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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到第二声,苏训才似恍然惊醒般,勉强对张钺一笑,道:“一时有感而发罢了。那日毛都尉书房内,我和寒鸦被挟持,大人当时嘴上说得无情,最终却为了救我受伤,后来又听大人和唐家公子谈判,悲悯湖州百姓艰难,我……很是震动。”
张钺一边想为什么用震动这个词,一边笑道:“世人道她面善心恶。其实我倒觉得她以恶魔态行菩萨事,万千世界因她得香花遍洒,是为福音。”
苏训一笑未答。
文臻不知道这两人叽叽咕咕在说什么,她将这些将官敲打服气了,将这些人的产业命苏训登记在册,诸人签字画押,留下证据,留下毛万仞,讨论了一番关于兵员不满的问题。
先问起那个宽袍人到底是谁,毛万仞却道他也不知道,和他有多年关系的一直是唐家,之前也不是唐羡之,区区一个湖州,用不着五公子亲自出马,唐家在此地有专门的人联络他,便是邀请文臻游湖的那位林姓富商。这许多年来,毛万仞为唐家做的事,便是不必招收满员士兵,允许麾下将官在唐家扶持下置业经营,废弛军务,且在每年春秋两赋税收完毕的时候,派员护送漕帮私下将钱粮送往定阳。
文臻一听便知道唐家原先的的打算,看来唐家如果真要举事,那必然是从湖州打开缺口了!
毛万仞先是送上一枚古雅戒指,说是在自己书房发现的,并不是自己的东西,询问是不是刺史大人遗漏在书房的物事?文臻一看那是卷草,便知唐羡之还是把东西还了,心中一喜,接了过来。
当日在小叶村,唐羡之出手,她被困,身上东西都被搜走,别的都能复制,唯独卷草,是林家的重要信物,虽然唐五拿着未必有用,但在唐五那里,她总是不安,在密道里,她曾在猜出唐五身份后,悄悄摸过他身上,没摸到,却确定他一定随身带着,因此走的时候,试探着和他索要,没想到,他真的还了。
她捏着那戒指,心潮微微起伏,心想卷草这东西唐五这么轻易地还给了她,是否另有深意?毕竟唐五和燕绥一样,做任何事最好都要多想几个弯,退还卷草,是否代表他对于湖州的放弃?
那边毛万仞道近几日唐五公子才在林富商的介绍下,到了迎蓝山庄,顺便带来了那个神秘的宽袍人,从唐五对他的态度来看,有礼却又疏离,像是存在着一定戒备心的合作伙伴。
说完这事,毛万仞又请教她如何尽快招收兵员,缺员如此严重,万一有战事,就会惹出大祸,毛万仞已经和唐家决裂,退路已无,此时难免焦灼。
但在兵部三万名册已报的情况下,招收兵员,一旦被发现,是要被定为谋反大罪的,毛万仞只觉得骑虎难下,文臻却不过一笑,让他准备好相关文书,过些日子等着接收兵员就成了。
她已经派人前往留山,留山千秋盟的人将会分批来湖州,充填州军大营,原熊军将官将会慢慢取代州军大营将官,直到三万州军,最后全部握在她手中。
这才是她来到湖州做这个刺史的目的。
身在皇朝,不可无兵。
如果这王朝待她恩厚,她的兵就是这王朝的兵,百姓的兵,会为了这天下安宁而流血向前。
如果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文臻缓缓地笑了笑。
……
次日,张钺带着潘航去城东漕帮总坛求见,再次碰了个软钉子,未能进门,回来禀告文臻后,文臻笑了笑也便罢了。
再次日,文臻应林姓富商之邀,去藏珠湖泛舟游乐。
这是湖州士绅阶层首次宴请刺史大人,除了李连成告病未来之外,其余有名有姓的湖州富商都来了。另外也邀请了湖州长史,治中,以及刺史府的一众属官从事。
藏珠湖位于湖州城西侧,形状半圆形中间微微凸起,宛如老蚌藏珠。而那微微凸起,是一座湖心小岛,岛上并无人家居住,早几年便被财大气粗的林姓富商买了下来,专门建造了一众亭台楼阁,一半供家人消暑避夏,一半则如现代的高级会所一般,不对大众开放,只招待达官贵人和有生意往来的巨商大贾,里头酒菜美人歌舞伶人无所不包,俱都是品质最好最为讲究的那一类。
湖心岛要上岛,自然只能坐船,林家专门配备了十几艘莲舟,舟上垂水晶帘,饰五色花,连摇船的桨都精雕莲花,摇船的船娘更是一色美女,香风隐隐,柳腰纤纤。
唯独载着刺史大人的船上,清一色的年轻男子,个个修长矫健,卷着裤脚,露出玉白劲健的小腿,斗笠下雪肤红唇,乌发如墨。
文臻一看便心中想笑,自从上次燕绥来过一趟,怎么,现在给她找船夫都照着殿下的影子找了?
西皮大粉采桑一上船,眼神一扫,就敏感地皱了眉,立即伸手指挥:“你,你,去船头,你,去船尾,不要靠刺史大人太近,你想被当做刺客搜身吗!”
那几个船夫少年吓了一跳,急忙远去船头船尾。文臻忽听身边水响,却是张钺的船就在旁边,张钺一个人远远坐在船头,正皱眉伸手指挥,“这位姑娘,烦劳你去船那头,那位姑娘,请你去船尾,啊不,我不需要点心,酒水也不需要,扇子也不需要,这位姑娘,你没穿鞋,还是呆在原地的好,以免打滑摔倒,在下又不方便搀扶……多谢多谢。”
文臻:……噗。
张大人自从在毛都尉别庄里经历了一场杂耍女子送汤事件之后,越发畏女人如虎,文臻知道今天他也是湖州巨富们的攻略对象,可看他这武装到牙齿的模样,看来湖州富商们今天要失望了。
为了表示尊敬,所有的船都比她的慢上一步,等她上岸后,大家才上岸,这湖心岛不大,在岛上还象征性地铺了满地白沙,模仿那海滩,白沙看起来极其细腻莹洁,在日光下熠熠发光,文臻拈起一把看了看,才发现那是极细的玉珠掺着打磨圆润的细小水晶——如此豪奢,叹为观止。
白沙之上陈列了紫藤软榻,软榻边缘还垂着水晶铃,风过泠泠作响,别有情致。
文臻高坐正中,所有客人围坐一圈,正对着湖面,众人正懵然间,忽然铮然一声,对面湖中缓缓升起一圈白玉台,台面都雕琢成浮云形状,远远望去便如湖面生云,渺然而有仙气,而湖上四面莲舟动,无数莲舟逶迤向云台而来,每艘舟上都有数名美人,或着丝绡,衣袂飘举,手持琵琶,做飞天之状;或着彩衣,五色彩绢凌空飞舞,炫目华美;或干脆奇装异服,裸露雪白的手臂小腿和大半个胸脯腰肢,却都缀着无数金珠琉璃,起舞之时琳琅作响,而舞姿也大异中原,腰肢柔软如蛇,扭动时乳波臀浪,引得一地眼珠子灼灼乱滚。
这些舞女在船上歌舞罢,便上了云台继续,那云台竟然还是可以移动的,绕着整个小岛缓缓逶迤,当真便如浮云迤逦,好一曲云上九天仙魔同舞,共此人间艳福。
众人目眩神迷,豪奢手笔也罢了,关键是奇思妙想,场景美妙之极,在场的几乎都是男客,文臻分明听见好些人呼吸不能自控地变得粗重。
又有侍女源源不断送上瓜果饮食,都是时鲜珍异,拿钱也买不到的那种。文臻瞟一眼身周的人,看见张钺半阖着眼如老僧入定,仿佛对外物毫无感知,却在她稍稍一动之后,便转头道:“大人可是渴了?喝些茶吧,这茶不错。我喝过了。但果子还是不要吃了。”
“为何?”
张钺道:“这果子性凉,并不合适你们女子。”
文臻未曾想到这书呆子竟然还有这么体贴的心思,转而想到他关照她喝茶,还特意提到他已经喝过,这家伙明明是吃过亏的,这是怕有毒,先提前帮她试毒?
文臻心中好笑,有她在,还需要试什么毒,但也难免有些感动,点点头,茶水沾了沾唇,又看了一眼苏训,苏训站在她身后,倒是在认真看表演,眼神却没落在那些腰肢和大腿上,却在看那些女子的动作神情。
绣娘出身的采桑对那些天魔舞一般的表演不屑一顾,一直盯着地面,十分艳羡地悄悄和文臻道:“小姐,这些玉珠和水晶珠子,要是拿去穿了孔,添进绣品里,不知道多好看呢。”
文臻笑道:“那你就抓一把,想来主家也不会和你计较。”
采桑头一摆:“那可不行,我是刺史大人的丫鬟,我可不能丢了大人的人!”
文臻懒懒一笑:“这你就错了。”
“咦?”
“作为拥有你这么好丫鬟的刺史大人,努力的唯一目标就应该是让丫鬟可以随心所欲地仰仗自己,想嘚瑟就嘚瑟,想拿珠子就拿珠子,想骂人就骂人……别人别说笑话你,连心里想想都不许有。”
“小姐霸气,小姐万岁!”
对面,请客的林富商微微倾着身子,一张瘦长脸上笑容微微:“鄙处简陋,慢待大人了,不过瞧大人谈笑甚欢,心情尚好?”
文臻放下手中茶盏,笑道:“林先生这里如果算是简陋,那天下便没有豪奢之处了。”
林富商刚刚展开笑容,却听文臻又悠悠道:“只是这鼎铛玉石,峻宇雕墙,绮罗竞列,金翠满庭,细看来却白骨为底,血泪充盈,风过有号哭之声,我却是不敢享的。”
一霎静默。
林富商身子微微一僵,随即干笑道:“大人玩笑了,玩笑了。”
文臻笑道:“对,玩笑。”
细看来,她眼底却没有笑意。
林富商不敢说话了。
采桑却忽然道:“林先生,要我说,你请我家小姐看这表演,其心很是不良。小姐是女子,你弄这些以色媚人的女子来,做这天魔诱惑之态,你内心对女人,对我家小姐,可有半分尊敬?”
又是一霎静默。
半晌林富商咽了一口唾液,吸口气,笑道:“是草民失礼了。草民只想着这湖上云台颇有几分趣致,想给大人瞧个新鲜而已……既如此,大人可喜欢看戏?草民这里供养着湖州最有名的戏班艺园春,颇有几出好戏值得一看。”
“那自然是要见识的。”
舞女们匆匆撤下,换了戏班上台,林富商告罪更衣,又有一两位富商也悄然起身,去了后头庭院。
文臻眼角一瞥,不动声色。
林富商转过长廊,在一个隐僻的角落站定,身后那两名富商也跟了上来,三人面面相觑,半晌,一个面团团富家翁模样的中年人,有点哆嗦地道:“咱们真要……真要……”
林富商烦躁地道:“怎么,你想临时收手么!也不看看这什么时候了!”
那富商道:“可是,可是,你瞧刺史大人……”
“你瞧刺史大人那个德行!”林富商怒道,“我那般巴结讨好,你看她什么态度?她和她身边人口口声声都什么话儿?你信不信如果咱们不动手,回头她就能抄了咱们的家!”
另一人沉声道:“刺史大人可能已经知晓什么了,想必咱们那丝麻转卖生意露了馅。”
“原本今日宴便是宴,上头确实是打算要我好好请这个客。说是等到给刺史大人教训够了,也该给点甜头。但是上头也不知道哪里吃了瘪,昨日又传了令,改了主意。”林富商阴沉地道,“说这位软硬不吃,不用再虚以委蛇了,怕夜长梦多。今天双管齐下。湖心岛和城中一起动手,无论如何她都逃不掉!”
“城中……”
“城中实际两千守卫,掌握在兵曹龚鹏程手中,趁刺史大人不在,会派人散布刺史大人要升今年的赋税定额的谣言,引发百姓闹事,再以此为借口出动兵丁和民壮镇压,乱子一起,谁帮刺史大人就杀了谁,听话的就拉拢过来,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就算刺史大人从我们这里逃脱,回到城里也要面对城乱,到时候要么她死于民乱,要么死于民乱之后的朝廷追责,终究都是一个死……可惜李连成那个老奸巨猾的,不肯来岛上,也不肯给我一个准话,照应我们在城中的事情……不过想来也不至于给我们添乱,那人精明得很呐……”
“李连成态度不明,张家呢?城中巨户的护院人数也不少呢,万一被刺史大人拉拢……”
“张家上次给宜王殿下挑拨得,乱了。最近那个老女人夺回了权柄,把张老三软禁在家里,那老女人不许张老三和咱们联络,一口回绝了所有上门的访客。和谁都不兜搭,张家且不管他。”
“那咱们城中谁主事?稳妥吗?”
“唐家大佬们自有安排,治中大人的人,玉城郡守带着郡兵昨天也悄悄到了,再加上龚兵曹的人,另外漕帮也承诺暗中帮忙……湖州还有谁能抵抗?”
“湖州府白林今日没来……”
“白林是个谨慎人,一向四面不靠,再说他湖州府那点衙役,抵什么事?你莫要忘了,刺史大人本领再大,她手头没有兵!”
“说到兵,咱们不是和州军关系良好?为什么不干脆调州军,岂不是更稳妥?”
“州军无朝廷诏令不可进城,毛都尉不会同意的,顶多照应着,不理会罢了。咱们的人,已经尽够了。”
三人唧唧哝哝商量一阵,最终连那位胆子最小的方家主事人,也安心了许多,当下三人舒坦地解了手,又分开回了座,林富商回去时,和正在喝茶看戏的治中黄青松眼光一碰。
台上还在热热闹闹唱戏,这是一出武戏,武生在台上跟斗翻得令人眼花缭乱,底下一连串的叫好声,云台一直在缓缓移动,此时正好快要移到文臻正对面。
那武生跟斗已经翻了上百个,文臻也来了兴致,微微倾着身子,随着众人一起数,“一零三,一零四……”
忽然那武生一个翻身,手一扬,一道寒光如电直射文臻!
与此同时,他肩上的彩旗也同时飚射而出,向着文臻身侧的张钺、苏训、寒鸦、潘航等人!
而此时正在穿梭人群上茶的美婢,手腕一垂,衣袖里掉落一只链锤,砸向文臻头顶。
不知道谁的脚猛蹬了一下文臻的紫藤软椅,椅子忽然哗啦啦散了,化为一团藤网,将文臻困在其中。
……
湖州城今日风和日丽,气氛却有些怪异。
窃窃私语声先是从茶楼里响起,然后从茶楼里卷出,再卷到街道上,人群中。
“我听我在刺史府做薄曹典佐的朋友说,刺史大人最近一直在查阅往年的赋税记录,说是往年赋税太低,说我们湖州本该是鱼米之乡,产粮大州,不该就交这点钱粮,已经报请朝廷重新核准,要提一提今年的税额呢!”
“什么!咱们这么重的赋税还嫌低?”
“这有什么奇怪的,赋税是官员的政绩,是官员们晋升的青云梯,只有嫌少的,没有嫌多的。赋税收得越多越好,官员晋升越快越猛,咱们这位女刺史,雄心勃勃,是要拿整个湖州百姓的命,做她步步高升的踏脚石呢!”
“这……这不大可能吧,我瞧着刺史大人自来湖州以来的行事,明明很是体恤百姓……”
“体恤百姓?哪,这位你知道不?叶县小叶村的,我远房老舅,上个月刺史大人就任前,曾经在小叶村投宿,当时就到处询问税额的事,还答应了帮忙交税又反悔,小叶村的村民不知道她的身份,见她无赖,揍了她一顿,回头整个村都生了病,我这老舅没法子来湖州投奔我,我才知道还有这事!”
“小老儿可以拿全家性命发誓,此事千真万确!”
“天啊,这可怎么办?这要真的朝廷核准,再升税额,咱们今年日子就没法过了啊,去年我们就吃了大半年的瓜菜!吃得人人面黄肌瘦,去劳役腿软打飘还要被骂!”
“要么,去刺史府问一问吧,请个愿,求见一下刺史大人,和她陈情诉冤,说说咱们的难处,刺史大人毕竟是女人,心软,说不定就收回了呢?”
“这个……不大好吧,万一被认为是聚众闹事,惹出事来怎么办……”
“嗐,咱们都是普通百姓,手无寸铁,求见刺史,诉说冤情,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刺史大人但凡有一点人心,也不会误会咱们的。怎么会拿兵丁来对付咱们呢!”
“走走走,都去和刺史大人说说!”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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