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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不是个好天气,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往日里这种天气,宝华公主便在室内玩耍,朝霞宫里永远断不了笑声。可自从前几天公主午睡梦魇,朝霞宫就想换了天一样,每日里都很安静。连最活泼的小宫娥走路的时候都会放轻脚步。

谢玉璋午睡醒来,耳边听到的只有殿外雨打芭蕉的沙沙之声。她坐起来,茫然了片刻,唤林斐:“阿斐,阿斐。”

林斐应声而至,撩开帐子,在榻边跪坐下来,笑道:“可睡好了?”

谢玉璋神情迷茫,问:“这里是朝霞宫吗?”

林斐微微色变,小心地回答:“是呀。”唯恐她又魇着了。

谢玉璋听了一会儿,问她:“怎么这么安静?”

静得像后来的逍遥侯府。没人说话,没人笑闹,生活在那座侯府里的人,个个如行尸走肉。

林斐松了口气,说:“怕扰了你午睡。今天可睡得安稳?”

谢玉璋沉默片刻,说:“叫大家不用这样,像以前一样即可。”

那样是最好的,那些轻松的笑声,叫人听了就心情好。否则为什么连陛下都爱时不时地来朝霞宫坐坐呢。

谢玉璋近日似有郁气郁积于心,更该让众人多到她面前来逗她开心才是。

林斐便拍拍巴掌,宫娥们鱼贯而入,服侍谢玉璋起身。

林斐道:“这天气可真无趣,快给殿下换好衣衫,咱们到廊下投壶去。”

宫娥们得她明示,一下子开了禁,叽叽喳喳起来。

朝霞宫瞬间便有了朝霞宫该有的生气。

谢玉璋跪坐在妆镜前认宫娥给她梳头,她却从铜镜里望着那一张张年轻清秀的面庞。她们笑靥如花,充满了生命力。

谢玉璋觉得自己苍老的内心里,也被灌注了这种鲜活的生命力。

她看到铜镜中的自己,也露出了笑容,久违的笑容。

看着宫人们在廊下热热闹闹地玩起投壶,她轻声问林斐:“二表哥今日里可有派人来回复我?”

林斐“噫”了一声,惊讶说:“我没跟二郎说是这么急的,要不,我再跑一趟?”

谢玉璋想了想,觉得太着痕迹,无法跟表哥解释,便说:“算了,无所谓。”

林斐道:“昨日二郎一口应了,跟我说晚上威远侯世子召他们宴饮,十有八九便能见到那个谁,他定会好好照顾他,叫殿下不用担心。”

“什么那个谁?”谢玉璋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待看到林斐带着揶揄的笑眼,忽地反应过来了。昨日里她为给自己的行为找借口,可不是夸赞了李固生得好看了嘛。

“你怎么跟表哥说的?”她又气又笑。

林斐只当她害羞了,抿嘴笑:“我可没说什么,只说那两个人生得十分威武,与云京男儿不大相同,尤其那个叫李固的,生得好看。哎,我都还没见过那个李固到底生成什么样子呢,张嘴就夸人家好看了。”

谢玉璋扶额。

叫林斐这样说,杨怀深十有八九也误会了,以为自己是在给她和李固牵线,只不知道他会不会做出些什么叫李固也误会。

只是这种误会……

谢玉璋目光穿过宫人们窈窕的身影,投向中庭。

误会就误会吧,这样的误会于她……也没坏处。

“你要那么想见他,等陛下宣了那李铭进宫,再过去看就是了。”林斐笑嘻嘻地说。

云京的小娘子们中意哪个少年,多是这样寻着机会去围观一下。有那胆子大的,还敢靠近了将手中花果或是香囊帕子扔过去。

这种少年男女间的爱慕,于繁华京城中常常可见。大人们不以为忤,若是门当户对,说不得还能结一门良缘。

谢玉璋不置可否。

理智上,她知道自己应该多与李固接触,早早对他示好。所以她拜托了舅家表兄去做这事。

可情感上,她的内心里又十分抗拒与李固过于接近,所以,她没有自己去做,而是托了舅家表兄。

这自相矛盾的内心,令她自己也感到混乱。

雨一直下个不停,朝霞宫像是恢复了元气,投壶,打双陆,又唤了乐师和舞伶来给宝华公主解闷。

那些伶人们素日里陪着宝华公主练舞,十分受公主宠爱。她们舞完一曲,纷纷唤谢玉璋:“公主不跳一曲吗?”

“身子没好呢。”谢玉璋拒了,随手褪下腕上的缠丝嵌宝的赤金手镯,含笑说,“你们跳吧,谁跳得最好,这个便拿去。”

伶人们欢呼一声。乐师们也露出笑容——在宝华公主这儿不像别的贵人那样严苛,便是偶尔出错了,公主也只是温声指正,从未因此责罚过他们,还常常有赏赐。大家便重调了弦,打叠精神给伶人们伴乐。

重生回到少女时代数日,从混沌迷茫到渐有所谋,这一日,谢玉璋竟难得地重温了一日她少女时最正常的生活。

到得晚间,眼看着朝霞宫就要落锁的时候,却有东宫的人悄悄来扣门。

来的人是太子身边十分信任的內侍。谢玉璋遣开宫人,林斐去盯着屋外。那內侍只停留了片刻,说完了该说的话,就借着夜色悄悄离开了。

林斐送走了那人,折回内室,却见谢玉璋的目光投在地板上,烛光跳动着打在她的脸上,晦暗不明。

林斐在她身边坐下,轻声问:“太子怎么说?”

谢玉璋抬眸看了她一眼。

“昨日里使者对陛下正式提了和亲之事,态度强硬,明说了不要宗室女冒充的,只有真正的公主,才配得上他们的阿史那汗。”

竟然,都和谢玉璋提前知道的消息一样!林斐的心揪了起来。

“陛下怎么说?可拒绝了吗?”她紧张地问,到底心里还是存着一丝期望。

谢玉璋摇摇头。林斐的心便是一沉。

“父皇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只说再议。”谢玉璋淡淡地说,“但他昨天宿在了玉藻宫,今天上午,淑妃便召了她的嫂子陈夫人进宫,傍晚时候,陈家的人偷偷摸摸去了驿馆……”

寝殿里静得落针可闻。林斐觉得口中发涩。

全都……全都被她们料中了。

“我们、我们也去请舅老爷……”她说。

“阿斐,没用的。”谢玉璋打断了她,“你还不明白吗,这件事,我们没能力改变,没人能帮我的。”

陈淑妃用的是巧力,借势而为。便是皇帝也不得不向眼前的局势低头。

林斐就是太明白,才觉得胸口像压了大石一般难受。

而她的殿下……为何能如此镇定?

林斐焦虑得一夜睡不着。反而谢玉璋证实了前世的猜疑,这一晚睡得反倒沉沉的。

第二天天放晴了,宝华公主似乎心情不错,林娘子却眼下青黑,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令宫人们暗暗奇怪。

这样的奇怪情形持续了数日,甚至流传出了“林娘子患了心疾”的传言。

连淑妃都听到了这消息,对谢玉璋说:“你身边那个林家的孙女,若是不好了就打发她出去。”

谢玉璋望着淑妃写满慈爱的脸,笑着说:“她不过是来葵水腹痛罢了。”

淑妃一副这才放了心的样子,赐了些药材给朝霞宫。

谢玉璋谢过淑妃,目光却只关注着两个一同来请安的小妹妹身上。

福康和嘉佑安安静静地跪坐在席上,不摇不晃,显然礼仪规矩都学得极好。

从前,她只觉得两个幼妹乖巧讨喜,可现在想想,她在她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是多么的跳脱顽皮,令母后头痛啊。

这个年纪的孩子,不正该是最好动、最顽皮的时候吗?

不知道是不是赐药这个事成了不好的兆头,朝霞宫的林小娘子身体无恙,淑妃却忽然病了。

后宫一通忙乱,又是太医院的御医们会诊,又是皇寺的僧人为淑妃祈福念经。乱了几日,淑妃也不见好,谢玉璋去请安都被挡在外面,说是怕过了病气。

谢玉璋回到朝霞宫,林斐还说:“淑妃娘娘这次是怎么了?病情来势汹汹的。”

谢玉璋却沉默。

她还记得这件事,淑妃忽然病倒,药石无效。后来父皇便请了皇寺的主持一和法师来看看,然后……

朱雀南街的李府中,李铭正听从人回禀。

“怎么回事?”李铭问。

从人答道:“法师说,需个晚辈子女为陈淑妃祈福,安乐公主自告奋勇去皇寺后山的保崇庵带发修行三年,三年之内不说亲嫁娶。如今,云京城的人都知道这事了,纷纷称赞安乐公主至纯至孝。”

李铭脸色十分难看,他令从人退下,一怒将面前几案上的东西尽数扫落到地上。

李固和李卫风面面相觑,出声:“大人?”

“什么东西,不过城门小吏之女!”李铭骂道。

陈淑妃出身云京城城门小吏之家,因入宫得宠,带得陈家鸡犬升天。先皇后故去,陈淑妃宠冠后宫,陈家俨然一副正经国舅家模样。

李卫风劝道:“大人息怒。”

李固却道:“敢问大人因何发怒?”

李铭恨恨道:“我前几日才入宫为四郎求安乐公主,转头她安乐公主就带发修行去了,好,甚好!”

李固掩不住眼中惊讶。

李卫风则看了他一眼,用眼神说:瞧,你猜错了吧。

李固稍加思索,抱拳:“大人,宝华公主乃是先皇后嫡出,性子看着也好,大人何不为四郎求宝华公主呢?”

“宝华公主……求不到了。”李铭挥挥手,情绪十分恶劣,道,“真当我稀罕她么?有母短视如此,就会玩这些内宅后院的把戏,女儿又能聪明到哪里去。罢了罢了,天下淑女千万,我李铭还给儿子寻不到一个合心的新妇不成!”

“好了,你们退下吧,我一个人静静。”他说。

李固和李卫风行礼退下。

“你居然还有料错的时候。”离开了书房,走远些,李卫风低声笑话李固,“大人看上的是安乐公主。”

李固却回头望了一眼书房方向,眉头蹙起。

李卫风看到,收了调笑的态度,低声问:“又怎么了?”

在李铭的一众义子中,他和李固在沙场上有着过命的交情。李固看事颇准,李卫风对他一向信服。对外,李卫风是兄,李固从不与他争什么。实际上两个人之间,是李卫风唯李固的马首是瞻。

李固却道:“没事。”转身迈开步子。

适才,大人没说他没求宝华公主,他说的是宝华公主“求不到了”。

为什么求不到?

只是这事触了李铭的霉头,李固却不能再去追问了。

他只能将这疑惑压在了心底。

他想,本以为她可以嫁到河西去,如今天下隐现乱象,他们河西兵强马壮,嫁到河西总比嫁到别的什么地方强。

如今……不知道她会嫁到哪里去,她将来所嫁之人,又能否护得她平安呢?

他只是李铭的十二子之一,屈居人下。这些淡淡的思绪,只能隐藏在平静无波的面孔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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