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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围坐在炭盆边上,盆里还放了些木柴,埋了俩鸡蛋。火星正噼里啪啦地作响。

他们手中各自拿着串好的鸡肉跟菜叶,在火上有节奏地翻转。

“虽说欣慰是很欣慰,可是要包他们一日两餐……没有钱啊。”邱季深叹道,“无钱寸步难行。”

叶疏陈失笑:“这才过了多久,你好歹坚持过今夜吧?”

邱季深吹了下手里的烤串,说:“我不是反悔,只是不知道以后粮米价钱要涨到多少,朝廷总得要管才行。你说要是米价真上去了,我就得先赚钱,那只能把棉被往高价卖吧,可那赚的又多是普通百姓的钱。到时候转手卖来卖去,伤的全是同一拨人,算什么事儿?”

高吟远问:“陛下莫非不管?”

“这要看是谁在卖米了。”邱季深想到唐平章的性格,摇头说:“要是麻烦,我想陛下还真不乐意管。”

她也好难说唐平章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好像是有心求好的,所以几次三番让邱季深来帮他做事。心中也有志向,侃侃而谈的时候壮怀激烈。行事也足够谨慎,太后与国公两方都想讨好。可是真遇到了什么事,却又再□□复,左右为难,迟迟不下决断,没有一点君王的气魄。最后不过是任由双方博弈,而他跟着更强的那一方走。

只做准备,不做正事,你说这能叫努力吗?

大约是吧,只是那努力看着累人。

做皇帝这个位置,无能同样是个死罪啊。

叶疏陈说:“陛下就是这样的性格。他虽是玉叶金柯,天下之主,曾经一路却也是步步艰辛,受尽欺辱,好难得才走到了今日,心中尽是后怕侥幸之情。学习治国之术晚矣,臣子又对他正颜厉色,多有指责,少有嘉奖,所以陛下亲政之后,总是妄自菲薄,喜欢瞻前顾后,许多事要有人附和才敢去做。可是偏偏立场又不够坚定,有时半道就衰竭泄气,不敢再行。”

叶疏陈一脸他把我给整懵了的表情。当年做千牛卫,认清唐平章本性的时候,他的心情就非常复杂。

邱季深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很能理解他的感受。

“救人一时不能救人一世。能叫百姓活下去的,始终不是你我的微薄之力。”高吟远自嘲道,“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邱季深对他的消极不与赞同,一把将烤肉塞进了他的嘴里,说道:“蚍蜉为何要想着撼动大树?蚍蜉想的自然是救蚍蜉啊!你知道自己现在做得是对的,也知道已经尽自己所能了,为何还要笑自己不自量呢?”

高吟远就是过于忧国忧民,心中装得太大,导致快把自己给气死了。

“倒不至于如此,好好说,陛下是会听的。”叶疏陈说,“陛下只是怕犯错罢了,怕败了大梁的基业,也怕走了几位兄长的旧路。其实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邱季深深以为然地点头。

按兵不动好过瞎几把乱动。谨慎会犯错,却犯不了大错。

而且分析唐平章目前的状态,他似乎也在恼怒自己的无力,想慢慢改过。

高吟远:“‘夫有生者不讳死,有国者不讳亡。讳死者不可以得生,讳亡者不可以得存。’,他若是只能听得进好话,要被人捧着哄着才能做事,好在哪里?”

“好在……”叶疏陈眼睛眨了眨,举着烤串无辜道:“好在能哄着他的人是我爹?”

邱季深掩面。

简直无法反驳。

“不要再谈陛下了。你我都不是他,也不能理解他。”邱季深叫停道,“齐身治国,本就是世上最无解的难题,若手上掌着万千性命,天下生死都在一念之间,换做你我,肯定也是要诚惶诚恐的。”

叶疏陈点头:“确是此理。”

“啊……”邱季深低头一看,惆怅道:“火灭了。都是你们口水太多,都给浇灭了。”

高吟远同叶疏陈:“??”

邱季深起身就跑:“去睡了!”

“国公,大公子回来了。”

管事亲自小跑着过来,在门外通报道。

叶谦手抖了下,眼神中有了些神采。他马上站起来,问道:“在哪里?”

“在这儿,我自己进来了。”叶疏陈从门口迈进来说,“你总不会要把我赶去客厅里等着吧。”

国公当面看见他,又收敛了情绪,坐回位置,示意他也找个地方坐下。

父子二人之间,还是如此生疏。

国公端过桌上的茶杯,挡在脸前,借着遮掩,偷偷观察对方的神情。

叶疏陈眼神中没有丝毫的悔意,进门后也是直接来找了他,不像是要回来住的意思。

他放下手中东西,问道:“你是找我有事?”

叶疏陈笑了出来,露出一口白牙:“是。我来找您借点粮食。”

国公:“做什么?”

叶疏陈:“赈济灾民。”

国公看了他许久,然后摇头道:“救不了那么多灾民。不同你所想。”

“能救多少救多少。有几分力出几分。只要多活下来一个,就不枉自己的初心。”叶疏陈说,“父亲您最初做官,也是为了这一份意气吧?您是吃过苦的人,帐下多少将士过得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自然明白‘生’之一字的沉重。目睹如今的惨状,应当甚为痛心。”

国公愕然,似是不认识他了。

“这不像是你会说的话。”国公说,“你以前不关心这些。”

叶疏陈是个现实的人,从不会对他说父亲您该“痛心”这样的话语。

“我也是从他人身上学到,突然有感而发。”叶疏陈说,“他喜欢不自量力,也可以说他是年少轻狂。可是他不无知,也不狂妄,只是晓得做自己能做的事。”

国公心中五味杂陈。

“我本来以为你很快就会来求我,你何时吃过这样的苦?”

国公看向他的手指,粗糙、红肿、布满伤痕。他习惯了养尊处优、处处优待的生活,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清贫呢?

他该在磨砺中意识到国公公子的身份,与普通人是不一样的,而那是自己给他的。

“可是你都学着做了。无论是挑水洗衣,或是挨饿受冻,你都忍着,还明白了推己及人。只有我依旧认为你不懂事而已。”

“你对我的怨怼,我从没有给过你解释。”国公低下头,显得有些局促:“我也不知该作何解释。我总想做很多的准备,总想把一切的事情安排好,我以为我可以,可是没有……没有。到了最后,一切都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去了,你也不屑得再听我说一句。”

“……是我错了。”

“不想在您这里能听到这样的话。”叶疏陈扯了下衣服的下摆,说道:“不过说到底,我依旧是个有事只能来找您帮忙的人,并不如何高明。”

国公问:“你何时回来?”

“不。”叶疏陈坚决道,“不行!”

他张了张嘴,想补充一个理由,可发现其实并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不想回来而已。

“好吧。”国公心中自是失望,却还是道:“你说的事,我会尽量安排。可是府中已没有多少粮食,朝廷的粮仓亦不充沛,形势还是严峻,你莫抱太大希望。”

叶疏陈:“是。”

最早的讨论是因为叶疏陈引出的。

虽说国公家的长公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已是满朝上下公认的事。但府中二弟还在重伤修养,他就迫不及待搬出家门,与邱五郎及一帮商贩走卒混在一起,就未免太过分了,何止是世风日下?

这样的举动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于是他们稍稍调查了下邱季深,想知道她在做些什么。随后发现她在偷偷摸摸地经商。

呵,哪有那么简单?

本以为邱季深花大笔的银钱去收购未经处理的吉贝,还招收那么多妇孺来为自己做事,绝对会是一件赔本的买卖,没想到寒冬突至。

与此同时工部渐渐有了一些关于棉被的传闻,那些人自然是交口称赞。

此时众人还是不以为意的,想着毕竟是白得的东西,称两句也是应该。后来有机会亲自摸到实物,并打听到了售卖的价钱,才发觉真是不简单。

他们没想到那些处理过的棉被竟可以如此柔软,更没想到这些保暖效果堪比蚕丝的材料,竟只需要那么低的本钱。

看她最后给出的产量与订下的价格,想必其中的处理工序应该不会太复杂。

嚯!

这也确实算邱五郎的本事,竟能造得出这样的东西,他们无话可说。

正眼红她可以借此大赚一笔的时候,她竟然又不卖了。反在城中大量招收流民,将被子都分发下去供他们取暖。

你说,你说这是图什么呀?!

朝中官员知道她的举动时,的确是震惊不已的。随后国公也将府中的存粮搬了过去,作为工坊日常所需的食物,显然是在表示支持。

这还不算。

隔日,唐平章在朝堂上大力称赞了邱季深的清廉耿介,并表示会请邱五郎到殿中来,与众臣商讨是否要在大梁境内推广棉植。一时掀起轩然大波。

一些官员立即觉得不痛快了。

叫个毛头小子骑到自己头上来,何以忍耐?

其实他们也说不清是什么心理什么缘故,反正就记上了这个事。心中存的想法的确是有些阴暗的,想找出邱五郎行事的漏洞,以证明她不过是在逢场作戏。于是几次寻了时机,特意绕路去邱季深的几个工坊巡视。

自消息传出,工坊外早已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其中有不少都是青年的壮汉,一看就是做事的好手。他们身边带着妻子幼童,恳求招工的管事能让他们进去暂住一晚。

管事却只将妇人与小孩儿接进去,然后将青年辞退。

他们偌大的木枋,只请了寥寥几个强壮的男人,来帮忙修缮房屋,以及看守各处大门,其余全是哪里都不会要的羸弱之辈。

未被招进去的百姓不仅不闹事,反而主动在外帮忙清扫积雪,搬运东西,维持秩序。

得以救济的百姓,则主动将自己家中的纸衣以及麻被抱了过来,借给门外众人取暖。

而那个邱五郎呢,不仅毫不藏私,甚至可以说是相当殷切地,向所有来客讲述轧棉去籽、弹棉、纺织等种种工艺,并鼓励众人多加尝试。

若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

京城富庶,灯火璀璨,今年这场史无前例的大雪,对他们来说,或许只是出门不便一些,炭火多耗费一些,衣服绸被需要多备一些……即便说得再冠冕堂皇,依旧难以做到设身处地。

可在朱门之外,这群挨冻受苦的贫民,正互相扶持着,艰难地,奢望着度过这个无比残酷的冬天。

这里竟是他们在京城见过的,最叫人动容的地方。

他们也是第一次正视那个少年成名,却今时落魄的邱五郎。

曾经那些幸灾乐祸、作壁上观的心态,都化作成倍的羞愧,叫他们无颜抬头。

空长年岁,却不知何时忘了初心,才会如此恶意揣度。也不怪有人讽他们备位充数,尸位素餐!

邱季深自然是不知道这些。

工坊具体管理,她都交给了高吟远负责。几位吉贝商贩的银两她暂时付不出来,叶疏陈正在与他们斡旋。邱季深则忙着准备棉植推广一事。

之前唐平章一脸理所当然地说朝中官员不会同意她的提议,弄得她也很是紧张,怕自己去殿上露了怯,成了众人笑柄,这两日都在推演筹备。

等到了时日,发现已经躲不过去,干脆一鼓作气,穿上朝服,前去早朝。

开始她是要等在门外,待被宣召,再行入内。

当她一步迈进大殿的时候,就发觉气氛不对。朝臣看她的眼神实在是太强烈了,不知是愤怒还是什么,总之那种带着情绪聚焦在她身上的感觉,让她全身上下的不痛快。

邱季深心说怕是要完。不知道唐平章是怎么说的,还没开始,就已经闻到了结束的味道。

她抖着过长的袖子,朝唐平章行礼,得到许可后,开始说起棉花相关的事情。

先后出示了制好的棉衣、手套、帽子、围巾,还有最近京城最为热门的棉被,交给众人观察。

她挑着好处说了一遍,除却保暖以外,还能洗涤,且脱湿快速,尤其是能止血,在边关也是用处颇多。

众人听得认真。

尤其是司农带领的一群田官,工部尚书带领的一帮技术工,以及户部尚书带领的一帮会计。她话音刚落,便开始有如狂风疾雨般的提问。

只要不是刻意冷落,邱季深都不慌张。她早有准备,面对提问,不急不缓,条理清晰地进行作答。

聊了不久,邱季深发现竟然有不少官员是赞同她的。讨论的关键也不是棉植有没有用,而是若真要推行,有何风险,该如何避免。究竟要如何种植,如何收割,今后又该如何安排。

然后内部人之间就开始辩论起来了。

户部尚书说得面红耳赤口干舌燥,中途突然停住,抹了下额头,说道:“这东西还真是热,将老夫的汗都给闷出来了。”

各种细节方法可以再议,大方向要先敲下。

在大梁,农民的田地种什么,朝廷是有相关规定的,类似于你有多少亩的田,那必须要种多少亩以上的麻,多少亩以上的桑,还会有官员亲自过去监督,不按照规定进行种植的农民,就要进行罚款。

棉花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替代桑跟麻,它的用途更加广泛。田地中种植粮食的份额是肯定不能动的,粮是一国的生存之本,只有不够,没有削减的道理。

最后决定。可以先在京城周边、浙东、江东等地,少范围进行棉植推广,同意以木棉代替桑、麻,来进行交付物税,并有一定优惠,鼓励农民种植。

其中的细节问题,需各部商讨过后,呈上公文再做商议,争取可以在明年开春播种前拉开序幕。

邱季深沉沉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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