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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不多时,那些掌柜们果然陆陆续续来了,在门口处还和守门的护卫颇争执了一番。那群人布置好了等文臻同伙来自投罗网,哪里愿意放这一群闲杂人等进去,怕坏了事,但架不住这些掌柜为了自己的生计拼命缠磨,只得放了几个人进来。
易修年躺在床上,捂着几层厚被子,按照文臻交代的,有气无力地嘱咐了这些掌柜,速速将账上银钱收拢,铺子能盘的立即盘出去,不能盘的进行典卖,务必要在三日内集齐一批银子送来。
他说了一个极大的数目,惊得这些掌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易修年却十分烦躁,根本不解释,苍白的脸上浮着红晕,像是在发烧,一边催促他们,一边低声不住喃喃:“……得快一点,快一点,早点献了……”又神经质地看窗外,“……别等大军到了就来不及了……”
掌柜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他催着只得胡乱应了。出得门来,冷风一吹,开始觉出不对劲。
献?献什么?献给谁?
十五爷已经是易家未来的继承人,还有谁值得他献出财产?
很快就有人想到城外刚刚抵达,正引起城内惶恐紧张风潮的宜王殿下及新任刺史车驾。
难道是献给宜王?身份地位合乎情理,但是易家从来没有退让的打算,易修年好端端地,为啥要抢先倒戈?
再想到那大军两字,众人头皮一炸。
难道是附近的邱同大军打来了?
有消息比较灵通的,便说起最近听来的流言——徽州统领邱同不知何事得罪了神将林擎,被贬到隋州去修筑工程,在隋州找到一条穿过寿山的小道……
穿过寿山就到了彦城县,是易家最强后盾金麒军的驻地,难道金麒军已经遭到了突袭,朝廷军队已经越过防线逼近了长川主城?
所以原本慢如蜗牛的朝廷车驾,才忽然加快了速度,在一天内走完了之前十天都走不完的路程,转瞬就到了主城门外?
所以长老堂众位长老莫名其妙各种乱斗?
所以易家最中心最重要的家主象征,丹崖居昨夜起火爆炸,一夜之间全毁?
所以地位高的易修年能拿到这秘密消息,这是觉得情势不好,易家大势已去,所以干脆抢先和外头联络,献媚以求维持日后地位待遇?
毕竟朝廷接管长川依旧需要易家人帮衬。
人一旦有了想法,就会为了验证这个想法不断自行添加可信因素,更何况最近三天以来事件频频,易家不断出事,正好从侧面验证了这个猜想的可信度。
文臻不需要易修年说太多,说太多反而坏事,半遮半掩,最好脑补。
掌柜们越想越紧张,匆匆回去,一边盘整铺子,一边便把这要紧信息透露给家人亲朋。
毕竟大家世代居住长川,这等生死存亡之事,谁也顾不得保密。
这些人的关系盘根错节,友朋还有友朋,奔走相告,长川主城,一日之内,便起惶惶之风。
胆子大的还在观望,胆子小的已经开始收拾行李联络城外亲戚,有铺子的关了门聚在一起商讨后路,没产业的赶紧找老板吵着提前结算工钱。
文臻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她可以安排人散布流言,但是没有什么流言,比身为易家继承人的易修年手下掌柜传出去的更具有真实度。
何况还有实打实的盘铺子收拢财产行为。
她要先将主城搅乱,才能更好地做自己的事。
床上,易修年僵硬着身体,转头看隆起的被子后面,一柄匕首抵着他腰部的文臻。
他不明白,当初是怎么觉得这姑娘清丽温柔如一朵瑟瑟白花的?
长川最毒的黑斑花都没她一半毒。
他万分后悔自己昨晚,不该在收到一张神秘纸条后,不顾易燕吾的劝阻,按纸条所说,去了那湖里寻人。
这哪是捞一个魂牵梦萦的女人,这是捞回来一头虎鲨。
黑斑花大人让他唤一名和自己身材相仿的侍女进来,易修年只能喊。
片刻后文臻便换好了那侍女的装束,用风帽遮挡了自己的脸,教他喊护卫陪同去易家大院,并在出门前,不忘记将他故意卷起的袖子温柔地帮他放下来,遮挡住那只断了的手指。
她还给易修年喂了好几种药丸,在易修年惊恐的目光里,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她的脑子好像被冻坏了,不大记得清哪种是毒药哪种是解药,那就多吃一点,随便吃,反正总能蒙对。
易修年胃里翻江倒海,对于死亡的恐惧超越了一切顾忌,此刻对于去易家大院的提议倒十分赞同,易燕吾在那里,说不定还能救他一救。
因此他十分入戏地和满院埋伏的护卫讲,到现在还没人来,请君入瓮计划失败了,他刚收到易燕吾飞鸽传书,说朝廷派探子潜入了易家大院,让大家速速前去大院。
众人不疑,只好撤去防卫,跟着易修年往大院赶。
因为易修年素来寡人有疾,他身边跟了侍女,也没人多看一眼。
易修年说自己伤风了,命备大车,文臻自然跟他上车。
上车的时候,几条看到标记早已赶来却没有动作的人影,悄然潜入了车底,和护卫人群之中。
还有更多的人,扮成围观的路人,不疾不徐追缀在后面。
而经过集市时,文臻也看出来,集市上的气氛果然和之前又不同了,人们匆匆行走,神色紧绷,不少店面在砰砰砰地关门。
易家掌柜们传话的效率果然很高。
当然这也和正在城门外宣旨的朝廷来使队伍给予的压力有关。
街上人都在窃窃议论,关于宜王殿下携新任刺史到来后所展示的强硬作风。面对易家的拒绝,那位传说中暴戾的殿下果然足够铁腕,刚刚直接命人城门前宣旨,以十三大罪,罢了易勒石的刺史位。并以箭将圣旨射入城中。
不管你愿不愿意接旨,我让你接你就得接。
悬在头顶多日的刀终于落了下来,所有人脸上是一种混合着释然的紧张。
这种紧张也感染了易家人,易修年来到大院时,并没有受到阻拦,长老堂的钟声已经响起,易家子弟们都从城中各处涌入大院,新任长老的提名会议快要开始了。
文臻听见有人和易修年说,因为时机紧迫,所以提名一旦确定,很快就要直接选出长老,定下家主。
文臻在上车之前已经将之前写好的一封信,交由一个潜伏的语言护卫,送给段夫人,今日会议之上,如果不出意料的话,就会定下新人长老名额。
易修年不用参加会议,轿子往丹崖居方向去,在离树林数丈之外就被拦下来,文臻让易修年命人把轿子停在靠墙处。
透过轿帘,她看见易燕吾站在不远处,一群护卫正将一具具尸首运出树林,放在另一边的大车上,准备运出去掩埋。
文臻盯着那一具具尸首,呼吸渐渐急促。
这里面,有没有,他的……
不,不会……
不可能……
易燕吾那边看起来事情已了,他板着脸走过来,文臻放下帘子,听见一帘之隔他道:“把消息传出去,就说朝廷派人潜入了大院,意图混入丹崖居刺杀家主,被当场炸死。”
文臻头靠着轿壁,克制住方才听见这个噩耗时忽然涌来的昏眩感,一手紧紧扣住了窗栏的木边,一手还不忘记扣紧易修年的脉门。
透过帘子缝隙,可以看见易燕吾一边走一边擦着手上黑灰,冷笑道:“在城里散布谣言是吗?谁还不会这个。可惜尸首都炸成了肉堆,一块块的分不清,不然直接挂到大院门口,教全城百姓都来瞧个明白。”
文臻咬牙,一个手刀劈昏了易修年,掀开另一边的轿帘,从窗中蹿出。
之前混入护卫队伍的她的人,已经在一路上慢慢解决掉了易修年的护卫,此刻正好团团站在轿子边缘,挡住了四面八方可能的视线。
这一边的轿窗正好面对一堵墙,文臻趁势上了墙,墙后是一座空院,这些天易家的地形她早已摸熟。
她的护卫们也跟着一个一个过了墙。
此时易燕吾过来,一偏头看到了易修年的小轿,愕然道:“修年?你不在外宅那里,跑这么来做什么?”
轿子里头没有动静,易燕吾脸色一变,掀开轿帘,便看见了被打昏的易修年。
顿时一片乱象,人声脚步匆匆,处理尸体善后的人也顾不得了,在易燕吾的厉声命令下,先去搜寻潜入大院打昏易修年的刺客。
没人想到去查就在一墙之隔的文臻等人。
等到这一片寂静了,文臻也来不及和那些眼睛亮亮看着她的属下打招呼,当先越过了墙。
大车里的,是比较完整的尸首,看一眼装束,便知道是丹崖居的影子护卫。
林子里还没来得及收拾好的,被火烧的,被箭射的,被刀砍的……文臻一具具翻下去,胃里好像翻腾着一整座的海,波涛激涌浪卷飞流,冲得人眼珠发红头脑昏眩,思维却成了一片空白,只感觉指下躯体的冰凉透筋穿髓,冻得全身都僵木了。
她觉得自己抗拒而恐惧,却又不能不翻下去,像一个跟斗,天旋地转,翻入一个噩梦。
她身后,终于混进来和她会合的护卫们面面相觑,最初的喜悦被冲淡,原本以为丹崖居是被殿下和文大人他们炸掉的,现在看来,难道有人还折在里面吗?
联想到文臻的神情,和现在还没看到殿下,众人对望一眼,各自在对方眼底发现了巨大的恐惧。
文臻却忽然停了手。
她闭上眼,又回想了一遍被推出去前的景象。
燕绥把影子护卫一把砸在了迷宫水晶板上。
唐羡之在转动石门。
水晶板下冒出黑烟红火。
不,唐羡之不是在转动石门!
还有那个影子护卫……
那个时候怎么会忽然有影子护卫上楼?
文臻忽然站起身。
她奔向树林。
……
时间回到昨夜,爆炸之前一刻。
鼻青脸肿的唐慕之出现在丹崖居空荡荡的大厅内。
此时大厅之中没有人,她在无声吹着口哨,夜鸟在丹崖居外扑扇着翅膀来回飞,引得那些护卫警惕追逐,将人都引走。
而这巨大空荡的丹崖居里,明明有很多蛇虫鼠蚁,她甚至能听见那些东西如潮水般在某处不断爬行,细碎的声音在她耳中听来如美妙乐章,但是视野里,一只都没有,甚至她一直在以哨声召唤,也召唤不出。
她忽然仰头,看着楼梯的最上方。
她催动口哨更急,过了一会,有一条蝎子顺着楼梯飞快爬落。
这只蝎子,是从文臻从床底撬起的那一小块地板下爬出,顺着石门的缝隙,听到了唐慕之的召唤,来到了她脚下。
唐羡之拿起蝎子,嗅见了一丝奇怪的气味,她又闻了闻,脸色变了。
火药味!
她立即蹿上楼梯,想了想,却又停住了脚。
她又返身跳下,拎起先前文臻燕绥放在水底通道出口处的影子护卫尸首,顶在自己前面,往楼梯上爬。
她到的时候,正好迷宫滑出,文臻大叫,听见文臻声音,唐慕之脸色一变,随即又听见燕绥的声音,她下意识将那具尸首往前扔出,好给自己做个掩护。
这具尸首,就是后来被燕绥信手拈来,掼在了滑出的迷宫上,用鲜血和血肉,堵住了最猛烈的第一波爆炸的那具。
燕绥本想引来影子护卫,却不想唐慕之已经赶来。
然后文臻被推出,砸坏长窗,坠入湖中。
她被推出的那一霎,目光只牵念着燕绥,根本没注意到在楼梯下一层的唐慕之。
而唐慕之慢一步冲上来,一眼看见燕绥,和他身侧熊熊燃起的火焰。
她还看见了在燕绥后一步,一掌轰开了石门连接的唐羡之。并看见他将石门顶在背上,扑向燕绥。
当时燕绥前面卡着迷宫石板,身后是卸下石门并背起的唐羡之。
唐羡之只要扑过来,一方面可以用石板压住燕绥,另一方面,燕绥、迷宫和石门,会形成一个安全三角,正好可以在爆炸中护住唐羡之。
但如果燕绥逃脱,迷宫打开,唐羡之就会扑到爆炸的迷宫石板上,被身后石门死死压住,成为两者间被爆开的肉饼。
唐慕之一瞬间脑中一昏。
她忽然明白了今晚自己有两个选择,两个不同的选择,会对她,对唐家,乃至对东堂都有莫大影响。
救谁?害谁?
燕绥在门里,身后是唐羡之,身前是她,她只要伸手一拉,甚至只要不动,燕绥便有机会逃开,并让唐羡之自己压死自己。
她如果堵住这门,不让燕绥离开,唐羡之就能得救,唐家也能得救。
唐家最大的敌人,从来都是智慧与手段都在巅峰的燕绥。
一念,便是他人的天堂地狱。
一个是所爱,一个是至亲。
唐慕之一瞬间目眦欲裂。
石门之内,燕绥和唐羡之都看见了她。
两人都没呼救,没说话,甚至燕绥都转开了眼睛,低头在看迷宫。
唐慕之一声大叫,猛地蒙住了眼睛,头也不回往下一跳。
她无法抉择,决定都不救!
极度愤怒之下,她凶厉暴躁性子发作,竟然自己跳了下去。
她在混乱之中,却没注意到,自己腰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两道丝索。
唐羡之和燕绥看似没逼她,却在她混乱的那一刻,同时出手,以腰带飞出缚住了她的腰。
两个绝顶聪明的人都对唐慕之的疯性子万分了解,算准她会是什么抉择,以及做出这样的抉择之后定然要发泄。
在这种情形下,唯一的发泄就是最快地跳下去。
唐慕之跳了下去。
高处下坠的巨大冲力,立即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将燕绥和唐慕之带出。
她跳下去的那一刻,燕绥已经一脚将那具水晶板上的尸首踢开。
与此同时,唐羡之一把抓住身后那位也想冲出的,燕绥的卧底影子护卫,手起刀落,血泉飚出,泼喇喇都浇在迷宫破碎的水晶板上。
活人被杀的鲜血非死人死后流出的少量血可比,顿时将火药弹子又浸湿了绝大部分。
唐羡之一直等到现在才出手,是因为之前迷宫板顶在燕绥面前,他出手不过是帮燕绥的忙,但现在马上,直面迷宫的便是他了。
此时燕绥面前的尸首一撤开,被堵住的迷宫石板马上滑出,一旦合拢,又是一道门户。
燕绥本就比唐羡之离出口近,飞快地被唐慕之带出了石门,几乎是擦着迷宫石板的边缘而过。
身后爆炸声已经响起。
唐羡之的身形也已经到了迷宫石板之前。
他伸手,嗤啦一声,只来得及撕下燕绥一截衣襟。
此时那厚达一尺的石板离石门边缘只有侧身能过的距离。
唐羡之在飞速向前中侧身。
然后在腾腾烟雾中,他忽然看见了什么。
迷宫石板和石壁之间,仿佛有细细的金光一闪!
唐羡之忽然停住。
生死俄顷,他停住。
手中寒光一闪,毫不犹豫,嚓一声。
腰带断。
唐慕之带着燕绥,更快地坠下。
唐羡之留了下来。
他微微喘气,转眼。
迷宫和石壁之间,不知何时,险恶地连了一条细细的金丝。
金光细碎,在浓烟黑雾之中,几乎察觉不到。
可以想见,方才他如果以高速经过这个缝隙,此刻头颅已经被细金丝收割。
燕绥在方才那样的危机险境中,不仅推断了后续的每一步发展,还顺手给他布下了这个要命的陷阱。
很可能,他刚看见唐慕之,就已经算好后面的步骤,当时看迷宫,其实就是在布金丝。
这是世上最可怕的对手。
弹指挥袖,杀机便如剑光纵横,凛冽无匹。
逼得他不得不自断腰带,堕入死路。
除了唐羡之,方才无论谁遇上这情况,都已经死了。
只有自少年便实权掌握唐家,在风浪和谋算中遨游经年的唐羡之,能够凭借直觉经验和智慧,去感受这样无声的森然。
唐羡之甚至不敢去断金丝,他余光瞥到那金丝的一端,似乎栓在迷宫内部,那里还有几颗没有爆炸的火药弹。
在那刹那之间,燕绥很可能已经找到迷宫的漏洞,将金丝栓在了要命之处,一旦被砍断的是金丝,唐羡之就会立即面临爆炸。
充满杀机的阳谋。
他逼唐羡之只能自寻死路。
石板之外,似乎有人在轻唤。
最后一霎,唐羡之只来得及做了两个动作。
然后,轰然声响,整个丹崖居都在摇晃,烟火如红黑乱鸦,成片升腾而起。
……
------题外话------
五体趴地感谢大家上个月的给力。
再厚着脸皮伸手掏大家兜里这个月的保底月票,感冒了,伐开心,要票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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