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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的前一天。
按照以往的惯例,胤禛该和胤祥聚会。今年也不例外。不过地点改在了皇宫。两个人现在都分身乏术,为国家大事操心得焦头烂额,也就节下能放松一下自己的状态了。御花园里胤禛和胤祥在下围棋。胤礼在一旁观战。早上怡亲王府才开的素心梅花现在插在黑釉题花的瓶子里,冉冉寒香伴着下棋的君臣兄弟。
初晴绕过假山叠嶂,不远不近的看着亭子里的三个人。兄友弟恭,在皇室家族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嘛。他们到底是做到了守望相助,不离不弃的。不过,同样是兄弟,怎么也会斗得你死我活呢?初晴暗暗摇摇头,甩开自己脑袋里对于皇权之争的看法。
胤祥发现皇兄胤禛下了一步平棋,正在奇怪是不是有什么策略,抬眸见到今日的熹妃娘娘款款走来,露出了然的微笑。能让皇兄分心的人来了。
“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初晴行礼。
“起来吧。”胤禛脸上神色未变,只是眸光清柔的注视着初晴。
胤祥离座,胤礼也正做准备见礼,胤禛便挥手道:“你们都免了吧。都是自家人。”
初晴笑道:“正好呢,臣妾也免了吧?”
胤禛淡淡一笑,“你倒是会自作主张。”说完手一伸,初晴便笑着将手放进去,陪坐在胤禛身边。
初晴扫了一眼棋局,嘴边噙笑。
胤礼也在一旁观战许久,心中尚未定论,见状便笑问:“熹妃娘娘是否有高见?”
初晴笑着不置可否。
胤祥笑道:“熹妃娘娘觉得臣能否侥幸赢得了皇上?”
初晴的棋艺是胤禛教授的,这些年来和他棋盘上较量下来也积累了不少经验本事。简单的看了看就知道胤禛刚才走了一步废棋。这原由嘛……
“怡亲王爷如若获胜,不是侥幸,而是遇到了贵人相助。”初晴笑着睇了胤禛一眼。
胤祥笑道:“正是呢。皇上棋高一着,微臣自然是要借些外力的。惭愧之至。”
胤禛淡笑道:“好了,怡王倒也不必在朕这里自谦。接着下吧。”
一时又安静的下起棋来,耳边只听到朔风呼呼的吹动屏风的声音和落子的脆响。宫女烹制好了茶站在亭子外面候着,初晴自去接过来捧了放在胤禛手边,又给胤祥和胤礼各自放了一盏。三个人先都只是下棋观棋,等到胤禛拿起茶盏浅啜了一口之后,另外两个也才如梦初醒的喝茶。
胤祥饮了一口,笑道:“甘香如兰,幽而不冽,啜之淡然,似乎无味。”
胤礼笑着接口道:“是皇上素日最喜欢的太平猴魁。”
胤禛淡笑道:“饮后,太和之气弥沦于齿颊间,此无味之味,乃至味也。”
初晴笑道:“人说字如其人,其实啊,茶亦如其人。”
初晴看向胤禛道:“无味之味,乃至味也。”就像是胤禛这个人,看似寡淡清浅,实际上最是用情至深。只不过心中看重,不会随随便便付与他人。
胤祥和胤礼都点头赞同道:“诚然如此。”
胤禛看着初晴,像是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全世界。那里有信任,有了解,有爱恋,有温暖。胤禛握紧了初晴的手。
元月末,无雪,冷的有些干瑟。
初晴清早起来坐在景仁宫的正殿厅内接受弘历惯例的晨省。初晴看到弘历恭敬的行礼之后,默默的站着等她说没什么事就退下吧,忍不住说起了闲话。
“弘历,你今年多大了?”
“回禀额娘,实岁十三,虚岁十四了。”
初晴自然很清楚这个。弘历也不知道为什么晴姐姐会问起这个。自从皇玛法去世,天下改朝换代,晴姐姐又换了一个身份回到宫中,弘历经历了太多的变故,对人和事都有了许多新的思考。有了新的思考之后,既有了新的领悟,也有了新的迷惘。对晴姐姐就是最大的一个迷惘。他该如何泰然自若的称她为额娘呢?
“十三岁,你的额娘已经入了当时的禛贝勒府。十三岁,先帝也已经登基多年。十三岁了,你也该懂得,帝王家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无奈和必须做的选择,还有必须选择的承担。”
弘历看向初晴,久久的回味着她的话。说话的人,是他自幼受其教导的晴姐姐。他有多久没有听她这样状似无意实则深远的教诲了。长姐如母。其实,在他心中,晴姐姐也是他的半个母亲。当年,亲生母亲位份卑微,若不是晴姐姐呵护备至,他又怎能安心的成长呢?他会不会像三哥那样不受皇阿玛重视,亦或者像四弟弟那样荒诞不经浑浑噩噩呢?
“弘历小豆包。”初晴叹气般的叫起了这个久违的称呼。弘历的眼睛泛起晶莹。
“我做的那些选择,就是我之所以成为我的原因。而你要做的选择,你可是想清楚了?有的事情你也许一时无法理解,但是你可以试着去原谅。少一点苛责少一些定论,多看看,多想想,再做决定。好吗?”
初晴以平等的身份和弘历诚挚的说出心里话。
弘历默立。
“弘历谨记。”
良久,久到初晴以为弘历不会接受她的解释不会开口理会她的时候,空旷的大殿内响起了弘历坚定的声音。
看到弘历转身走出景仁宫的如竹般秀拔的身姿,初晴微微一笑。
“难怪四四会秘立你为储君啊,弘历小豆包。胸襟气度,才情见识,你的确当得起四四的信任和交付。只不过……”你败家的本事太厉害了,难不成是早年在节俭四这里受的阴影?
初晴被这个想法弄得嘴角抽了抽。
“汪汪!”从小角门传来狗吠声,如意带着一路的铃铛响扑腾扑腾跑过来。
初晴离开座位,蹲下来逗弄如意。
“如意啊如意,你最简单最快活了是不是?”如意晃了晃尾巴,又歪倒在地上任初晴给它挠痒。模样很是享受。
“你说四四在干什么呢?”初晴开始一厢情愿的和如意进行对话访谈。
“哦,你知道?是啊,我当然也知道。青海战乱嘛,他无暇分身嘛。我明白。你说他把你送给我的时候是不是就想好了,如果他太忙了不能来,就让我虐待你来解气啊?”
如意一个机灵的滚开了。
初晴看着躲到桌腿下的如意扑哧笑了。
“做狗做到你这个境界,也真是通灵了。”
“主子,如意是不是跑您这儿来了?”春花忙忙的从后面转过来。见状又笑道:“主子,您又在欺负如意了?”
初晴站起身来,春花过来扶着她。
“要不我还是欺负你?”
春花笑道:“您还是欺负它得了。奴婢还要给您做牛奶饽饽呢。”
初晴笑道:“嗯,有长进,看来撒法图是只能被你欺负的份儿了。”
“主子——”春花拖长了尾音。
初晴认真的说道:“你看主子我都每年变个样了,四处折腾,各种乱来,你就这么数十年如一日的守着我多没出息啊。”
春花不觉着眼里涌出泪花,“主子,您说什么呀?”
初晴拉了春花的手,那双手帮她盖过被子,缝过衣服,梳过头发,做过点心,端过茶水。特殊的时候还会紧紧握住她的手,温暖她。
“我在说你也该给人家撒法图一个名分了。”初晴用戏谑的口气说话,掩饰掉声音里的依依不舍。“你就让他从了你吧,啊?”
春花脸红通通的,羞怯,欣喜,为难,担忧,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里乱。
“主子,奴婢,奴婢还想多伺候您。”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初晴的声音既低且轻。寥寥如风。
坤宁宫碧纱橱内,皇后歪靠在锦绣芙蓉靠背上,眼神宁静的看着初晴除下纯金嵌翡翠叶子祥云珠花的指甲套给她剥松子。如云的发髻上一朵海棠花步摇灼灼其华。别的首饰多为玉饰,莹然清润,别致好看。
“皇上给年贵妃送去的金银首饰个个价值不菲,件件都是罕有的珍品。”皇后忽然淡淡的开口了,起了一个随意的话题。
初晴抬眸,桃花眼依旧纯澈流光。“哦?好像是这样吧。”
皇后悠远的看向窗外的晴光。
“但是皇上送给你的都以新巧别致取胜,个个跟你很配。”
初晴剥松子仁的手指微微一顿。
“哪一边是用了心的,明眼人一看便知。只有那些愚笨之人,才会说年贵妃盛宠。”
初晴但笑不语。
“年贵妃或许不一定不比你多情。但是她走不进皇上的心。曾经,本宫以为皇上是无心之人,却没想到,终究你还是做到了。”皇后的声音轻如呓语,又像是叹息。不知是为谁。
初晴微笑着把一撮松子放在皇后手上,道:“我没有想那么多。”
皇后怔了怔,点头含笑道:“没错。便是如此罢了。你做什么都胜在自然而然,发乎内心。想要什么你都很清楚,然后就去争取。争取不到也不会放弃,却也不会看轻自己。”
初晴看着皇后,从没想过她会那么了解自己。
初晴张了张嘴,道:“对不起。”
皇后笑道:“你有什么对不起的呢?对本宫而言,多一个少一个并没有什么分别。但是对皇上而言,有你就不同。本宫应当谢谢你才是。”
初晴垂眸。
皇后道:“你可能觉得本宫很奇怪,还不如年贵妃来得直接明了。但是本宫一直觉得,只要皇上开心就好了,至于那份开心是谁给的,就不重要了。”
初晴抬头看着皇后,浅笑道:“所以您是皇后。”
皇后道:“所以他不会让你做皇后。这个位置太累。为你精挑细选了钮钴禄氏的身份,为你不惜瞒天过海。”
初晴不解,怎么皇后说的像一切尽在胤禛的掌握之中,如果他想的话还可以让她做皇后。
“您的话里有话。”
皇后笑笑,“本宫今天多言了。你就当是人上年纪了胡言乱语吧。你也别光顾着剥,自己也尝尝。”
三月,胤禛亲诣太学,谒孔子,讲经论学,以俾于世道文教。
初晴后来听弘历转述胤禛在太学发表的重要讲话后露出了温柔的笑意。胤禛认真求实,讲究逻辑和条理,侃侃而谈的样子好像就在眼前。
三月的风吹着他的袍子,眉眼冷峻,话语理智又深刻,心底里却是那样仁爱苍生的一个人。仁而不忍,不忍江山风雨飘摇,国柱被蠹,才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初晴轻轻的笑着,又轻轻的摇摇头。
弘历看着初晴脸上泛发的异彩,有一瞬的动容。晴姐姐对皇阿玛,应该不只是限于男女之情那么简单。有心之所属,更有与我心戚戚的赞赏与欣慰。
发现自己陷入遐思把弘历撂在了一边,初晴回神笑道:“弘历,撒法图前日还说看了你练箭,夸你身手了得,也让我瞧瞧,可不可以啊?”
“是。弘历遵命。”
空地上立好了箭靶,风鼓动着庭院里的梨花和柳絮,片片梨花飞白,朵朵柳絮随风。
弘历站在庭中,目光沉稳,姿势熟练,拉弓扣箭,动作行云流水般恣意又笃定。
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
“嘣。”
正中红心。
弘历看了看羽箭,露出笑容来,又回头看初晴。初晴站在一树梨花下,身上穿着象牙白的春裳。梨花如雪,落满了她一身。看着看着,好像她整个人都变得莹然透明了。弘历的心没来由的一慌。
再看时,初晴又还是在树下满意的笑望着他,不住的拍着手点头道:“嗯,不错不错,果然人中龙凤,前途不可限量。小伙子有奔头哦。我想想看,我家弘历这般人品才干,什么样的女孩儿家才配的上呢?前天?大前天?李荣保的福晋带了富察小丫头来宫里做客,那个小丫头绣了个小荷包给我,我看她着实不错。要不你考虑一下?”
弘历好气又好笑的走近,“就因为给您送了小荷包?”
初晴想了想,笑道:“还送了她亲手酿的梨花春呢。你知道我好久没喝到这么正宗的梨花春酿了吗?聘了聘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你想喝梨花春很久了吗?”
“那是当然啦。我当初在杭州……”初晴察觉到一丝诡异,顿住,弘历朝她偷偷吐舌头,然后恭顺的打千行礼道:“弘历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吉祥!”
刚才问她话的是神出鬼没的胤禛。有着冰山雅号的雍正皇帝。
“嗯。”胤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儿臣先行告退。”弘历见着形势有变,赶紧撤退。
“弘历,要不要我送你啊?”初晴忙要跟过去,胤禛把她拉了回来。
“你当初在杭州?”胤禛挑眉重复了一遍。
“呵呵。”初晴干笑。
“如果我没记错,是和姚范在一起吧?”
“呵呵呵,皇上的记性真好。”初晴接着干笑。“怎么就这么好呢?呵呵呵。”
胤禛揽住初晴的纤腰,“你还想喝?”
“不是才喝了吗?”
胤禛直直的看着初晴,像是要把她刻入眼眸深处般仔细而专注。
胤禛缓缓的抬起手,初晴以为他要弹她的额头,忙别开脸半眯着眼躲着。胤禛手势上扬,将一片梨花从她发间摘下。
初晴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胤禛霸道的说:“以后不许喝梨花春酒。想想也不行。”
初晴暗自吐舌。你知道我想没想?
胤禛道:“我自是知道。”
初晴“咦”了一声。她没出声啊。
胤禛将手摊开,梨花被倏地吹走。
“回头把这里的梨花砍了。”胤禛忽然说。
“这算不算无理取闹啊?”
“这里是皇宫,我说了算。”
“好好,我服了你了。砍了要记得种新的哦。桃树怎么样?杏花也行。还是桃树吧,桃子比杏子好吃。”初晴唠唠叨叨的自顾自说着。
胤禛将她拥入怀中,低喃道:“怎么都好。梨花太凄清了。”
“四四,你干嘛抱我抱得这么紧?”初晴忽然觉得胤禛有些反常。是太久没见的缘故吗?
胤禛不语,没有放松反而更紧张的抱着初晴。
刚才,他分明看到了。初晴,在梨花树下,身影模糊。梨花如雪,她也像雪一样融化得透明。
梨花,别离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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