须一笑,“自她长成,我确实省心许多。”
“我家定儿是个心实的,若是能有韩小姐这样的姑娘为贤内助,便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府尊谬赞,府尊谬赞。”韩老爷笑得脸上生花,“府尊不嫌弃我们商户人家,芳音才是真正的有福气。”
赵府尊又想起什么,皱眉道:“咱们去了城外营地两次了,都没见着人,你说,不会是殿下对咱们昌平有意见吧?”
“应该不会吧。消息一到咱们就出城去拜会了,哪有半分不恭敬处?说来也奇怪,殿下又不露面,又不离开,这是要做什么?不会……不会来咱们昌平了吧?”
“你说笑了。咱们不是和厉刺史身边的人打听了吗?说是殿下携文大人去游枫山了,这时节枫山红叶如火,自然不能错过。”
“那就好,那就好。”
“今日这个女子,似乎来者不善。”
“有府尊在,有我在,管她想要做什么。敢闹事,打出去就是!”
……
台上,文臻依旧笑嘻嘻地,回答那位疾言厉色的裁判,“不参加就不参加呗,我又没兴趣做厨子。”
众人都愕然。
八千旗忙了一夜,到头来不为争第一,那么跑来做甚?
“我只是来告诉你们。”文臻指指台上几人,“我做不了。你们更不配做!”
不等那几人驳斥,她已经走到第一张案几前。
“鲃肺汤。活水源地所产鲃鱼,常逆水跳跃,肺囊肥大鲜嫩,取肺切片以鸡汤汆制,细嫩鲜美,奇香适鼻。这一道菜,可谓选料奇特。”
那厨子收回了还未出口的叱骂,洋洋得意挺胸,眼神里却多了几分惊讶之色。
“别高兴太早。选料再奇,没手艺还是白搭。鲃鱼肺上有一小块拇指大的苦胆,摘取时候要极其小心,一旦弄破苦涩腥臭……”
“我挑了!挑得干干净净!”
“肺上的血筋你挑了吗?挑完之后你用吴州特产的吴绍黄酒浸泡三个时辰以上了吗?”文臻一嗅,“没有吧!血筋应该还剩一点点没挑干净,黄酒用的不是吴绍,应该是你们本地陈绍,有一点点的涩味,醇厚不足,时间也差了点,顶多两个时辰,所以这汤仔细品,一定会有一点点臊味。”文臻手指敲在碗边,当地一声。
“差评!”
“……”
两个裁判纷纷端过自己桌上那碗鱼汤,细细品刚才还赞不绝口的美味汤汁,半晌,王老先生点头,另一位老者皱眉。
文臻已经走到第二个案几前,“鸭掌,去骨去筋,以调料腌制之后再以鲍汁炖煮遍浇,鲍汁金黄粘稠,再配上腴厚油润的鸭掌……不觉得腻吗?”
“……”
“教你一个鸭掌最出名也最讲究的吃法,省得总用那种暴发户的做法叫人看着寒酸气。前头处理鸭掌方法一样,也是用吴绍泡到肥涨,去骨去筋,取云州最好的碎云火腿肥瘦各半,切手指厚片,再切冬笋片,把火腿片和冬笋片夹住鸭掌,以豆皮或者海带切丝卷起,铺在干菜上,小火蒸半个时辰就行。”文臻手指又当地一敲,“差评!”
“……”
底下王老先生眼睛发亮,找了纸笔来奋笔疾书,另一人眉头更深,看一眼韩老爷和赵府尊。
不过短短半刻钟,文臻已经走到第三家,正是最中间的府尊家厨刘厨子,他冷着脸看着文臻过来,生怕她又先声夺人,不等她说话,抢先道:“你算什么东西?我这菜不需要你点评!也轮不到你来点评!”
他这话说得狡猾,文臻却根本不理会,低头瞧一眼那菜,叹道:“真特么的恶心!”
“你说谁恶心呢!”
“我说你……这菜!”
“哎哎哎这位姑娘!”底下那裁判不乐意了,大声道,“你说话怎么这般没教养?刘厨这菜,叫爆炒山河肉。这肉吃在口中,鲜嫩香脆,宛如活物,滋味美妙难言,老夫平生从未吃过如此奇妙的肉。其火候、刀工、用料、摆盘……无一不完美尽善,当之无愧第一!”
这回他语气理直气壮,连王老先生都在连连点头,摇头晃脑道:“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
虽说名额基本内定,但这两名裁判都是得过几大世家认可的前御厨,不得他们的荐书,没两下真才实学,也不敢送去那样的世家。
又有人将刘厨那菜端出去给前头百姓品尝,众人一尝,神情惊艳,有人忍不住喊,“这手艺不比那火面差啊!确实是好!”
“对,这肉,这肉感觉好特别,非鸡非兔,特别鲜嫩,吃着确实有种鲜活感呢!”
“宛如活物啊……”文臻轻轻一笑,“是啊,好活呢,是不是感觉活像一只小老鼠,在嘴里蹦啊蹦?”
“……”
两个裁判僵了脸,底下百姓傻了眼,有人张开了嘴,嘴里还有山河肉。
刘厨脸色一变,和底下交接了一个眼色。
“什么……什么意思?”
好半晌那个裁判才问出声来,眼角躲躲闪闪看着面前这一盘肉,像是生怕一只老鼠会从中蹦出来。
嘴里舌头一跳一跳的,好像一只小老鼠……哦这该死的丫头,有这么比喻的?
“什么意思啊?”文臻低头嗅了嗅,“这应该是一种地鼠,肥嫩香美,诸鼠中首屈一指,确实适合爆炒,所用诸料也十分到位精当,单从技艺上来讲确实当得起高手,只是为了取胜为了显示自己与众不同,用这种可能带有病菌的原料来比试……亲,我劝你善良。”
话音未落,吐成一片。
两个裁判翻江倒海,外头的百姓怒极捋袖子开始爬墙,还有远远砸石头过来的。
刘厨猛地掀翻了自己的案几,转头就往台下跑。
赵府尊霍然站起,大喊:“府丁!”
韩老爷也在喊,“来人!关紧门户,谁爬墙以私闯论处,尽管给我射下来!”
赵公子从他爹背后跳出来,一指文臻,“把这个女人拿下——”
在场的本地士绅们慌乱站起,韩府早已准备好的家丁半扶半拖把人往外撤。
更多的人跳上高台向文臻围过去。
忽然有一群人逆流而上,直奔高台,前头一人撒丫子快跑,后面一堆女人气喘吁吁地追。
“小姐!小姐!”
“小姐你慢一点!仔细摔跤!”
“快来人挡住小姐,来人——”
乱哄哄的人群一静,转头去看,最前面那个拎着裙子跑得钗横鬓乱,气喘吁吁的不是韩芳音是谁?
韩小姐向来矜持端庄,谁也没见过她撒丫子狂奔的模样,一时连手头任务都忘记,傻傻地看着她。
韩芳音一路狂奔,经过赵公子身边的时候,一个踉跄,赵公子急忙伸手去扶她,“芳音,你怎么啦!”
他扶她并无避讳,反正在场的本地人物,大都默认了韩芳音迟早要嫁入赵家的。
韩芳音一抬头看见他,蓦然跳起来,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呸!别碰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什么玩意!”
赵公子,“……”
赵府尊:“……”
韩老爷:“……”
赵公子直接被打蒙了,捂住脸瞪了韩芳音好半晌,一开始想着是不是看错人了这不是韩芳音,确认没看错之后又想是不是自己出现幻听了,再多看几眼,忽然发现卸去脂粉,披头散发,又没了平日那股温柔优雅劲儿的韩芳音,原来长得并不怎么样啊。
然后忽然便觉得自己是个白痴。
他内心一瞬三变情绪复杂,那边赵府尊已经奔来,愕然道:“韩小姐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冲儿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老夫且让他和你赔……”
“呸!”韩芳音又给了他充满了鄙弃和力道的一唾沫,“什么府尊!什么大人!不过是个六品官,真当自己是个玩意儿了!口口声声折节和我家结亲,骨子里还不是冲着我家的钱!真当自己是个什么高贵货色了!天京一块砖头落下来,你这样的官儿能砸死三个!”
赵府尊踉跄三步,扶住了柱子才拯救了自己的腿。
听过讥嘲,还没听过这么狠的讥嘲。
这位韩芳音,平日里大方能干,八面玲珑,每次见了,执礼甚恭不说,那每句话,都贴心贴肺让人如沐春风,甜得像吃了一罐儿蜜糖儿。
原来心里竟然是这样想的?
“芳音!”韩老爷冲过来,脸色白得鬼似的,不顾一切去捂女儿的嘴,“你是失心疯了吗?你说的是什么浑话!还不快给府尊和公子请罪!”
韩芳音一甩头,避开她爹的手,“滚!”
“滚开!你当的什么爹!我娘死了你照顾过我一天?我要学画你不许,我要学琴你不许,眼皮子浅心倒大,王家发了财要我巴结王家,李家出了人才要我拜访李家,赵家当了府尊你就想当府尊的亲家,可恨我娘怎么就没给你生出一窝女儿,方便你拿去卖给你卖给他!”
“啪!”
一巴掌抽得韩芳音身子陀螺般打了个转,飞出一颗带血的牙齿,一头栽倒在地。
四面瞬间就安静了。
一阵尴尬的沉默。
赵府尊和韩老爷面面相觑。
赵府尊毕竟是做官的人,适应力比较好,尴尬了一会儿,便道:“芳音可能中了邪,还是赶紧扶回房去。当务之急,是把这里处理好。”
韩老爷一看,高台上厨子已经作鸟兽散,而两家护卫兵丁原本是逼着文臻去,把她已经逼到了后门处,此刻都呆在原地,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动作。外头一阵喧嚣,却是易家派来查看新任厨子的丘秋带人来了,那丘秋一脸愤怒,似乎也出了什么事儿,韩老爷一阵头痛,赶紧命人扶起韩芳音,结果韩芳音自己先爬了起来,那一巴掌打得不轻,她半边腮帮子已经肿起来了,一抬头正看见跑来的丘秋,立即口齿不清地叫:“还有你!装什么公子哥儿!不过易家的一个奴才,也敢人五人六地要我捧着你,还调戏我!赶明儿你们家主起了身,看不治你们这群狐假虎威的刁奴!”
文臻目光一闪。
韩芳音的最后一句话很有料啊!
朝廷邸报上的长川易家可没有任何动静,易勒石刚刚巡边一周回到主城,据说还亲自下令加强了和西川相邻边境的布防,长川易的金背黑腹麒麟旗在边界飘扬,甚至连掌握长川土著各族的易家姻亲之族段氏的雪鸟旗都插满了各村寨。怎么听韩芳音这口气,易勒石不能理事很久了?
大家族家主的健康和动向向来是绝密大事,关系到世家本身和朝廷的态度和决策,甚至可动摇国本,朝廷在长川也不是没有探子,朝廷探子都没探出来的消息,竟然被丘秋无意中泄露给了韩芳音?但丘秋一个奴才之子是怎么知道这么要紧的事情的?
如果是真的的话,那今日可算意外收获。
“我的姑奶奶你可闭嘴了吧!”韩老爷急得扑上去,亲自一把捂住女儿的嘴,几个孔武有力的婢子立刻上来,半拖半扶要把韩芳音拉了就走。
一旁赵公子丘秋脸色铁青,两人对望一眼,各自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赵府尊脸色也很难看,指着文臻,“这是个妖女!蛊惑了韩小姐!探听了几位厨子菜肴的秘密,又污蔑刘厨子的山河肉是老鼠肉,她就是来骗丰馔节的花红的!给本府拿下,严加拷问!”
文臻退后一步,撇撇嘴。
真是不见黄河心不死。
她今日进韩府,其实就是想看看这位府尊的为人,如果是被蒙蔽的,比试也给她一个公平的机会,那她就老老实实展示厨艺,去争一争那个去易家做厨子的名额,这样也可以和赵府尊私下谈好,有利于迅速打入长川易家。
毕竟赵府尊也好,韩老爷也好,一直还未和她直接接触,都是韩芳音在搞鬼,这两人应该并不清楚情况,不能预设立场。
她也不想直接亮明身份要求赵府尊配合,那样就看不到对方的真实为人了。
但是一进门看那架势就知道,韩府和府尊高高在上,根本没打算去了解这所谓捣乱的人,绝不可能给她机会公平竞争。
争不到这个易家主厨的名额那就不争,她改变主意了,就让那个妄图鹊巢鸠占的刘厨去接李石头的班。等到李石头知道韩府和刘厨这样对待他,甚至易家可能都知道此事却不予理会,文臻很好奇他会怎么想怎么做。
当然这样的前提是不能在赵府尊他们面前泄露身份,这样他们才能继续把刘厨送往易家。
赵府尊下令拿她,她便往后门处退,她的护卫们肯定会混在百姓人群中接应。
此时兵丁护卫都向她扑来,文臻退得更快,后背已经接触到后门,正要转身开门,忽然后门开了,文臻差点往后跌出去,身后伸出一只手,将她扶住,急速往后移动,带着她汇入人群,同时一脚将那门踢上。
那手过来拉文臻的时候,文臻忽然心中一动,隐约觉得有什么异样,但那感觉一闪而过,身后的力道很大,而四面百姓正围过来。
身后那人还在把她往后拽,不知怎的她那种异样感更浓——燕绥林飞白和她的护卫好像都不会这么做,她便微微转了身子想要去看。
此时正好有百姓涌过来,有人伸手去抓她,手指勾到她袖囊,啪地掉下一个东西,却是她的司农监的令牌。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捡起来,下意识就念出了上面的字,“永裕十七年将作监制司农文臻。”
四面忽然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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