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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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早。

望春楼可直通探月湖的寻幽舫，那里停放着各家游船，一画舫内梁韶斜倚软榻，他今日一袭玄sE直襟长袍，银冠束发，显得整个人浑身气度恣意又通透。

「主子，殿下到了，靖远侯的春宴一个时辰後开始，属下会守在舫外。」辛必守在船外，探至窗口低声。

外头一阵衣料悉窣声，一面冠如玉的男子低身而入，眉眼同史书上太祖画像有几分相似。

男子嘴角噙笑，落坐在梁韶对面的软榻上，似乎没有责怪其礼数不周的意思：「许久不见。」

梁韶也坐起了身子，行了半礼：「殿下，恕臣有失远迎。」

称作一声殿下，此人乃是太祖晚年幼子，怀王沈烨。

沈烨挑起眉头，手中的摺扇敲了敲茶几，笑骂道：「不过一年不见，你在东境倒是长进不少。」

只见梁韶笑了声，扔了手中的瓜子壳，又擦了手说：「此次入京，我这粗人不学两套礼数，怕是上不了台面，不配同长京内这些达官贵人一道在席了。」

沈烨摆手，此刻船内只有两人，他自己倒茶端盏抿了口，说：「此茶不错，你此次回京，圣上赏了不少吧。」

「是b从前多了点，这是打发我呢。」梁韶继续说道：「那日入g0ng晋见，何谦也在，他与皇上两人关於军饷是一字不提。」

梁韶冷眼看那g0ng内富丽堂皇，当下耐住X子，君臣一宴y是吃出了和乐美满的模样。

「有何谦在，皇兄不敢提，他是打从前就怕事的X子。」沈烨垂下眼：「他想稳住两方，又怕担责，所以推了西郡做由头，是看准了孟朔好拿捏。」

「他心里愧疚，自然就会多赏点东西。」

孟朔是西郡肃月关大将，前些日子西北二州借粮，正是他批的条。

梁韶摩娑着板指，忖度着什麽：「西北的信州和江州闹灾，几年前的疫病也是在那发起来的，内阁那群人不记疼，有心的官员折子递不进去，圣上也只惦记他前阵子谱曲填词还未完成。」

沈烨捧着茶盯了半刻，他认得这是信州的仙清翠，是有名的好茶，但只怕这两三年都喝不到了：「太子已经到了摄政年龄，圣上这几年也愿意放权，只是你要当心，这几年太子正忌惮你，此次怕是会藉由头发难。」

「忌惮我、怎麽给我使绊子都行，他若是有能有贤，要梁氏肝脑涂地，我都是心甘情愿的。」梁韶也倒了盏茶，又说：「可如今太子到底有几斤几两，你不会不b我清楚。」

太子沈昭，乃当今圣上与嫡妻昭懿先皇后还未登基时所出，沈烨只b他大上三岁，两人共同上过几年书房，当时文盛帝特找了当代大儒授业，学业却仍不过平平，而沈昭为人JiNg敏却缺少肚量，就是这样一位皇子，会是大璟未来的帝王。

「太子就算无法称上贤能，也算的上守礼，挑不出错。」沈烨抬首，目光停在从缝隙里透入的yAn光上，「你我不应妄动。」

他与梁韶相识多年，称兄道弟，此刻却无法直视他的眼。

梁韶将茶盖反扣在瓷杯上，发出清脆声响，道：「做帝王，不是靠守礼就能成盛世明君的。」

「长煊。」梁韶唤的是沈烨的字，他们当年一同在东境行了及冠礼，此刻他语气平淡却坚定。

在这声长煊中，沈烨好似回到年少仗剑天涯、四处游历时，他独身见过青瓦细雨的小桥水镇；去过高耸入云的凛冽峻岭；走过灯火璀璨的繁华晚市，後来行至东境结交了梁韶，两人一同登上昭雁关看碧空云层滚滚如浪，也一同在广阔无际的东境大野中跑马纵情，梁韶带他看遍边境风光，那是沈烨一生最快活的时候。

贤昌帝骤然崩逝，朝堂上在为谁坐龙椅而争得满堂风雨时，他正与梁韶躺在草野里，望着满天星光，没有任何算计与顾忌。

「你想做皇帝吗？」少年的梁韶嘴里咬着芒草，问道。

沈烨在晚风里愣了神。

他想做皇帝吗？

沈烨在那刻突然忆起了父皇与母妃都在世的时候。

他的母妃是曾经宠冠六g0ng的蓉妃，蓉妃出身是落魄的官家，族内在她这代已经没了有仕职在身的男儿，或许是这样，太祖能够毫无顾忌地与她共谱儿nV情长。

可她最终却Si在大雪里，倒在了从崇天殿回来的路上，被太监发现时佛珠与经书散了一地，屍身早已凉透。

太祖震怒，下旨彻查，结果上报是贴身仕nV忌恨蓉妃，在她晚膳内下了毒，最後咬舌自尽於牢狱中。

沈烨从那日起，得到了世间最珍贵的愧疚，却永远失去了母亲。

父皇情重，望着他便会落泪。此後时常亲自教导他的骑S武功、过问他的功课，甚至会在批折子的时候将他抱在腿上，授帝王之学。

朝中那时甚至传起了东g0ng易主的谣言，但沈烨心里清楚，那是他一辈子都坐不了的位置，还是太子的贤昌帝彼时年华正盛，门客各个是能才，他天生就是要坐上那九重巅峰的人。

沈烨恨，恨自己生得太晚。

这是在夜深时，他掩盖在这张面皮下，最隐密的不甘。

「你想做皇帝。」沈烨又听见梁韶再一次开口，这一次不再带着疑问。

少年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耳畔的琥珀随之晃动，月亮在大野上格外大，在那双眼眸之中闪烁着沈烨从未见过的光，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模样，它似是东境草野过境的劲风，不为任何事物束缚，只会往自己认定的方向长翔而去。

「我父王说了，我往後要是想统领东境十二万大军，就要做b他更厉害的将军。」

「我一定会做到，你呢？」

少年傲气是这样不羁，让沈烨觉得自己像是着了魔，鬼使神差又幅度微小的点了头。

「你沈烨若有贞观之才，我日後就助你踏上那九重巅峰。」

此番大逆不道的言论震撼着沈烨，可此时十四岁的梁韶无所谓正统之道，他只论黎民百姓安乐与否。

「长煊。」梁韶又唤了一次，沈烨猛然回神。

「你知我不会为反而反，可你扪心自问过吗？」梁韶眼神凌厉却清澈，看的沈烨无所遁形：「先帝Si後，天灾与在大璟遍地蔓延，百姓陷於水火，权贵却举杯高歌。」

「先是西南二州，接着东境与西郡，户部年年都在徵税，若是纵容世家继续妄为，不用多久连东关三州和关中四城也会流民四起。我在东边打退了丹霞，斩了他们的王阿骨塔，但谁能预言他们何时会卷土重来？西边的匈奴也不是傻子，大璟如若颓势渐起，那纸盟书又有谁来保证它永远算数？」

梁韶望着沈烨，说：「你此身为怀王，可此心呢？」

「我年少时同你说过，你沈烨若有才，我会助你登上那九重巅峰，此话如今仍旧作数。」

沈烨喉间几度滚动，却是哑然。

船身随水波轻晃，枝头的h鸟婉转高歌，雀音荡在这清幽之地，小小船舫内却是风云yu起。

沈烨闭上眼，神情凝重，良久後才缓缓开口：

「明涯，再容我细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