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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柜前的她,回头看沈策,疑惑他为何不说了。

他给了迟来的答复:“刀鞘都不在了,不可查。”

她情不自禁把手贴上玻璃,好可惜:“所以这就是沈家的老祖宗吗?”

“不是,他无后。”

她忽然被抽干了周身血一般,一刹一生,脑海中纷乱……

沈策又说:“他是沈家族谱上没有的人。”

“为什么?”

“他死前告四方,自己并非沈家子弟,”他说,“这两把兵器摆在这里,是镇守此处。古有将星之说,凡带将星的人,都会守一方水土苍生,沈家认为它们会愿意替主人守这里。”

竟然不是真正的沈家的人……

她绕着那刀剑的展柜,走了半圈,离刀更近:“都走到封王这一步了,竟然无后。”

“将星大多如此,守一方水土百姓,但杀孽一生难消。历史上,名将鲜少有善终,”沈策见她意难平,安慰说,“好在救人的功德更大,后世多有福报。”

如他自己的遭遇,是属于执念不忘,自寻苦果。

因果轮回,众生平等。人人都要忘却前尘,唯独他不肯,自然要受惩戒。偏他上一世还是将,经历非寻常人可比,一直活不下来也正常。

“难道就无解吗?”她读史,一直对此不平,“我是说前世。”

仅仅是后世福报,那前世过于可怜了。

“有,”沈策说,“命理上说‘将星华盖’,‘将星’和‘华盖’常一同出现。命有将星的人,文武兼备,必是位高权重的国之栋梁。而命有华盖的人,才学傲人,命多孤寡,化解的方法是为僧为道。”

“出家?”

“你也可以当作是避世隐居。”

确实是,难得几个有好结果的名将,都要解甲归田,无一例外。而且还要遇到明君,肯让他们活着走。

她想想:“还可以篡位。”杨坚不就是。

他笑了:“对。”

沈策不管哪一世都是将星华盖,受华盖影响,常为过房之子,有入赘孤寡的命数。

倒像在给她讲自己的命盘。

他离开了那个展柜。

她对那把刀恋恋不舍望了一眼,跟上沈策的脚步。沈策似乎不打算让她多看这里,起码今夜不用细看。“你还没说他叫什么?”

“谁?”他好似不懂。

“刀的主人。”她追问不舍。

“不可查,一个族谱上都没有人。”

“那你怎么知道这些刀剑的名字?”连主人的名字都不可查。

他但笑不语。

通常这种笑容是在告诉她,刚说的多半是假。

唯独这一回,她愿意相信他说的是真的,环绕着刀剑的故事。

二楼有两个女孩子在收拾,见他们来了,其中一个笑着说:“都准备好了。”

言罢,自行离开。

二楼多一半是直通天花板的书柜,其中真本、善本和手抄本有数十万册,不止和沈家有关,还是数代收集的古籍,包括不少手稿孤本。这楼里的东西从未公示过,战乱年代,一部分藏书因为轰炸被烧毁了,颇为可惜。

书架这边,开着抽湿机和空调。

临东的一间房,摆着书桌和茶座,供人休息。

墙壁上有人挂好了一张占满墙壁的宣纸,笔墨也备好了,她一见就猜,他带自己来想写字?“两个沈家约定过,要十年一祭祖。十年前是你表外公为主,这一次是我们牵头。我这次会把私家藏品捐出一部分,”沈策说,“不止是我们,沈家的世交,也会一同做捐赠。”

一晃竟十年了。

“那两把剑也要捐吗?”她的心早已成鞘,把它们的影子收到了心底,舍不得。

他静了一霎。二楼的灯仿佛也暗了。

“它们也许更愿意守着这里。”他说。

他背过身,提笔蘸墨,先将黄河、长江勾画,再点长安、洛阳、柴桑和建康。

“这一次捐赠以沈家藏品为主,大多在汉之后、隋之前。”

笔锋带墨,落在纸上,为她勾出了那一幅早消失在时空长河中的年代:“汉地中部是我族起源,我们常叫它中土、中华,或是华夏。”

立在宣纸前的男人,画的是曾经在军营、王府常年悬挂的天下版图。

“沈氏壮大时,天下五分……”

他的笔锋略顿——

而有两地盘踞雄兵不可掠侵,北有长安周生,南有柴桑沈策。

……

最初柴桑地处在几个小国当中,如一孤悬的陆地小岛,距都城山遥水远。而因为它是重镇,自然被几股势力觊觎,今日是你的,后日是他的,本该富庶的土地遭人掠夺一空。所以沈策和幼年的昭昭,见惯了哀鸿满路,饿殍遍野。

从军定天下,是他自幼的志向。

沈策之前,兵权分在各王的手里。沈策自十五岁立下奇功,带最初沈家军五千人,一路往西南征伐,用尽手段将兵权集中,到二十三岁,把疆土推到了吐谷浑边界。

自此,南北格局分明。

“那时南北对峙,互不侵犯。北部最大的敌人,是更北的柔然。”所以驻守长安的小南辰王每每出兵,都会先知会柴桑,沈策自会按兵不动。

“而南部的敌人在西,是吐谷浑,还有更远的笈多王朝及属国。”所以当他要出兵,也会先和长安达成默契。

这一张图,有重镇、古地名,还有江水河流。

沈策是领兵的人,将高山湖泊,河山地貌都藏于心,落在纸上,比现在苍白的地名更丰富,会有微小的山脉绵延,也会有盆地湖泊,每个重镇,都是小小的城池。

“柔然、吐谷浑,还有南北两国,还少一个?”她追问。笈多王朝是印度,不算在内。

“西南夷部族,如此五分。”

她点头。

“但很快北部分裂成了两国,继而六分天下。”

小南辰王死后,北部很快分裂为东西两国,日日对战,消耗彼此。而沈策本想趁此机会,渡江一战,把疆土往北推到黄河流域,定天下、平战乱……

时也,命也。

一副水墨河山的影子在她眼前展开。

沈策说的都是古地名,她有的听过,有的没有,跟着他辨认河山。

他望着这一副草草完成的中土地理之图:“汉尚武,男人大多配剑,文人也不例外。汉之后,天下纷争数百年,名将如云。那时兵权常压制皇权,改朝换代过于容易,这里画的只是一时的天下。”有时短短数年,就会是另一番景象。

她细看去,他对南境画的更细:“你更熟悉南面的地形?”

他承认了:“祭祖在初夏,有没有兴趣,陪我画一幅长江以南的河山图?”

像清明上河图?或千里江山图?

“从哪里开始?到哪里?”

“从柴桑到普陀。”

她好奇他怎么知道自己会画,应该是妈妈说的,于是欣然同意:“好,你来主笔。”

沈策功底比她深了不知多少,又熟悉这一段历史,从他几笔勾出的山脉江河、山石树影,她已经迫不及待看到一副长卷的河山图了。

昭昭的手指在柴桑附近,往下走,找到了台州的位置。

“临海郡,”她念着古时的名字,“和那个江临王有关吗?”

都带着一个临。

身后人未答。

昭昭回头,见树影婆娑,枝叶于他身后的窗外摇曳,伴沙沙雨声。

她看这图过于入神,连落雨都没发现。昭昭想关窗,怕风吹雨进来,打湿挂在墙上的纸。手腕被他带过去,沈策换了支笔,背对着雨,在蘸朱砂墨。

她以为他要以此标注都城。

眉心有凉意。

她眼前是他握笔的手指,近到看得清他清晰的掌纹……

“辟邪。”他说。

柔软的笔尖,在她眉心上停留了数秒。

昭昭像被魇住了,竟以为这是温热的,不是朱砂墨,更像……温热的血。他即刻用拇指擦掉了,一次抹不干净,沾了一旁的茶水,抹了两次终于擦干净。她都没来得及看一眼。

沈策沉默洗笔。

过去他为她点过,新年辟邪。

自从封王,就没再做过。因为书案上的朱红笔,是他勾选斩首人名所用,他嫌自己的手再给她点朱砂不吉利。某日她听笈多王朝来的僧人讲经后,不依不饶,要他照幼时一般为自己画朱砂,被他沉脸训斥了一番,把她惹得红了眼,虽憋着没哭,却消失了一日。

后来和洛迦山的方丈闲聊,才知另一种意义,在笈多王朝这叫吉祥痣,新婚日,男人会在仪式后亲手为女人点上……

她再看向那水墨草绘的天下,像看到一憧憧影子,如身后折着灯光的原木色屏风,从山到水,到影帐纱……她心口稍窒,慢慢地舒缓,再看雨,更大了。

沈策在收拾笔,他穿着白衬衫的侧影,消瘦的脸,和身后的雨幕融成了一幅画。也许是他讲了太多的历史,让她联想到江上的白衣将军……

“哥,你说我们都有前世吗?”

他的手在最后一支笔上,停着。

“如果有,你上一世,”她是信轮回的,和他聊完刀剑的主人,更信了,“应该是个将军。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那种。”

他的手指沿着笔杆慢慢摩挲着,微笑抬眼:“在你眼里,我这么好?”

当然。

夜雨打着树叶,她能看到枝头在风里晃动。

闪电突然撕开夜空,沈策在雷声落下时,移开了视线。他拿起搭在一旁的西装外衣,从窗边回到她跟前,像在酝酿一句极难说出口的话。她有预感。

开口,却是再平常不过的:“晚上自己睡,怕不怕?”

“……你想说的不是这句。”她直觉拆穿。

他一笑。

电闪雷鸣俱在,风雨吵闹,两人之间却是静,没有语言交流的静。

他再看了一眼窗外:“半夜我过去。”

想想,又说:“天亮前走。”

这就是他想说的?

他不给她机会探寻追问,搂她的肩,轻声说:“想看着你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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