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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时听得外间蝉声阵阵,才惊觉已是入了夏。

东宫有好大一片荷花池,想来也是该开了。那荷花池设计精巧,并不只是以菡萏铺满水面,而是借用阴阳八卦阵的样式,一面有荷花,一面没有,底下用暗道隔了开。

自打第一眼瞧见那池子,我便寻思着,用来泛舟最是合适不过。我去央了太子妃,隔了一日便见池边栓了一只小船。

出了许承徽那事儿没多久,各宫里为了避嫌,都不大走动,是以这午后荷池安静得很。那船小巧,也好操控,我便留了怜薇在池边,自个儿下去了。

真是许久未曾有这般惬意的日子了,暑气还未蒸腾,荷池上清凉一片,荷花将开未开,偶有几株开得早,花瓣儿上一点红尖儿,比最好的胭脂还好看些。

看着我便有些心痒,把船又往前划了几下。这一划,略觉有些不对劲。可到底哪不对劲,也说不上来,是以这念头不过在心头一闪而过。我伸了手去够那开的正好的荷花,唔,差了一点儿。便又往前抻了抻——这一下我倒是发觉哪儿不对劲了。

这船,不太稳妥。如今我身形一偏,立刻失了平衡,整个人翻进了水里,溅起好大一片浪花。

我开口想喊人,却恰巧呛了一口水。

“小姐!”怜薇在池边喊我,情急之下,连称呼都忘了改。

这一声喊得我却恍惚起来,仿佛还是未出嫁的时候,仿佛还是眼前黄沙漫漫的那几年。

有一年中元节,我们在河边放灯。我想着把我那盏放的更远些,便使了力去推它,谁成想一个没站稳,栽进了河里。虽是浅滩,可我不会水,吓得够呛,大哥单手把我拎了出来,我咳了好一会儿,他便轻轻拍着我背,给我顺气,又叫二哥去买了好多吃的来给我压惊。

大哥板了脸训我,说我放个灯都不让人省心。我边咳着边笑,说我自然知道大哥必是能赶来救我的。

说来,我再没能吃过那么甜的酥酪。

忽然听见落水声,我奋力朝那边伸出了手。有人一把拉过我去,拥在怀里。

水里寒凉沁骨,他身上却是暖的。

我睁不开眼睛,只呢喃着叫了一声“大哥”。

他环着我的双臂紧了紧。

第二日,我是被药味苦醒的。

怜薇见我醒了,肿了的眼睛终于不再湿漉漉的了,扶了我起来,一勺一勺把药喂给我。

我将就着喝了两口,偏了偏头,把药碗轻轻推了出去。“太苦了,不想喝。”

“主儿还是喝了吧,太医说了,得慢慢调养着。”怜薇吹了吹药,又递到我嘴边。

我皱了皱眉,“调养什么?我身子向来好得很。”

她把头低了下去,“主儿正月里染得那场风寒,来势凶猛,主儿又大悲大恸,一来二去,伤了根本。”

我怔了怔,有些不可置信,“我练武十余载,只一场风寒,还能伤得了根本?”

她急急道:“亏得主儿身子底好,太医这才说,只消好好调养着,过个三年五载,便没什么大碍了。”

我闻言放下心来,便又凑合着喝了几口汤药。

剩了半碗,却是怎么也喝不下了。恰在这时,外间有人通传,李嬷嬷求见。

这李嬷嬷我还记得,当日我还曾问她要过太子爱喝的那落梅酒的方子。是从小伺候太子的,地位在一众下人里非同寻常。我即刻请了她进来,顺势把药搁下了。

李嬷嬷进来见了礼,我叫请起,却是不肯起。“还请秦良媛去瞧瞧太子殿下。”

我揉了揉额头,听说昨日我落水是他救我上来的,可既然他能救了我上来,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我也算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可我琢磨着,那日不管落水的是不是我,哪怕是只阿猫阿狗,以太子殿下的仁德宽厚,也是能救则救的。若是阿猫阿狗还上赶着往眼前凑,这便是另一回事儿了。

“太子殿下跟前伺候的人不少,我便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那李嬷嬷一叩首,不依不饶道:“秦良媛有所不知。太子殿下八岁那年,被奸人所害,差点溺毙在宫中。自此以后,殿下虽会水,可一靠近水便浑身不自在。”

我心念一转,看他素日威风得很,竟还怕水?

“老奴所言句句属实。昨日良媛落水,殿下一时情急,下人们拦都没拦住。殿下昨夜里说了一宿胡话,还一直念着良媛。”

我手上重了点,继续揉着额头。看李嬷嬷一直跪在地上,到底于心不忍,“罢了,我去一趟就是了。”

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他榻前,他背对着这边,分明已是入了夏,却蒙了好大一床被子。

下人们皆退了下去,此刻便就剩我们两人。

我坐在他榻边一会儿,见他久没有动静,不免有些担心。想着,就试探地用手指戳了戳他脸颊。

唔,手感果真不错。

他还是没有声响,我锲而不舍地又戳了两下。

他忽的伸手扣住我手腕,使力将我往下一拽,我一失衡,整个人摔到了榻上。

他单手撑着头,含了笑看我。

我一时气恼,挣扎着想坐起来,“你不是病了吗!”

他一手按住我肩头,把我生生按了回去,“是病了。见着你,又好全了。”

我一时语塞。便不该信了那李嬷嬷的话,这俩人一准是串通好的!

我看着他按在我肩头的手,皱了皱眉,“松开。”

这人耍起无赖真是一把好手,他一把抱住了我,轻轻在我耳边道:“不生气了好不好?明日我便让他们把各宫里的打发了出去。”

我冷着脸,“太子殿下可真是折煞妾了。多几个姐妹伺候着,妾日子过得多舒心啊。”

他叹了口气,“你从前日日嚷着叫我把眼睛换给你,难不成真是个瞎的?我们成亲那日,弹劾的奏折雪花一般飞去了父皇那儿,我也护你不得。好容易过了这几个月,也算是避开了风头,兼之北疆那边又吃紧,朝臣的眼睛自然不盯着这边儿了。”

我分了一点眼神给他,“许承徽那事儿,是你做的?”

他神色颇有几分自得,大大方方承认了,“是我。”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竟然在太子妃饭食里动手脚?”

他摸了摸鼻子,“她也是知情的。”

我忍了忍把他鼻子拧下来的冲动,低低应了一声。

他又邀功似的,“李嬷嬷所言,除却我病了这一桩,其他也是属实。”

我叹了口气,莫名有几分心疼起来。

他小心翼翼看我神色,将我抱得更紧了些,“你不生气了?”

我慢慢点了点头。

谁成想这人将得寸进尺演绎的淋漓尽致,登时把脸凑了过来,“那亲我一口。”

我冲他笑了笑,抬腿便踹了他一脚,翻身坐了起来。

他在我身后,极低极低,似笑似叹,“安北,你终于回来了。”

我被他没头没脑一句搅得心里发慌,“我一直在这东宫,从未离开,谈何回来?”

他轻轻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不一样的,自你嫁进来那一天,便不一样。”

我脚步顿了顿,又接着往前走。“嗯,我回来了。”

我步出了他的寝殿,怜薇上来扶我。

我一步步往回走着。明明是入了夏的节气,却觉得身上一阵阵泛冷,冷得手都在打颤。

怜薇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说无事,回去把药煎了,我按时服着。想了想,还特意嘱咐了,两副药,都煎。

秦安北回不来了。她在正月里,随着父兄,死在了北疆,黄沙埋了尸首,杳无踪迹。

她再也回不来了。

晚间果然有公公来传,说太子宣了我,叫我早做预备。

我躺在浴桶里,在浮着的花瓣间,捂住了脸,便有水渍从指缝落下去。

怜薇急了,问道:“主儿这是怎么了?主儿不是欢喜太子爷的吗?如今知道了太子爷还是挂念主儿的,该高兴才是。费了这许多周折,也终是得偿所愿了。”

我鞠了水抹了一把脸,清了清嗓子,“我自然是欢喜的。就是太欢喜了,才会这般。”

怜薇没再说话,只一心一意替我梳洗着。

过了许久,她才开口道:“主儿,奴婢虽然知道的少,可奴婢也明白,人这一辈子啊,是要朝前看的,不然会被生生困死了去。”

我点了点她额头,“你莫不是吃了什么灵药仙丹?怎的突然开窍了。”

说着,站起身来,擦净了水,将衣裳一件件穿上。

“是,得朝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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