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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如死,所有人眼睁睁看着这殿上起烈火,烈火灼活人,活人诉旧事,旧事瘆人心。

整座大殿明明火堆灼热,人人心中却凝冰起霜,飘起永不停息的雪。

这寒冷渗骨帝王家。

永裕帝凝视着那火光,虽然面容平静,袖子却一直微微颤抖,这大殿里的空气似乎都已经被那火抽走,连同他自己的呼吸。

皇后的话像无数巨钟在他耳边敲,敲得他头晕目眩,脑海里都是那日的血那日燕绥冰雪般的眼神和林擎眼底不屑的讥笑,那神情如刀,刀刀刺得他鲜血喷溅,而他无力疗伤。

幔帐快要烧完了,火堆渐渐熄灭,皇后的笑声也渐渐止歇。

火堆里只剩了一团焦炭,双肘弯曲,双拳屈起,仿佛是一个还要为自己的太后之位挣扎战斗的姿势。

文臻慢慢举袖,抹一把脸,轻声道:“娘娘,你开心了吗?”

这一刻,她是连德妃也恨着的。

德妃仰着脸,痴痴地看着殿顶,半晌苍凉地道:“是啊,我开心了啊。”

然后她缓缓向殿上走去。

文臻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她现在的心情,简直不想要看见任何的皇家人。

德妃向前走着,长长的裙裾拖曳在玉阶金陛之上,渐染焦灰和鲜血。

而她的语气空茫如梦。

她说:“燕时行,你知不知道,当年,我放弃了林擎,心里觉得对不住他,但也觉得,你待我们如此恩厚,救了我们两人的命。我既应了你,便应该好好地和你过日子。否则我便是负了两个人。”

她说:“我是想好好陪着你的。”

她说:“我也曾为你的细腻温柔动过心,为你的病痛熬煎担过心,为你的大事小事上过心,为你的天不假年伤过心。”

她说:“我也曾在得知怀孕的那一刻微微欣喜,曾经期待那个小生命的到来。”

她说:“燕时行,曾有一个女子真心待你,为你决绝于旧爱,为你生子,生下的那个孩子天资出众,对你孺慕非常,且无心权欲,只愿你皇位永固,东堂万年……这是多么好多么好的事,你为什么就,不听、不信、不要呢?”

御座之上。

永裕帝只觉得如果刚才是被砍杀,现在就是在被凌迟。

千刀万剐,寸搩成泥,再被这寒凄凄冷恻恻的问话,一寸寸真的冻成了僵尸。

他茫然地坐着,只觉得那颗好容易努力跳动的心脏,被一双巨手攥紧,死死挤压,挤出些深红的血液来。

恍惚里那一个盛夏,金蝉隐在树梢疯狂鸣叫,树下那红衣的小姑娘回眸盈盈一笑,便令人如酷暑遇冰雪,世间再不知凉热。

一眼万年。

万年都是恩义相负,欺骗冷漠,两心防备,情怨纠缠。

又忽然是那粉妆玉琢的孩子,坐在他手臂上,举着块甜糕儿,笑眯眯喂过来。

此刻才想起,再后来,再没见过那弯起眼眸翘起唇角的笑容。

其实,当年,看着那坐在手臂上,牵在掌心里的小小孩子时,他的心间也涌动着无限温柔的情绪。

他知道那叫父爱。

原来情和亲,他本都拥有过。

可是他把它丢了,丢在这深宫永不停息的绵绵大雪里。

一错,便是一生。

他蓦然也心间绞痛,再也无法忍耐,喘息着捂住心口,只觉得内腑深处,仿佛有什么冲破了桎梏,一股烈焰腾腾地燃烧了上来,烧得他呼吸困难,眼冒金星。

殿下,文臻霍然抬头。

她终于看见了永裕帝连受打击情绪崩溃,内息走岔!

她抬头的那一刻,一直咬牙偏着脸,扣住了手中母蛊,等着母亲暗示的随便儿,猛然指尖一捏!

之前他不敢随便动手,因为永裕帝身边总跟着无数明卫暗卫,他动了蛊,他自己也逃不出追捕。

而且他当时下的蛊也不是必死的蛊,只是会使皇帝暂时昏迷,这效用是不够的。

但现在,可以了!

指尖一动!

忽然永裕帝抬手在头发上一捏,捏出一个黑色的小小珠子,对着底下,眼神转动,道:“是这个吗?”

下一瞬他便把那黑珠子弹向了德妃!

德妃正迎着他走来,黑珠子弹入她领口。

随便儿:“!!!”

他猝不及防,大惊之下只得手一撒,母蛊在被捏爆之前,滚了出去。

被一双明黄靴子踩住,永裕帝低头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随便儿,幽幽地道:“果然是你……竟然是你!”

德妃大惊,一个旋身,挡在了随便儿身前。

文臻下意识上前一步,龙翔卫和金吾卫首领立即也上前一步,梁上隐约有腾跃之声。

文臻只得站住。

永裕帝没管文臻,只眼眸如毒蛇,一手按住胸口,同时扣住了御座把手,一边盯住随便儿,“你是谁?”

随便儿还没回答,忽然御座后屏风轰然一响,两边分开,一个光头裸臂,高鼻深目的僧人走了出来。

他走到永裕帝身后,没等他说话,永裕帝喘息一声,对他急迫地点点头。

就在方才,他内息忽然走岔,此刻心头烦闷欲呕,眼前一片昏花,这症状之前就有,时时发作,只是没今日发作厉害。但此刻想他死的人太多,总不能任那症状发作下去,他没奈何,只得把大师召唤了出来。

那僧人会意,走到他身后,抬手划了一个半圆,轻轻按在他后心。

永裕帝忽然想起一件事。

晴明呢?

晴明去了哪里?

他身边两大高手,大师和晴明,一人主要炼药护法,一人则负责调理他的经脉以及随身保护。两人一向都是同时出手的,这也是永裕帝的牵制之意。

然而今日,晴明却没有一起来。

永裕帝心中警兆一生,立即侧身一让,同时猛地一按御座龙睛宝石!

这一让,大师的手滑到了他的侧肋,永裕帝蓦然觉得后背一震,刚才只是翻涌的小浪,此刻便成了咆哮的大潮,轰然一声自体内迸发,所经之处周身血脉贲张,瞬间连眼珠都凸了出来!

永裕帝口一张,一口鲜血如箭!

“咻”地一声,御座扶手那条雕刻的龙忽然弹起,龙首如刀,嚓一下血光四溅,削掉了大师半个手掌!

那僧人一声惨叫踉跄后退,永裕帝霍然转头,“杀了他!”

梁上有剑光交剪而下,那僧人却已打开机关,纵身再次跃下地道,落下时犹自狂吼:“告诉他我尽力了,不要——”

下一瞬地道合拢,他的声音被狠狠撞击在铁板上的长剑的金铁交鸣之声盖过。

最后一句莫名其妙,文臻却瞬间明白,这话是对她说的。

却也不是对她,是要她转告燕绥。

这僧人,是燕绥的人。

而他最后那句话,明显有把柄或者钳制在燕绥手中。

他是普甘长轮宗的大能,当初燕绥在普甘时,就有听说长轮宗的大能多年没有现身,是被东堂皇宫供奉起来了,先是在慈仁宫,然后被永裕帝撬了墙角,两人的福寿膏便来自于此,但最后,又被燕绥撬了墙角。

文臻听燕绥说过,他当年在普甘搞事弄死女王后,发现王宫的布局装饰很有东堂的风格,想必和东堂皇室有所勾连,因此在普甘王宫多呆了几日,找到了长轮宗的圣器。

长轮宗的圣器,关系着宗派的传承,是长轮宗不可遗失的宝物。

燕绥以此拿住了那僧人。

而燕绥被抢走的药,是毒药。

当初倒不是为了防备永裕帝,只是他既然突然进宫,自然会有准备。

燕绥经过景仁宫刺杀那一遭,难免受了影响,一度心绪低落,连中文等人都没告诉真相。

而且他换了毒药,却没想到永裕帝恶毒至喂了他一颗,所以他也中了毒。

才有那段时间的虚弱,毒伤交迫,伤势难愈,中文不得不向无尽天求助。

这事儿还是文臻给燕绥把脉,发现他脉象不差,询问他,才得知了真相。

在庆幸燕绥心思细密算无遗策的同时,文臻也为这皇家父不父,子不子而心生寒意。

只是她和燕绥都有件事疑惑难解。

永裕帝既然用的是毒药,又有大师假护法实则催动毒药,为何到现在还活蹦乱跳?

是永裕帝还防了一手?可他既然有了防备,又怎么还会用大师?

殿上,永裕帝捂胸喘息,半晌喷出一口紫黑的血。

他已经明白自己中算了。

千防万防,还是中了算计,他愤恨,也想不明白。

大师早已被他下了禁制,对他动手便意味着自己也难活,怎么还会反水?

但此刻他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他一边咳嗽,一边抖抖索索去御座另一边的暗屉里拿药,一边想,晴明去了哪里?

……

就在仁泰殿一日三惊的时刻,披着黑披风的晴明,已经叫开了城门。

他身上带着皇帝行玺和旨意,出城毫无阻拦。

出城后他急驰京畿大营,对着京畿大营统领宣读了一份旨意,并对上了虎符。

原本整兵备战的京畿大营,听着这要求转援建州的旨意,颇有些莫名其妙。

但是玉玺盖着,旨意写着,虎符合着,不能不接。京畿大营的统领接了旨,旨意要求立即拔营,当下也不敢耽搁,两个时辰后,大军撤营出发。

等到大营人去屋空,横在天京之前的利刃撤锋,天京四周的巍巍群山之下,忽然有大批黑云卷来,而黑云之上飞扬的红缨,则如火一般在幽暗天色之下燃着。

那是一支大军。黑甲红缨,唐易联军。

晴明快马迎了上去,对着最前面一身雪甲的男子躬身。

“家主。”

唐羡之淡淡颔首,他的马背后挂着琴,腰间别着箫笛,都一尘不染。只是靴边隐约有血迹,琴身留着战斗砍杀刀痕和烟火焦痕。

从湖州城门前转身,他便带着胜将营和黑楼剑手,在易铭的大军牵制配合下,狂飙猛进,以最快的速度,连下定州中州,在今日,终于抵达天京城下。

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将因为唐家军备库被炸的大事儿放缓起事脚步的时候,他选择了立即出兵;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在好不容易拿下湖州后会将湖州周边几州和川北连成一线,占据东堂北方和半边腹地,割据江山的时候,他选择狂飙突进,以最短的路线,最快的速度,直逼天京。

因为他的目光,从来都不只盯着眼前这三分地。如果唐家选择稳扎稳打,割据北地,那么朝廷便不会撤回对青州的援助,林擎和燕绥便能最快速度打垮西番,转而回头灭了唐家。

只有挟威而来,一路攻城掠地,给皇帝造成最大的压力和危机,那个自私恶毒的皇帝,才会选择抽回对青州的支援,全力应对世家,而此举必将遭到那一批老臣的抵抗,拉锯的过程,便是为他节省的时间。他趁着这机会最快奔袭天京,拿下天京,而青州也会失去援助,林擎燕绥自顾不暇,那时,唐家才有机会坐这天下。

众将反对直袭天京的重要原因,是因为天京之前有东堂腹地最大的一支军队京畿大营,一旦不能一战而下,准备不足的联军就会腹背受敌。

但是此刻,忐忑的将领们,看见天京郊外那空荡荡的大营时,终于放下了心,也震撼难言。

家主手腕谋算,何人能及!

唐羡之却微微皱着眉头。

还是在湖州耽搁太久了。

耽搁到文臻已经回来,青州三次连败西番,永嗣帝没能撑住几天,真正掌控天京城内外所有力量的永裕帝重登帝位。

没能赶上最好的时机。

他看向对面的晴明:“永裕帝如何竟会提前清醒?”

在他的计划里,永裕帝应该暂时死不了,也轻易醒不来才对。

晴明苦笑:“属下……不知。属下每次下手,都没能得到预期的效果。但是又不是转好,倒像是要死的模样,您吩咐过暂时不能让他死,要让他的存在牵制所有人,属下只好再救他……一来二去的便成了这样……那个和尚,不是个好人呐。”

唐羡之听完,垂下长长眼睫,叹息一声。

“那个和尚,是燕绥的人。”

晴明一脸恍然,恨恨骂了一声。

唐羡之无声地笑了一下。

南燕北唐,一生的对手,在这件事上,竟然同时留了最深的伏笔。

大师是燕绥的人,晴明是他的人。

大师要弄死永裕帝,晴明也要弄死永裕帝。两人同时出手,正所谓以毒攻毒。但晴明虽然要弄死永裕帝,却碍于任务不能让永裕帝太快死亡导致平衡破坏,所以大师害一次,他救一次,永裕帝体内的毒性因此形成了微妙的平衡,反而提前转醒。

这就是文臻燕绥想不通的,为什么永裕帝还活着的原因。

但是也没关系。

他来了,而天京,敞开了。

晴明披着披风,再次提前驰回天京城门前,依旧拿出旨意行玺,不久之后,天京城门缓缓开启,迎接“京畿大营”入驻天京。

黑压压的唐易联军点尘不惊地进入天京城门的那一刻。

黯色幽深的苍穹忽然白光一闪,唐羡之抬头,就看见一道蛇形闪电,穿裂霾云,如雪色之剑,犁过云海黑天,向夜色里初初沉睡的天京城,砍落。

有风将唐羡之黑色的大氅吹起,翻飞如墨旗。

他长眉下压一双明澈又幽深的眼眸,轻轻地道:“快要下雨了。”

……

仁泰殿上,永裕帝抖索着手,胡乱往嘴里塞了一把药,才堪堪止住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只这半刻,他仿佛忽然苍老了许多,浑浊而带血丝的眸子,扫过文臻,扫过德妃,最后缓缓落在正在和文臻做鬼脸的随便儿身上。

一霎间眸色复杂。

原来啊……

难怪。

难怪初见便喜欢,看见他,心中总荡漾着淡淡柔情,兴不起杀机,只想将他团在怀中慢慢摇。

这是没有缘由的,来自血脉召唤的,喜爱。

为此他破了例,用了一个认识没几天的孩子做自己的近侍。

但依旧是防备的,命人去查,也没让他太靠近自己。

就在方才,在文臻进大殿之后,他刚刚得到一个消息。

这孩子,是厉家辗转托人送进宫来的。

不敢相信,却依旧不得不信,直到此刻细看,才惊觉,这孩子天生看着亲切的眉眼里,隐约有着燕氏皇族的痕迹。

可那浑身流淌着燕氏皇族血液的,令他一见便喜的孩子,看向他的眼神,令他心惊。

忽然便想起了景仁宫那一日,榻前满身血迹的燕绥。

他心中一颤,正要转开眼。随便儿忽然从德妃身后探出苹果脸,笑嘻嘻道:“自我介绍一下,区区在下不才晚生是陛下你那倒霉的号称绿帽子衍生物第三子的更倒霉的独生子。”

永裕帝:“……”

插刀教教主这还没完,又道:“初次见面,按说该给您一个见面礼。区区在下不才晚生,名峥,姓……林。”

文臻:“……”

德妃:“……”

永裕帝:“……!!!”

半晌他嘎声道:“你说什么!……你该姓燕!”

随便儿耸耸肩,“说这话您不觉得不好意思吗?这姓燕啊,谁爱姓谁姓,反正我不姓。我已经决定了,马上就改姓,姓林。”

他笑着眨眼,“这不就是您一直想要的吗?要死要活哭着喊着说我爹不是你儿子。那就不是咯。”

文臻忽然哈哈笑起来。

“随便儿啊,你奶和你娘我,给你起了个名叫峥,没打算跟着他老燕家高贵的族谱排,你比你奶你娘还酷,连姓都不要了……给你点个赞!”

随便儿弯弯腰表示谢赞。

“区区在下晚生不才林峥,有件事想和您老打个招呼。”

“您说我爹不姓燕,姓林,那就姓林,他不肯姓我姓,以后这一脉,世世代代,都姓林。”

“您说我爹不是真忠心,那就不忠。他忠我也不忠,之前我不忠地给了你蛊,之后我还要不忠地给你插刀。”

“您觉得我爹心怀不轨,一定意图皇位。那就意图皇位,他不图我图。不管你燕氏皇族还会谁上位,还会承袭几代,我,林峥,”他指着自己鼻子,“迟早会抢过来,给我老林家坐,世世代代地坐,皇图永固地坐!千百年后宁可灭亡也绝不会再让一个姓燕的坐!”

他彬彬有礼地脱帽,弯弯腰,顺手把太监小帽子一甩,“不必感谢,如您所愿。”

“噗”地一声,永裕帝猛地喷出一口血。

与此同时,随便儿的小帽子里忽然飞出一个琉璃球,直扑永裕帝。

那球还没飞到,就噗噗噗噗连声,放了一串五颜六色眼花缭乱的彩虹屁。

向着永裕帝笼罩下去。

永裕帝手下咔哒一声,头顶呼啦罩下一个琉璃罩,琉璃球撞上琉璃罩,啪地弹出了千里之外。

但同时文臻和随便儿的袖底各自射出一条线,文臻的是彩色的,随便儿是黑色的,在那琉璃罩关合前一霎,各自刺中了永裕帝的脚踝。

永裕帝发出了一声惨叫。

整个御座一阵震动,无数刀剑暗器伴随着潜藏着的人影闪出,向着文臻德妃随便儿射去,趁着几人闪避,地道口再次打开,永裕帝踉跄翻身下了地道。

虽然发病、受伤、浑身上下像是都破了洞爆了血肉,可他并不认为自己需要落荒而逃,毕竟这皇宫,这天下,还是掌握在他手里,但是他万金之体,又何必亲身冒险呢?还是早些下去疗伤来得要紧。

文臻一抬手,一点烟花穿出殿门,这是召唤所有潜伏手下的信号。

银光如电,人影纵横,燕绥和她所有潜伏在宫中以及盘桓在皇宫附近的人手,都投入了这场战斗,文臻上前拉起随便儿,看他无事,舒了口气。

有文蛋蛋护身,这殿里的人并不敢靠近她出手,只远远地拉弓射箭,文臻拉过屏风挡住几人,叹了口气。心想今日这般撕破脸皮,很快皇宫和天京都呆不得了,又要进入天涯逃亡模式,所幸大家合力争得了一批粮草,希望青州能在弹尽粮绝之前彻底击退西番,又遗憾未必还有机会去寻永裕帝的地道出口,忽然看见殿顶上一道矮矮的影子掠过,对她做了两个手势。

文臻认出那是燕绥的暗卫,那两个手势,令她眼神一缩。

然后她止住了脚步,也回了一个手势,暗卫落下来,她道:“带娘娘和随便儿先走。”

德妃诧道:“你为何不走?留在这里等着被人围剿吗?”

文臻不答,只示意他们快走,德妃却忽然道:“难道那老不死还会回来?”

她立即让开暗卫,道:“那我也不走。”

“娘娘,大局为重!”

“对我来说,亲眼看见他的下场才叫大局。”德妃慢悠悠道,“之前安成帝有说让我出宫,我都没肯,你现在让我走?”

随便儿立即道:“我也不走!我要和娘和奶在一起!”

文臻头痛地揉揉眉心,燕绥费尽心思从安成帝那里拿到了旨意,给了德妃自由的机会,德妃一直没出宫,她以为是安成帝找借口留人,没想到德妃自己也不乐意。

她是怕自己出宫反而给燕绥带来麻烦,希望留在宫里多少发挥点作用吧?

她还没说话,那两人忽然一人一手拉住她衣襟,一个问:“燕绥还没死吧?”一个问:“僵尸叔叔还是那么讨厌吗?”

文臻一手拨掉一个,淡淡道:“劳娘娘动问,燕绥当年死不了,现在就一定死不了……随便儿,你歧视你爹的嘴脸也很讨厌。”

那两人都怏怏闭嘴。

德妃:“……护夫狂魔。”

随便儿:“……色令智昏!”

身后忽然传来响动,三人回头,果然看见地道口再次开启,永裕帝竟然真的回来了!

回转的永裕帝一脸青灰嘴角有血,温和神情不复见,几近狰狞。

另外三处出口,竟然全部被毁了!

尤其容妃那处,算准了无人能寻到,却被容妃那个贱人,不惜身死地堵住。永裕帝看见那具残尸时,恨得一脚踢出了老远,却碰着了容妃发鬓上的钗子,把脚趾给弄伤了,之后地道里莫名起了风,幽幽呜咽,宛如鬼哭,永裕帝忽然就觉得浑身发冷,眼看从别处出去再无望,又想起那个可恶的和尚也下了地道,说不定还没死,也不知藏在哪个角落伺机出手,越想越不安,再不敢呆在地下,算着文臻等人看他进了地道,应该也在众人围攻之下向外突围,大殿内应当已经安全了,何况他还有杀手锏对付文臻,怕她做甚,便又开了地道口,爬了出来。

结果一出来,就看见那老少三代,一个不少,齐齐回头。

永裕帝倒抽一口气,僵在地道口,几乎想掉头再下去,脚底的风却阴凉嗖嗖地掠过,他打个寒战,最终还是出了地道口。

文臻反应最快,他刚冒出地道口,文臻就一手拗断了身边铜鹤尖尖的长嘴,飞身往永裕帝的方向扑了过去。

她用尽全力,疾如闪电。

永裕帝僵在地道口,浑身僵硬,浑身突然袭来的剧痛让他动弹不得。

他手指猛地攥紧。

德妃忽然惊呼一声,一个踉跄,正好挡在了文臻面前,文臻怕误伤她,紧急扭身落地,内息反冲,气血翻涌,噗地又是一口血,眼前一黑。

她拼命咽下喉间那一口腥甜,定了定神,转头看德妃:“娘娘你怎么了?”

德妃睁大眸子,眼底氤氲开一片惊愕和茫然:“我……我有点头晕……”

文臻一皱眉。德妃脸上气色看起来正常得很,连说话都中气十足,实在不像有急病的模样。

趁着这一打岔,永裕帝已经翻出了密道,密道里无数黑衣人涌出来,将他密不透风地护住。

永裕帝的声音从人墙里透出来,“文臻,叫你的人停手吧,你人手不足,杀不了朕,也闯不出这皇宫。”

随即他又道:“侧侧,过来。”

德妃唇一抿。

文臻转头,震惊地盯着她。

永裕帝的冷笑声传来:“怎么,文大人聪颖灵慧,真的看不出方才侧侧是故意的吗?”

文臻默然。

她看出来了,却怎么都不敢信。

为什么?

为什么!

她缓缓转头看德妃,德妃却不接她的目光,随便儿还拉着德妃的衣襟,此刻也困惑地仰头看奶奶,他隐约明白发生了什么,可他小小的心灵也无法接受这样的变故。

德妃盯着他,像要将这小小孩子一眼一眼地刻在心底,她眼底渐渐涌上一层雾气,那层雾气却并没有化成雨落下来,她只是缓缓的,然而坚定的,捋开了随便儿的手。

随便儿低头看看,眨眨眼,现在那雾气到了他的大眼睛里,眼看着也要化成雨落下来了。

德妃却不再看他了,轻轻走过了文臻身侧,走向永裕帝,文臻伸手要拉她,她身子一侧,文臻看一眼随便儿,微一犹豫,德妃已经走了过去。

人群分开,永裕帝微笑伸手,德妃冷漠地绕开他的手,站在他身侧。

永裕帝微微倾身,如对情人一般,附在她耳侧,轻笑道:“这就对了。”

德妃不语。

“你该明白了吧,你不能留在他们身边。方才你是阻了文臻脚步,令她受伤;再下一次,你可能会出手杀了她,再下一次,你可能会杀了那孩子……”

德妃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想听人说话。”

永裕帝唇角抽动一下,依旧笑道:“……耐心点,听朕说完。这是一种奇蛊,来自异国。不要以为杀了朕你就解脱了,朕若死,你的蛊会彻底发作,到那时,你会毫无预兆地失去理智,对每一个身边的人随时下杀手,也许是文臻,也许是菊牙,也许是林擎,也许是……”

德妃再次打断了他的话:“你要什么?”

“朕如果说朕想要你杀了文臻,想来你是宁死也不肯的。何况现在文臻已经不相信你,你也杀不了她了。”永裕帝微带遗憾地道,“那就留在朕身边吧,不用你做什么。只要朕好好的,你自然也好好的。”

德妃笑一声,微喟道:“本宫真是一面人人用得的好盾牌哪。”

太后要软禁她做盾牌,现在这老不死也要。

她看着永裕帝的手,指尖发红,时不时抖一下,像羊癫疯似的。

永裕帝也低眼看了下,这症状之前便有了,一直以为是用药后遗症,现在他却在想,怕是中了谁的算计,和尚?晴明?还是……那个孩子?

和尚是谁的人?晴明又是谁的人?他们明显不是一路,那么他竟是一直被不同敌人的细作控制着?

这么想的时候,他心中也一寒。

举目天下,人人皆敌。

胸中忽起闷痛,堵得梗塞难言,他脸色一寸寸灰下去。

以为自己才绝天下,智通天人,却没想到从一开始,就被那些他从未看在眼里的女人们玩弄于股掌,直至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

以为自己掌控一切,玩弄世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没想到从一开始,他就不是黄雀是蝉,还螳螂都不配做,还自以为是叫得欢。

心血激荡,头晕目眩,一生的尊严和骄傲于此刻轰然坍塌,若不是大敌当前,一直死命忍着,他觉得浑身的血都会在刹那间,一口口喷个干净。

德妃还没放过他,淡淡道:“要我心甘情愿留在你身边,做那人质也好,盾牌也成,但你得把文臻和林峥给放了。”

永裕帝听见林峥两字,脸皮禁不住一阵抽搐,死命忍下一口马上要喷出来的血,好一会儿才勉强道:“让朕放虎归山?”

“你信不信你今日围困了文臻,明日燕绥就能带着大军丢下边关直接回来轰你的天京?”

“朕如果放了她,燕绥毫无顾忌,一样会带大军回来攻打天京。”永裕帝冷冷道,“哪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老实看着便罢!”

德妃发了一阵怔,眼看文臻带着随便儿在一队护卫的护卫下向外闯,被拦截到殿东侧,道:“那便让我送送我那孙子吧。”

永裕帝正要拒绝,忽听外头雷声轰鸣,伴随马蹄急响,有数骑泼风般穿越广场,当先一人老远便大喊:“陛下!急报——唐易联军已经进城,往皇宫来了!”

这一声便如那惊雷一般,劈得广场上的群臣和殿内的永裕帝都霍然变色,永裕帝再顾不得和德妃谈判,急奔上前,喝道:“怎么可能!京畿大营呢!”

“京畿大营接陛下旨意调防,已经撤出大营!”

“城门又是怎么开的!”

“是有人持陛下行玺,称京畿大营入城护驾打开的!”

漫天的霾云里,一道闪电忽然穿出,豁喇一声劈在殿前,长廊上垂挂的灯笼被劈着,落地燃烧起来,火光和电光,同时照亮永裕帝刹那间铁青的脸!

他立在门槛前,摇摇欲坠,咬牙切齿地怒喝:“晴明!”

就在他发出这一声怒嘶的同时,德妃忽然一弯身,从仁泰殿的门槛下,伸手一抽!

明光耀眼,匹练如虹!

她抽出了一柄长剑!

抬手就对永裕帝后心刺去!

永裕帝刹那间似有所觉,大袖猛甩,想要回手夺剑,手却猛然颤抖,他只得拼命一扭身。

嗤地一声,长剑刺入他背脊,入肉五分,便停滞不前。

永裕帝穿了护身甲!

但那剑却也非凡,竟依旧穿透了护身甲,鲜血汩汩而出,永裕帝再次喷出一口血。

这不过是一霎间事,其时殿上殿下,所有人还没从天京沦陷那个惊天消息中回神,就看见德妃忽然门槛变名剑,一剑弑君!

只有一个人,在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住的刹那,在永裕帝终于因为这惊天消息忘却一切离开他的保护人墙的那一刻,越过人群,狂扑上前。

文臻。

她扑出的同时,一个暗卫唰地抛过一把刀,文臻一抬手接住,旋身,转臂,抡出,砍——

“豁喇。”又是一道横贯天地的白电。

“哗啦。”大雨倾盆而下。

“嗤。”巨力砍断头颅的声音不过轻轻一声,刀光如长虹扬起,再落下,带起血色匹练于高殿穹顶之下,那一颗东堂最尊贵的头颅,瞬间飞起,穿越自己的那道血虹,顺着长阶骨碌碌一路滚了下去。

雨势如鞭,抽打得全广场上的人如泥塑木雕,眼睁睁看着中剑的皇帝,头颅忽然飞起,然后滚落,跪在前头的一个年轻臣子,麻木地看着那圆溜溜的东西滚到自己面前,而此时电光再起,一片令人目眩的惨白里,那头颅黑发如蛇盘在脸颊,双目圆睁,直勾勾盯着他……

那年轻臣子啊一声惨叫,双眼一翻,晕了。

殿门前,使出生平最烈一刀的文臻,血淋淋的单刀拄在门槛上,盯着永裕帝此刻才轰然倒下的无头尸首,缓慢而森然地道:

“伤我燕绥者……”

“虽君必诛。”

------题外话------

听说今天开始高考,祝考生读者金榜题名,一切顺利。

渣皇今日正式领盒饭,可谓喜大普奔。之前评论区有建议让渣皇死得痛苦些折磨些,我亦深以为然,只是这部分早已写好,且我很想和之前燕绥那句“伤我文臻者,虽亲必诛。”呼应,作为男女主深情的又一见证,所以也就这样吧。

渣皇这样的人,肉体痛苦并不是最具杀伤力的,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让他经受一波波的真相痛击和插刀教教主随便儿的屠龙刀,终于明白自己这一生的愚蠢自大和失败,我觉得,这对他也是最大的报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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