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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决云是长得一脸正气,就差在脑门上刻个“我是好人”的标记。但是放他出去应对受害人家属,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他走的又不是人民公仆的路线,他只是个无情资本家。

贺决云幽怨回头看了眼,那两个不善良的女人,只不走心地朝他挥了挥手,催促他赶紧上去。将他拐上贼船之后,居然连售后服务都不提供。也就是他脾气好,否则肯定撂担子走人。

贺决云提起一口气,抬手叩响面前的木门。

他尽量敲得有节奏,敲得平缓,以表示自己的礼貌到访。

然而里面的人没能感受到他的善意,在他规律地响到第六声的时候,哒哒脚步声冲了过来,粗暴拉开防盗门。

贺决云还没来得及开口,里面的中年男人冲着他的脸就是狂喷:“怎么又来啊我说你们!你们到底有完没完!你们还是警察吗?你们比流氓都不要脸!再这样我就去公安局投诉你们了!一整天逼逼赖赖都,有那功夫就去抓凶手,别总是来骚扰我们普通市民!真是有病吧你们!”

贺决云被劈头盖脸地痛骂一顿,感觉脸上铺满了他的口水,心里委屈却没处说。他暗道要听穹苍叫一声“哥哥”的代价可真是太大了,心里默念着回味了一遍,将身为贺总的霸道气场压下。

……就当是牺牲,以后要还回来的。

“你好。我们……”

男人根本不理会他,自己骂完爽快了,下一个动作就是要关门。贺决云更快一步,用手掰住了门板。

“你干什么?!”男人厉声一吼,响声在空旷的走道里震出了荡气回肠的味道。他叫道:“放手!马上!”

穹苍跟何川舟手挽着手、肩并着肩,站在楼梯间,看着这场属于两个男人的战争。

贺决云对她们两个完全不抱希望,强劲有力的手臂不容置疑将门板又往外拉了一寸,说道:“先生,请冷静一点。配合调查是公民的义务。”

男人见争不过去,索性松开手,要从自己的秋衣里找手机:“你要让我们配合多少次?还义务?你这叫骚扰!我现在就投诉!”

贺决云冷静地说:“如果您不想我们以后每天都来找您请求配合的话,那就配合我们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

男人放下手机,狠狠指了下他:“好,这是最后一次,你自己说的!我这就去拿钥匙。如果再反悔,我找记者,找你们领导,我投诉死你们!”

“不用找钥匙了。”贺决云说,“我们这次来,不是为了搜查梅诗咏的家,我们是来找田文冕的。”

田文冕,就是梅诗咏的儿子,今年就读小学六年级。

男人刚走出玄关,闻言转过了身,神色复杂地盯着他们。

贺决云说:“我们有两句话想问他。”

“你们想干什么?”男人戒备地道,“他还是个孩子!他妈妈已经走了,受不了你们刺激。有什么话不能问我,非得问他?”

贺决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后面一直当背景板的两位女士,问道:“你觉得我们当中的哪一个,会刺激到他?大家都是想解决问题的,没有人真是因为闲着来故意惹事,你说对吧?”

男人迟疑不决,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情愿。或许是觉得这样僵持下去确实没有意义,考量一番过后,还是生硬地妥协道:“都进来吧。”

这段时间网上闹得比较凶,田文冕暂时从住校转成了走读,以减少外界舆论对他的影响,同时还能让他尽快适应新的家庭。

男人过去敲了敲里侧小房间的门,没多久,一个半大的少年慢吞吞地从房间走出来。

田文冕跟自己的舅舅其实并不熟,但母亲去世后,他无处可去,只能跟着过来。

骤然遭遇至亲离世的悲剧,让田文冕短时间内成长了许多,呀看着比同龄的孩子要早熟不少,走到客厅,站在那里,睁着一双下三白的眼睛,冷冰冰地看着三人。

贺决云请他坐到沙发上,田文冕一派老成地走过去,选了个位置,不吭声,也不反抗。

男人跟着入座,隔在二人中间,用壮硕的身躯挡住贺决云大半的视线,仿佛他是个危险的敌人。

在社交媒体高度发达的今天,十三岁的少年其实已经懂很多了,何况田文冕一看就很聪明。

贺决云想了几种含蓄的开头,想循序渐进地跟他交流,刚寒暄了两句,就被田文冕无情打断。

“你想问什么直接问吧,不要浪费我时间。”

坐在另外一面沙发上的穹苍与何川舟俱是赞同点头。

贺决云没好气道:“……要不你们来?”

何川舟客气道:“你来,你来。”

贺决云干脆放弃套路,直白地问道:“你母亲有给你留下什么特殊的东西吗?旧的,少说有十几年历史。”

田文冕面无表情地说:“没有。”

穹苍突然插话:“他有。”

田文冕转动着眼珠飘向她。穹苍与他视线相交,勾起唇角笑了笑。然而田文冕并不领情,又冷淡地转了回去。

男人不服气道:“怎么的?你们问话还自带答案了?不相信那就别问啊,这唬人玩儿呢?”

穹苍大动作地起身,在男人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去饮水机前接了两杯水。递一杯给贺决云,又端了一杯给何川舟。

她重新在沙发坐下,一手放在膝盖上,慵懒地说:“你们继续,不用在意我。”

那从容流畅的动作,将男主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不是,你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穹苍无辜道:“喝杯水而已,不介意吧?”

叫她这一打岔,男人忘了自己刚才想说什么,惺惺作罢。

贺决云弯下腰,好让自己的视线能越过男人看见田文冕,他继续问道:“东西,你放在了哪里?”

田文冕稚气未脱的脸,显得有些僵硬。

穹苍再次抢答:“他在想着该怎么骗你。”

田文冕不悦地瞪了过去。

穹苍低笑两声:“他在恼羞成怒。”

贺决云深感头疼,只是不知道这两个小孩到底哪个更让他头疼。

“大哥哥请你先不要说话,可以吗?”

穹苍无所谓地摊手,暂时退出战场。

贺决云又问了一遍:“东西你放到了哪里?你知道那是什么对不对?它很重要。你母亲愿意保留那么长时间,就说明她也希望有一天能说出真相。你不应该让他失望。”

田文冕阴沉着一张脸。男人见他不想回答,准备开口打岔,又听田文冕清晰吐出两个字:“烧了。”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贺决云表情变得极不自然:“烧了?”

田文冕平静地点了点头,保持着目不斜视,说:“跟我妈的骨灰一起烧了。那种东西留着干嘛?”

贺决云“噌”得站起来,严肃道:“你认真的?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能决定多少人的命运?田文冕你不小了,我希望你想清楚再说话。”

田文冕手指攥紧,放在膝盖上,一板一眼地道:“我希望你们不要再把精力放在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贺决云听着自己变调的声音问道:“没有意义的事?”

田文冕一字一句,好像排练过许多遍,说出来连个磕绊都没有:“死的人已经死了,坐牢的人也已经坐了,可杀人的凶手还没有找到。警察最应该做的,难道不是去查找凶手吗?而不是追溯死者的过去和责任。我只知道,我妈没有杀人。”

贺决云被这孩子自以为是的态度给气到了,一时竟然说不出反驳的话。

穹苍放下水杯,哂笑了句:“你以为,你不拿出证据,警方无法结案,三夭不能制作并发行游戏剧情,就没人知道你母亲做过什么事?天真啊。”

田文冕敏锐地看向穹苍,身体紧绷起来。

男人的目光一直在数人之间徘徊,听见穹苍开口,感觉背后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他侧身护住田文冕,对穹苍有些畏惧,提防道:“你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我就是在思考一个问题。”穹苍的声线让人听不出生气的意味,而每个字连在一起,就不是那么好听了。

“现在的小学生,是不是都很喜欢愤世嫉俗啊?这样才能显得自己清醒,特别有用。你觉得凭你十几年的人生经历,能指挥比你大好几轮的社会精英去做事吗?”

“等一下,等一下!”男人知道这件事情的发展方向已经不对,目前来看是他们理亏。他在三人之中逡巡了一遍,大概觉得穹苍是里面管事的,也是脾气最差的,上前拉住她说,“你跟我过来一下。”

穹苍起身,跟着他去了外间的阳台。

男人把玻璃门和窗帘全部拉起来,确认客厅的人听不见他们的对话,才压着嗓音开口:“这个……同志,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但这孩子,他更不容易。”

男人从兜里掏出烟,手指捏得不大稳当,想递给穹苍。

穹苍:“我不抽烟。”

“不抽烟啊……”男人又把烟尾按了回去,抬起头说,“同志啊,不要这样跟小孩子说话……他还小,不懂事。”

穹苍笑了下:“你知道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男人拿烟盒的手停在半空。

“就是‘他还小,不懂事。’。”

穹苍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对着这个成年男人,不必再装作很和善的样子。

“他还不懂事,所以浪费整个刑警支队的警力,看他们忙得团团转却不出声。他还不懂事,所以可以为了自己母亲的名声,把别人的牺牲当做理所当然。就跟他母亲一样,因为当时还小,所以自私地去破坏他人的家庭,不择手段地达成自己的目的……”

男人猜到她要说什么,脸上血色往下褪去,同时爬升起一股羞愧与不堪,他训斥道:“你不要再说了!”

穹苍顿了顿,仍旧不留情面地说了下去:“因为她当时不懂事,所以间接逼死了田兆华。后来又因为不懂事,陷害了一个无辜的人。导致范淮一家四口,死了三个。背了那么多条人命,她仍旧心安理得地做着一个好妈妈。十几年后,她那个不懂事的儿子,再次藏着证据,想让范淮就这么为他母亲认下罪名。这些都是因为他们母子的不懂事。怎么,全世界欠他们的了?得心甘情愿地为他们做出牺牲?你是他舅舅,你只让我们理解他,却不教他什么是最基本的道德观,你想让他成为什么样的人?”

男人紧张看了眼门口,咬牙斥责:“我让你不要说了!”

穹苍冷笑一声:“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错了,你还要用这样的错误再去创造另外一个错误?田文冕已经十三岁了,他很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只是他还不知道这样的结果会造成什么样的伤害。你应该告诉他,而不是回避。回避不是保护,你在践踏他对这个社会的认知。”

男人恼羞成怒,冲着穹苍叫道:“你到底是哪个警局的?把你的证件拿出来给我看看!我外甥是未成年人,未成年人你懂吗?你不能这样对他!”

穹苍无视他,挥开他的手,径直推门进去。然而她没有回客厅,而是快步去了里侧田文冕所住的房间。

田文冕看见,站了起来,跑过去想拦住她。后面的男人也出现慌乱,加快步伐追了上来。

然而两人都慢了一步,大门在他们面前重重合上,并从内部反锁。

“开门!你想干什么!”

男人抓着门把手上下按动,同时用力敲击着门板,然而没有用处。他气急败坏,拽住靠近了的贺决云,质问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还擅闯民宅,这是犯法的知道吗?你们是警察也不行!快点让她出来。”

贺决云飞速应承着“好好好”,将他挤开,占据了门口的位置,而后不轻不重地敲门,呼唤道:“穹苍,快点出来啊,人家要告你的,你这是犯法知道吗?犯……犯什么法来着?”

男人发现他们三个居然是狼狈为奸,暴怒中又觉得很荒唐:“你们什么意思啊?赶紧给我开门!你们到底是不是警察?简直无法无天了!”

“不好意思,她不是警察,她是我们的顾问。这个人也不是警察,他是三夭的工作人员。您开门的时候,我们没来得及说清楚。”何川舟不急不缓地摸出证件,展示给男人看,“不过我是。您想找我很方便,想找我的上级领导可能不是非常方便。老人家一直在各地开会、安排工作。非刑事案件他管不上。”

男人瞄了一眼,发现这人职位还不小,于是更生气了。有种被权势欺压的感觉。

然而何川舟态度亲和,无论如何也跟“暴力执法”连不上关系,她拉着男人往边上走了一步,安抚地说:“不过您放心,人是我带来的人,我管。”

她将证件放回去,又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男人见状信以为真,以为她要叫同事过来帮忙了。

何川舟翻了会儿手机,走到门边,郑重道:“穹苍啊,一定要遵纪守法,我们公安机关办事,是有严格的程序规定的。是由公安部部长会议通过的明文规定。不过你也不是我们内部人员,所以我还是先给你念念刑法,你自己斟酌一下。”

“哦对了另外要提醒你一句,非法获得的证据,法院是不会采用的。比如偷啊、抢啊、伪造啊、诈骗啊这些,都不行……你到底在里面干什么?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田文冕见他们一直在搅浑水,气急,从空隙的地方踹了门板一脚,疯狂叫道:“出来!不要动我的东西!你快点出来!”

下一秒,门真的从里面被打开了。穹苍脸上覆着一层冰霜,站在门口。

几人的叫喊声戛然而止,定定看着她。

穹苍抬起手,手上拿着的赫然是一本记事本。田文冕气冲冲上前夺过,抱进怀里。

“‘致我亲爱的妈妈’。”穹苍轻轻吐息,“‘我把爸爸送给妈妈的礼物,锁在生日的小盒子里。这样我就知道你们还会在我身边。’。可惜,很抱歉,那不是你爸送给你妈的定情信物。我知道你没丢,拿出来吧。”

田文冕面无血色,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

穹苍沉吟片刻,提个主意:“这样好了,你把东西拿出来,我就告诉你,杀死你母亲的凶手是谁。”

田文冕倏然抬头,怀疑地看着她。

“不用这样看着我,我真的知道。我还见过凶手。”穹苍勾起唇角,蛊惑地说,“你是想,继续隐瞒这件事情,还是把害死你父亲和母亲的凶手都找出来,你自己选。哪个更重要,你觉得呢?”

何川舟不赞同地叫了声:“穹苍。”

穹苍肯定地道:“警察抓不到她的。你想知道的话,只有这一个机会。”

田文冕深深呼吸,一阵天人交战,最终还是敌不过穹苍话里的条件,试探道:“真的?”

“真的。”穹苍伸出手,“东西呢?是你愿意主动,交给警方的东西。”

男人按着田文冕的肩膀,小声嘀咕道:“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啊?”

田文冕深深看了穹苍一眼,下了决定,从几人中间钻过去,进了房间。随后从床底下翻出一个蓝色涂层的金属盒。

他小心掀开盖子,从里面拿出一支笔,表情复杂地握在手中,最后抚摸一遍,决绝地递给他们。

何川舟顾不上穹苍的谈判方法是否合理,戴上手套,先将东西接了过来。

“这是什么东西?”

粉红色的,比一指稍宽的东西。因为年代久远,边上装饰用的一圈塑料已经开裂,外层的金属也开始生锈。她拧了一下,从缝隙里看见一些电子元件。

“是录音笔!”何川舟心头巨震,同时在笔身上看见了当年那位死者名字的缩写字母。

她急匆匆将东西装进袋子,叮嘱贺决云道:“我马上送去提取音频。贺决云,你看着穹苍啊!”

贺决云惊讶叫道:“你觉得我能看得住她?!”你搞错没有?

何川舟已经跑到楼梯间,大喊了一声:“反正我们公安内部没给她透露过任何消息!”

田文冕以为他们出尔反尔,拽住穹苍的衣角,尖声道:“你说了会告诉我的!”

“可以,我告诉你。”穹苍低下头,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站好,希望你能成熟一点接受。”

田文冕退了一步,跟头小牛崽子似的倔着一股气:“你说!”

穹苍沉默半晌,开口发声时已是异常平静。

“范安,范淮的妹妹。因为哥哥入狱,被丈夫长期虐待、家暴,最终不堪忍受,自杀了。她死之后,她母亲也自杀了。范淮逃离警方的监控,被通缉了。”

田文冕明显愣在原地,脸色煞青,难以处理这种复杂的信息。

男人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一双大手捂住他的耳朵,将他揽进怀里,指责道:“你不应该告诉他!”

穹苍问道:“不过问的事情,不代表它会消失,只是你不会知道,有什么人在承受着不属于她的伤害。我不告诉他,你以为他不懂?他可以天真快乐?不,他要一辈子憎恨那个杀害她母亲的人。要憎恨警方的无能、社会的无情。这样的欺骗,是善意的?”

穹苍低下头,朝田文冕道:“当然,你现在依旧可以选择憎恨,但你起码应该知道,这个错误的起点在哪里。别再说什么,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追查真相是没有意义的事情。过分自私,是很可怕的。你以为我们在干什么?我们在追求的,就是怎么结束。”

谁也不知道它的起点在哪里,然而它已经蔓延出了多个支点和悲剧。没有真相,所有的冤魂都不会平息,所有的受害者都不会停止。

只有无比清晰地认识并面对这种残酷,它才有终结的一天。

穹苍理好衣领:“感谢配合,我先走了。”

贺决云闻言如蒙大赦。

他甚至想放个礼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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