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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胜宫今天颇热闹。
因为大家颇为想念的闻老太太又进宫了。
满殿的小宫女们今儿都无心干活,一遍遍地往正殿跑,想看看有什么机会和老太太偶遇一下。
上次老太太金殿骂群臣的事儿,外头都编成了传奇本子在偷偷传唱,更不要说直接发生地宫中,德胜宫的小宫女们,现在对闻老太太的敬仰如长河之水,滔滔那个不绝。
可惜向来喜欢大开门窗的德妃娘娘,今儿正殿门闭得很紧。
紧闭的殿内,就她和闻老太太相对而坐,两个性格相貌都相差很多的女人,骨子里却是一般的冷硬强悍,完全不搞宫廷里迂回曲折那一套,闻老太太一坐下就问:“娘娘难得找臣妇,可不是又有什么新人物册子要给臣妇看?”
“啊不。”德妃笑道,“这回我要操心的可不是你家孙女儿的婚事,我操心我家那个老大难的事儿。”
“娘娘瞧着也不像是会为宜王殿下操心婚事的样儿。”
“皇恩浩荡,不操也得操。”德妃笑吟吟,“且问你,文臻做我的媳妇儿可好?”
闻老太太腰背直得可以裁衣,脸上每道皱纹弧线都稳定。
半晌她问:“第几个媳妇?”
德妃立即笑起来,笑得十分痛快,拍着桌子道:“老太太真是妙人。真的,要不是……就冲着你,我再不喜欢文臻,也觉得可以试一试啊!”
这便是回答了。闻老太太平静地道:“上次臣妇就和娘娘说过,孙女儿的事,臣妇不能做主。”
“那你可以问问她啊。”
“那么请问,正妃是谁?”
“唐家六小姐。你知道的,对殿下倾慕多年。”德妃道,“文臻如果愿意卸去官职回归家庭,从此相夫教子,陛下和本宫,都很欣慰。当然,若她不愿意,只想继续效力朝廷,朝中有望再多一名臣,陛下和我,也一般欢喜。总之无论如何,都不会影响文大人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闻老太太又沉默半晌,忽然道:“臣妇想去向陛下谢恩。”
德妃眼底笑意更浓,道:“你这是答应了?”
“不是。臣妇只是感念陛下仁德,愿意为臣妇孙女如此操心,给了文臻自主抉择的机会。顺便也为上次孟浪之举,向陛下赔罪。”
“陛下最近精神不是太好,可能会谢绝。”
“不,陛下最是尊老,一定会见臣妇。”
“那便去吧。”德妃当先起身,闻老太太跟在她身后,一边走一边看,经过德妃梳妆台时,闻老太太忽然拿起一件首饰,道:“娘娘这件首饰倒别致。”
她这举动失礼又突兀,刚刚进屋来的菊牙脸色一沉,德妃却毫无意外,偏头看一眼,笑道:“啊,好不好看?好看您老就拿着吧。”
菊牙敏感地注意到了德妃用了一个“您”字,这事儿太破天荒,她不禁看了闻老太太一眼,又看了她手上的首饰一眼,那是一件钗子,用白玉雕成了鹅毛状,缀着红蓝宝石和明珠,大小形状都如一柄匕首,虽然别致,却有点沉重累赘,因此德妃平日都是收在匣子里的,今日却扔在了桌上。
扔在桌上也没什么,偏巧却被闻老太太看中了。
菊牙忍不住多盯娘娘一眼,却在此刻看见那两人对视,目光一般的灿亮又激赏,那样的目光惊得菊牙心中一跳,但再一定神,却又看不见了。
菊牙以为闻老太太要推辞的,明显娘娘就是客气话啊,结果闻老太太随口谢一声,当真便将那钗收在了袖中。
菊牙目瞪口呆,觉得整个德胜宫都让她看不懂了。
德妃和闻老太太一前一后出了门,往景仁宫去,果然,报进之后,很快就有人传召。
但是引路的太监只将两人带到门槛处,便道:“太医院正在给陛下请脉,陛下说里头药味浓,怕熏着老太太,老太太有什么话可以由我等转告,在门口磕个头便回去吧。”
闻老太太冷笑一声,道:“老妇人一腔挚诚,一怀拳拳之意,怎么能给你们这些阉人乱传?”
太监涨红了脸却不敢说话,前朝曾有宦官误国之事,后世皇帝多引以为戒,所以东堂的太监地位很低,时常被大臣喝骂也只能忍气吞声。
闻老太太也不多说,笔直地在门槛前跪下,正跪在门槛正中,道:“既如此,老妇人也不进去。只是老妇人满腔感激和愧疚之意,绝非区区几句话可以表达,老妇人便在这门槛前跪上一个时辰,大抵也就心安了。”
太监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
拜托,这是景仁宫议事殿,大臣们时常要应召而来议事,你老人家堵在门口,这来来去去的,人家怎么过去?又怎么行礼?
人家又会怎么想陛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被陛下罚跪呢。
人家臣子都是被扫了脸拼命掩饰,哪有您老这样自己不给自己脸面的?
太监又不敢拉,谁不知道老太太厉害,刚被喷了一脸唾沫还没擦干呢。
太监只好后退,含泪回去禀报了,旁人纷纷来劝,有几位大臣匆匆而来,一时也迈不过这门槛,只得蹲下来,加入了询问劝说的大军,闻老太太对太监宫女的劝说一概像没听见,对大臣们则侧身行礼,一脸“我感恩我忠义我以我血荐轩辕”。门口很快堵了一群人,直到传报太监匆匆赶来,道皇帝请老太太进去。
闻老太太唰一下起身,快步进去,一群挤在门口的太监大臣反应不及,目瞪口呆看着她背影,只有一直闲闲袖手站在一边的德妃,这回也反应很快,紧跟着进去,一边进门,一边顺手把门给关上了。
众人盯着关上的门板,“……”
皇帝脸上几分倦色,看着闻老太太,笑道:“老太太,您今儿又是哪一出啊!”
此时因为先前太监都出来劝老太太,殿中除了一个请脉的太医再无别人,皇帝本来笑得从容,一眼看见闻老太太身后闪出德妃,再看看面前的两个女人,眼神微微一动。
但随即他便笑了,招手唤德妃:“来,坐这里。”
德妃不动,矫情地道:“陛下啊,景仁宫正殿,哪有我的位置。这要叫外头的大臣看见,又要骂我妖妃啦。”
皇帝笑骂道:“你哪来这么多事儿。”德妃这才踱过去,在小几另一边坐了。
闻老太太跪下,跪得却离皇帝有点近,皇帝下意识往后仰了仰,手撑住榻边。
“老妇得娘娘传召,提起文臻之事,才知陛下如此苦心……”闻老太太双肘贴地,皇帝目光一转,紧紧盯住了她的袖子。
那袖子的边缘,压出一条长长的,半个巴掌宽的,顶头尖锐的物事形状。
闻老太太还在说话,手臂微微一动,那被压住的袖子底隐约白光一闪。
皇帝忽然向后一坐,一只手摸上了小几。
与此同时德妃忽然笑道:“陛下这茶加了姜末儿我总想尝尝,要么今儿就赏我一口吧!”说着便去端皇帝面前的茶。
她的广袖越过桌面,将整个桌子都遮住,皇帝立即伸手一拨,将她的手拨开,眼神还死死盯着闻老太太的袖子。
闻老太太直起腰,袖子里当啷一声,掉下那个白玉钗。
皇帝目光一直,这不过是刹那间的事儿,皇帝的手还停留在拨开德妃的动作上,手腕一转,顺势便握住了德妃的手,笑道:“我这茶新斟的,仔细烫着。”
底下宫人们顿时齐齐低头,尤其宫女们个个脸颊飞红,心中羡嫉。
陛下对娘娘真是越发宠爱了。
唯有闻老太太直挺挺跪着,纹丝不动,好像眼前左边坐萝卜,右边坐白菜。
白菜笑吟吟让萝卜握着手,和他谈了几句自己新换的护手的膏脂的香气,不理不睬闻老太太。
皇帝也便抚慰了闻老太太几句,便拿起了折子,两人告退,出了景仁宫,一前一后,默默无言。
闻老太太要直接出宫,在景仁宫外分手时,两人一左一右,各自走开,刚走出一步,背对着德妃的闻老太太道:“娘娘,找到了吗?”
德妃道:“以前是猜疑,今日终于有机会确定。”
“今日我帮了娘娘一把,还望娘娘以后遇着文臻的事儿,温柔些。”
“老太太这话说得奇怪。今日到底是谁帮谁,还说不准呢。”
“呵呵。”
“哼!”
……
千秋谷里,一片尴尬的沉默。
好一会儿后,潘航看看文臻,又看看林飞白,问:“难道这位姑娘已经是大当家小星?只是我瞧着还是姑娘妆扮啊。”
文臻干笑:“自然不是。”
完了她被惊得连吐都不想吐了。
都说燕绥招蜂引蝶,没想到林飞白招起来更惊悚。
她这是什么命,到哪都要面对各种奇葩“情敌”吗?
惊完之后,就是扼腕。
好可惜。
如果不是林飞白,她还真不介意把人给“嫁”了。
当然不能轻易地“嫁”,比个武招个亲什么的,总要潘航输得不得不给她卖命才成。
一阵咳嗽后,文臻道:“潘统带,咱们是一家人,我也不瞒你。你瞧瞧,这位哪里好看了?太高了是不是?素日我宠爱她,性子也不温柔,并不宜家宜室,我怎么能让这样的姑娘害了你一辈子呢?”她指了指自己带来的满花寨子的姑娘们,“看看这些姑娘,个个貌美如花,温柔可人,这才是适合你的好姑娘啊。”
满花寨子的姑娘们,看颇有男人味的潘航也很顺眼,性子也都大方,当下就有姑娘笑道:“是啊,哥哥瞧瞧我,我也是满花寨子的一朵花哟。”
潘航摇头:“大当家有所不知。我喜欢的就是高挑英气这一种,温柔美丽的如果我想要,早就娶妻了。多少年寻觅不得,如今好不容易遇见,怎可错过?”
文臻目光落在他还端着没喝的碗上。
这打脸来得猝不及防。
言犹在耳,盟约还未完成,她如果反悔,这台阶没法下。
关键她看得出来,人家不是刁难,人家是真的看上林飞白,真心求娶。
这就更难办了,说明身份,立刻伤了这位内心很有个性的熊军领头人的自尊,那她之前的话就白说了。
但是林飞白何许人也?神将独子,少年封侯,柱国后代,这也罢了,德妃要是知道她的心肝宝贝被她给糟践了,会九阴白骨爪插她一头洞吧。
就算不因为这些,她也不能拿林飞白开这个玩笑。
文臻心中叹口气,决定接受这个耳光,实话实说。
她还没开口,一只手忽然伸了出来,那手上平端一柄长剑,倒映持剑人同样明镜般的眼神。
“想娶我为妻,可以。”
潘航惊喜抬头,“你连声音都这么合我胃口!”
文臻:“……”
林飞白平素声音如碎冰撞玉,清冷沁人,此刻有伤在身,微微低哑了些,语气却又冷淡从容,确实听来是一种中性的动听。
文臻忽然又脑海乱入太史阑,心想这个迷恋女汉子的潘航如果看见太史阑,不知道会怎样神魂颠倒?
随即她忽然便明白林飞白的意思了。
想不到素来正得笔直的林侯,居然这回和她心有灵犀。
果然便听见林飞白接道:“打赢我,就嫁你。”
众人露出被雷劈的神情,潘航却兴奋起来,眼眸发亮,将外衣一脱,道:“越来越合我胃口了!好,这就么着!”
“等等!”文臻一拦,“潘统带,我的丫鬟身上还有伤呢!”
潘航朗声道:“我让她一手!”说着把左手往身后一负。
文臻:“注孤生啊你,你这样我家丫鬟不要面子的啊?”
潘航:“……”
姑奶奶你就是不想把丫鬟嫁给我是吧?
林飞白又是一拦,将自己那只断了的手也往身后一负,道:“不用让。”
潘航:“好!有骨气!我喜欢!”
林飞白:“……”
文臻扶额。
敢情看对眼了,怎么样你都喜欢。
林飞白好像在深呼吸,然后平静地道:“来个约定。你输了,从此奉文臻为主,你和你的部下,不需提十年之约,终生忠诚,永不背叛。我若输了,我就是你的人,同样听命于你,永不背叛。”
文臻:“小白!”
这个赌约,林飞白要的是熊军从此真正成为她的家将,那么不仅仅是卖力的问题,是要卖命的,以后遇事,也再不能做壁上观,和共济盟的联合不会再有任何问题。
但是林飞白若输了,照他这意思,同样愿为潘航的家奴。
这自然不行。
潘航皱眉道:“我自己答应这个赌约没问题,但我可做不了所有兄弟的主。”
林飞白上下打量他一眼,道:“哦,原来我让你一手,你也没信心会赢。这样的懦夫,何敢配我?”
潘航被这眼刀和语刀刮得脸通红,他身后的熊军将士们纷纷道:“统带你且去!你什么时候输过?回头我们等着喝你和嫂子的喜酒啊。”
林飞白道:“若输了呢?”
一个士兵大声笑道:“那自然随统带一起,给大当家卖命啊。”
林飞白不说话了,长剑对潘航斜斜一挑。
只一个起手式,剑尖的光影微微一颤,黄昏的日光便如金针般向四面八方刺了开去,人人遮目后退。
潘航是行家,几乎立刻便收了刚才的随意姿态,脸色肃然,被那凛冽剑气逼退一步。
只这一步,文臻便放了心,比武这种事,气势很重要,林飞白又是凌厉型选手,潘航一旦在一开始气势落於下风,后头就绝不会再有翻盘的机会。
她放心地去一边嗑瓜子,和共济盟谈心去了,刚才许给熊军的一些好处,自然也不能落下共济盟。那些汉子们听得她许诺,眼底都露出感激之色。
文臻虽说置身事外态度,却让文蛋蛋去掠阵,如果林飞白真的力有不逮,就让文蛋蛋搞倒潘航,反正哪怕就是赖呢,也不能让潘航赢。
熊军的人群渐渐把比试的两人围拢,神情紧张,看来林飞白虽然受伤,出手依旧精彩,军中崇尚武者,文臻自觉和林飞白比起来,还是林飞白这种人更能镇服军心。
果然,当她和众人谈了一半,忽然听见一声铿鸣,再抬头,就见人群上方挑出一柄宽刀,在日光下如扇明光一展,夺地一声钉在校场边的柱子上。
文臻笑了,起身大力鼓掌。
人群散开,林飞白还剑入鞘,看一眼满脸通红的潘航,道:“是个好手。”
于他便是赞誉了,潘航却羞得无地自容,看见文臻笑着走过来,一把端起那碗血酒喝了,又上前要给文臻下跪,文臻拦住,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潘航霍然抬头看向林飞白,眼神既惊又诧又愧。
随即脸色爆红。
第一次心动,第一次求亲,结果却求到了那样的人物头上,还是个男人!
潘航看一眼单手掣剑的林飞白,日光镀他一身金边,那般崖岸高峻的气质世间难寻,潘航恨恨一锤头。
先前怎么就只顾沉迷美色呢?
文臻拍拍他的肩,对众人笑道:“今晚大家聚一聚吧,我亲自下厨,不过倒不是为你们庆贺。”
迎着众人诧异目光,她笑眯眯指指自己鼻子:“我要恭喜我自己,共济盟铲除宵小,留下的都是好兄弟,熊军芥蒂尽去,我又得忠心能干部属。”
众人都笑起,纷纷道今日有口福,潘航低头对文臻一礼,这一回神情恳切,犹带感激。
感激文臻告诉了他林飞白的身份,他在最初的惊愧之后,便更深地体味到了文臻的心思体贴。林侯身份这般敏感重要,但她为了令他心安,还是告诉他了。
感激她明明被他为难,依旧愿意周全熊军的体面,一句话便化解尴尬。
遵守承诺并不代表就此信任,智慧深沉人物他也见过不少,但能遇见心思细密体贴的上位者,才最难得。
林飞白也看着文臻,这女子似有魔力,总能令人如沐春风,见之欢喜。
素手可染血,可拨弦,可执炊,也可调弄人心。
……
时间回到九月二十一日的静海城。
燕绥立在总督府门外,看着前方的妓院和小倌馆。
他面前点着一炷香,香头刚刚燃起,而他要狙杀的对象,南齐静海总督太史阑,已经由她的义弟背着,往那个方向去了。
燕绥并不着急,甚至他面前燃的香都是最粗的那一种。
他愿意多给太史阑一点时间,反正最后都是要死的,看人在生死之前多挣扎一会儿也是很有意思的。
人生如雪太寂寞,敌手有时候也就是知己。
忽然四周空气震了震,随即明灭的香头一颤,似乎要坠落。
燕绥抬起头,对四周看了看,指了一个方向,日语立即带人冲了过去。片刻后,他和他的手下,逼着一个人缓缓倒退了过来。
那人转过脸来,燕绥眼底掠过一丝诧异。
“唐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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