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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寅时末,殷大当家已等在福禄王府。沈小王爷尚在梳洗,王府里的先生何简在厅中作陪。殷逐离从小与沈庭蛟交好,与他倒也熟识,二人喝着茶,自说些闲话。

“太妃对九王爷素来严厉,这次进宫,太妃怕会不悦,殷大当家切莫介意。”何简知她将是王府主母,语气不卑不亢,极是得体。

殷逐离吹去杯上茶叶的浮梗,浅饮了一口茶水,闻言莞尔一笑:“只怕不是严厉,而是……”她搁了盏,略略挑眉,“憎恶吧?”

何简的笑凝在脸上,半晌方轻咳一声:“殷大当家慎言。九王爷乃何太妃十月怀胎所生,母子连心,岂会厌憎呢?”

殷逐离抬眼望他,笑意莫名:“这不正是逐离应该请教先生的吗?”

何简一滞,闷头喝茶,再不说话。

不多时,沈庭蛟已经梳洗完毕,外面车驾也已准备妥当。沈庭蛟进到车里,殷逐离随后也上来,见他垂眸不语,十分紧张的模样,不由奇怪:“何太妃吃人吗?”

沈庭蛟莫名其妙:“怎么会?”

殷逐离浅笑:“那你怕什么?”

沈庭蛟方知她有意调笑,也不多说,侧身靠在车中虎皮靠垫上,不知心中所想。

外面檀越与福禄王府的小厮周平一同驾车,殷逐离百无聊赖,唯有细细打量他,且作消遣。车内有暖炉,他便去了貉裘衣,只着了一身霜色锦衣,这一斜靠,衣袂散开,如同天外凝结的雪花。

他五官本就生得精巧,略一垂眸睫毛便长长地盖下来,在眼睑留下淡淡的阴影,更显得眉淡鼻挺。察觉殷逐离的目光,他只当她穷极无聊,指了指右边的矮柜:“里面有书。”

殷逐离翻了翻那书柜,原本以为里面应当是《北昭后宫图》这样的书籍,没曾想居然还有《六韬》《三略》这样的抄本。

她随手抽了一本《大荥奇人录》,里面第一页记载的便是大将军曲天棘这半生戎马。

曲天棘,一生大小四十余场战役完胜。清平元年,天子初登基,大荥政权不稳。大月氏国趁机抽调三十万大军驻西北欲攻涪城,彼时大将军曲天棘正在河下平叛,接令后只命涪城将士于城头插上他的帅旗。大月氏国领军将领见旗后,一言不发,撤军而去。

车行进了约一个时辰,缓缓地停了下来。沈庭蛟抬头,见她仍翻着那一页,沉吟不语。他伸手拍拍她的肩,极大方地道:“你若喜欢,这书拿去便是。”

殷逐离这才回过神来,也不客气,笑语盈盈地道:“多谢。”

下车的时候她自然而然便将这书递给了檀越。

车外寒冷,沈庭蛟裹了轻貉,款款下了马车,同殷逐离一道往椒淑宫行去。彼时何太妃在佛堂礼佛,派了宫女令二人在佛堂前稍候。

沈庭蛟倒是听话,倒是真在佛堂前等了起来。那时候已是严冬,寒风透体,真在佛堂前稍候,若是一刻还好,她若一个时辰不出来,只怕人都会冻成冰雕。

沈庭蛟站得乖,殷逐离握了握他的手,只觉得冰凉,不由便转头对宫女道:“我们去椒淑宫厅中候着,待太妃礼完佛,前来通传即可。”

那大宫女一愣,以往九王爷一等便是一两个时辰,从不敢有半点异议。这边一般,她也是为难:“太妃说了,请九王爷、殷大当家在佛堂外候着。”

殷逐离也不为难她,突然转身揽了沈庭蛟,声音便透了几分焦急:“九王爷,您怎么了?九王爷?”

她抱着沈庭蛟就是一阵摇晃,沈庭蛟被她晃得头晕,还一脸莫名其妙,她倒是朝那宫女喝了一声:“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请御医!”

那宫女倒是被吓了一跳,还真去请御医了,殷逐离索性打横抱了沈庭蛟:“椒淑宫大殿怎么走?”

沈庭蛟与她指路,心中还有些忐忑:“母妃命我们在佛堂门口等,我们这样、不太好吧?”

殷逐离没有回话,转眼之间便行到了椒淑宫大殿,宫人不认识她,但九王爷她们却是认得的,但下便忙着沏茶倒水。

这宫中暖和了许多,有宫人上来服侍二人去了外面的裘衣,沈庭蛟面上这才现了一丝红润之色。殷逐离倒也不客气,人刚坐定便对宫女言道:“今日你们九王爷出门得早,未用早饭。何太妃虔诚礼佛,一时半刻估计也是无暇,你们上些甜品给九王爷勉强垫一下吧。”

几个宫人狐疑地互相望望,殷逐离仍是一脸温和笑意,声音却带了威压:“这令你们很为难吗?”

几个宫人忙躬身道:“是。”

不稍片刻,倒果真是上了些蜜饯苹果、如意卷一类,沈庭蛟与殷逐离边吃边等,足过了一个时辰,何太妃自宫外缓缓进来。

她竟着了一身汉风的留仙裙,绾了堕马鬓,因名为礼佛,也没带什么头饰,仅在鬓边插了朵紫色的珠花,一路行来步若莲华。殷逐离终于明白为什么沈庭蛟会生得这般模样了。

这个何太妃……先皇沈晚宴在世时,想必十分宠爱她吧?

这般想了一阵,那何太妃已近前了,她与沈庭蛟齐齐下拜:“草民殷逐离,见过何太妃。”

何太妃在沈庭蛟身上打量了一番,半晌方冷淡言道:“听翠珠道你身子又不好了?”

沈庭蛟此时哪有半分在宫外的嚣张模样,跪伏在地只是毕恭毕敬地答道:“母妃,儿臣只是略感风寒,无大恙。”

何太妃也不叫他起身,只是冷哼:“既无大恙便应在佛堂外候着,母亲且诚心礼佛,你岂可对佛不敬?”

沈庭蛟仍是恭敬地道:“母妃教训得是。”

何太妃这才把目光转向殷逐离,她拔弄着手中黑色的念珠,神态仍透着倨傲:“你便是那个商贾出身的殷逐离?”

殷逐离声音不卑不亢:“正是草民。”

何太妃仍是冷哼:“皇家规矩多,不比你们这些民间商人,以后进了皇家门,以往的不良习性也要多多收敛。”

殷逐离仍是跪在地上,却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鼻子:“回太妃,草民家中规矩更多,家母严厉亦更胜太妃,草民不敢沾染什么恶习。”

何太妃闻言大怒:“本宫准许你开口讲话了吗?你们殷家就是这样教女儿的?”

殷逐离反倒浅笑:“殷家教女儿,自是比不上曲家的。”

何太妃心中一惊,蓦地收了怒色,仍是冷淡道:“都起来吧。”

殷逐离起身,顺带扶了沈庭蛟一把,何太妃在厅中坐下,殷逐离也自在下首坐了,宫女急忙上了茶,何太妃再次细细打量了殷逐离一番。她今日进宫也没有刻意打扮,身上着了竹青色的长袍,料子是富贵城锦锈绸庄的烟霞云锦,丝带束腰,长发以丝带高高扎起,发间同样无赘饰,只在额前分了两缕,流水般垂在胸前。

此时在她目光探试下也未有不安,只安静回望她。良久,何太妃终于咳嗽一声:“今日就到这里吧,蛟儿,若以后再是胡为,母妃定饶不了你!”

想是察觉殷逐离看出了异样,何太妃摸不准她先前提到曲家是何用意,此刻声音倒是带了几分慈爱之色:“你二人也累了,回去吧。”

殷逐离仍是恭敬地倾了倾身,宫人递上裘衣与二人披了,二人这才一并出了椒淑宫。沈庭蛟这才放松了些:“母妃严厉了些,你别在意。”

殷逐离打量了他一阵,那时候天空飘起小雪,他的脸经寒风一吹,微微泛红,眸子却灿若明珠,殷逐离微微一笑,抬手理开他额前乱发:“既是你的母妃,殷某自然不会同她一般计较。”她抬眼看了看这宫中,寒冬里里草木皆枯。大荥如此国力不盛,亦未作绢花玉树,宫中又不许大声喧哗,四周便显得格外冷清。

她握了沈庭蛟的手同走在青石小径上,沈庭蛟觉出她手温暖,也不抽回。离了这椒淑宫,他又意气风发:“逐离,我们喝酒去!”

殷逐离点头:“去广陵阁,还可以找瑶琴听听曲儿。”

二人快步离去,黄公公拿了纸伞过来,尖声道:“王上,王上?下雪了,回宫吧,仔细冻着。”

沈庭遥点点头,快步回转。出了养心殿,他身后的小内侍极为不解:“公公,您说王上刚瞧什么呢?那么入神?”

黄公公给他讲一个故事:“从前有一张长桌,桌一头放着一条鸡腿,另一头放着一条羊腿,你说站在桌前的人当选什么?”

小内侍答得毫不犹豫:“自然是羊腿了。”

黄公公点头:“可是当桌前的人拿了羊腿之后,发现鸡腿已经被狗叼走了。”他轻笑着看了看小内侍,“虽然羊腿到手了,可是看着正在吃鸡腿的狗,这个人仍有些不痛快,如此而已。”

小内侍听得似懂非懂。

就连黄公公也没想到,这条鸡腿,它其实是条伪装成鸡腿的羊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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