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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趁着请安的时候,周天海、姜玉春将五日后回扬州的话和老太太、太太说了。老太太虽是女流之辈,但从小精读经史,也有些丈夫气概。听闻夫妻两个不日便回扬州,旁的也没多说,只将家训一字一顿地给两人背了一遍,方才道:“扬州盐商行事奢侈无度,吾孙应谨记家训中“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话,万不可过度奢靡,纵于享乐,应将心思放于经营事业、研读经书上头。多携带族里贫困努力的子孙,族人、亲戚、世交、同乡、朋友并重,广善良缘。”
周天海起身应了声:“是,孙儿谨记祖母教诲。”老太太又道:“你家中有娇妻美妾,切不可在外留恋美色,忘了章法。妾已有三人也足矣,婢美妾娇的,非闺房之福。要尊重嫡妻,夫妻和睦才是正理。”
周天海毕恭毕敬地又低头应:“是。”老太太示意他坐了,看了看姜玉春,示意她抬头看木雕的门罩、窗户等物,上面的图案多是“花卉果木”。因古语有:“石榴多结子,丹桂广生枝”的话,老太太这屋的各种雕花多是石榴、丹桂、葡萄等样式,意味着子孙繁衍。
老太太看着姜玉春道:“我如今这么大年纪,旁的念想也没有,就希望子孙繁衍,你们多子多福。为此我特意叫人在我院子的小厅堂梁枋上雕了一幅‘百子图’也是有替你们祈福之意。你们夫妻两人要举案齐眉、互敬互重,早日生个嫡子。切勿再闹那些妻妾争斗的事来,以免祸延子孙。”
姜玉春和周天海忙起身应:“是。”老太太这时才缓了颜面,笑道:“行了,我也不拿规矩都压你们。你们要回去了,想必你们太太有好些话和你们说,送你们太太回去吧。”太太闻言也起身,又给老太太斟了碗茶,才带着他二人出来。
回到太太院,姜玉春扶太太坐了,又洗了手亲手斟茶摆果子,太太接了茶抿了一口,将茶水放在手边的高几上,让他夫妻二人坐了,方才道:“刚才老太太的话你们也听到了,回去后不许再淘气闹出故事来。姜氏,你小产至今也休养个大半年了,身子到底怎么样?我一会打发人叫个大夫给你瞧瞧吧,若是身子没事,我和老太太也能放心,只等听你的喜讯。若是身子还有亏损,还得继续瞧病才是。”
姜玉春闻言心里一突,很不想自己的计划被太太改变,忙起身笑道:“媳妇在扬州时候一直是个挺有名气的老大夫给瞧,来之前还特意请他给瞧的脉,说如今已经调理的差不离了,回去再看回脉就成了,很不必再费心从家里找个大夫。媳妇琢磨着每个大夫都有自己的开药调理的习惯,若是再请个大夫调理的方式不一样,反而麻烦。”
太太听了觉得也有道理,便也罢了,不再提这事,只是瞧见姜玉春身后站着小脸煞白的素儿,这头就有些大了。当初周天海成亲之前,太太便想将自己身边的丫头给周天海做妾室,一个是自己身边的丫头自己心里放心,二个也是有点小私心,有这样一个人能帮自己了解儿子的后院之事。可当初老爷说儿媳没进门,长辈又不在身边,有这样一个出身的妾室只怕将来儿媳进门时妾室已经掌握了后院,若儿媳是那种绵软的,怕会被妾室吃拿住;若是厉害的,又是一番争斗,反而不美。太太也顾忌着儿媳出身太高,因此才将这念头歇了,从外头买了个贫家女调、教了十来日给儿子当了通房。可那样一个人,容貌一般,行为举止透着小家子气,别说儿子了,就她瞧着也不喜欢。另外两个妾室,一个瘦马出身,一个戏子进府,倒真的妖娆妩媚柔弱艳丽。可在老人儿眼里,这样出身的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反倒怕把儿子带坏了。因此听闻周天海不常去她们屋里,反而觉得心里踏实放心。可后院数起来,除了姜玉春一个正妻,就是这三个小妾了。一个容貌不佳儿子不喜,两个出身不好,太太不喜。因此太太便有了将素儿给周天海做妾的心思。
平心而论,素儿容貌、性子都不差,又打小服侍自己的,十分忠心。况且她老子娘也在府里服侍,就是素儿将来做了妾,得了宠,也能被自己拿捏住,不怕她张狂。因此这回周天海一回来,太太便把素儿拨去给姜玉春使唤,想着也不好儿子、儿媳刚一回来就塞妾,先将人打发过去,过一阵再将这事提了,也就成了。谁成想,姜玉春的两个兄长一个到了徽州做同知,一个到了扬州做了两淮盐运司副使。这下无论家里族里就是儿子盐运生意都要多靠这两个舅爷。再加上幼子明年春闱,又要靠姜父领着拜师,因此太太又将这话咽了下去。只想着等他俩回扬州的时候,顺势让素儿跟着去,示意下夫妻二人,这事也就成了。不成想早上请安,老太太又说了婢美妾娇的,非闺房之福,又说妾室三人如今已足矣,不可贪恋美色的话,这下可将太太想的法子给堵死了。老太太既然说了这样的话,她当儿媳的也不敢违背。可是就将素儿收回来,她也不甘心。这天海成亲三年,却还尚无子嗣,这当娘的如何不急。这媳妇身子弱,怕子嗣单薄,还得选两个身子好性子好的丫头送去,多开枝散叶才是正理。
太太这里胡思乱想,姜玉春见她一会皱眉一会努嘴,眼睛又时不时瞧向自己和素儿,哪里不知道她在琢磨什么。她又怕太太想出什么话来,让自己带了素儿回去,因此先开口道:“还有一事想请母亲示下。”
太太只得先将自己的思绪收了,和颜悦色地看着姜玉春,笑道:“有什么话你说就是。”姜玉春回头看了眼素儿,笑道:“我们夫妻二人回家,蒙太太宠爱,将大丫头素儿拨给我们使唤。这两个来月,家里上下有素儿帮忙打点,可是省了我不少事,因此媳妇自私不想将素儿还给母亲了,想留在身边伺候。”
太太、素儿闻言都面露喜色,姜玉春不待太太开口,又笑道:“我听说素儿在家里有老子娘的,我也不忍心她们骨肉分离。二爷盐运生意也有徽州这一块,时常运了盐回来带了货品回扬州,一来一去也得两三个来月。回家里吃住都有太太操心,可屋里伺候的丫头婆子到底差点,因此我想把素儿留在家里,依旧帮我们照看着屋子,等二爷回来的时候,有个稳妥的人伺候,太太也能放心。太太,你瞧这事如何?”
太太闻言犹豫了片刻:依姜玉春的主意,这倒是个好法子。虽然依旧当丫头这边看屋子,可等来年天海运了盐回来,家里又无妻妾伺候,到时候素儿近身伺候,只怕不等她说,天海就将素儿收房了,水到渠成倒比她硬塞人好的多,也避免了婆媳有间隙。
太太想罢,笑道:“还是你想的稳妥,就让素儿在你院里罢。你们不回来的时候帮着拘束小丫头,等你们回来也有稳妥的人伺候。”周天海知道姜玉春的小心思,因此只笑着不语,待他们婆媳商议定了才起身告退。
太太见状笑道:“我知道你好些事呢,你忙你的去罢,我留你媳妇说会话再走。”周天海侧头见姜玉春似乎面有疲惫之色,也不说旁的,只笑着嘱咐道:“别多扰了母亲,呆一会就回去收拾箱笼罢,让母亲也能歪会。”姜玉春笑着应了,送了他出去又回来坐下。
姜夫人叫人拿了垫子自己歪着,又让人上了各色瓜果点心给姜玉春吃,姜玉春只挑两样孕妇能吃的吃了两口,太太和她闲话了一会,又问道:“昨日你去同知府上,姜夫人可好?”姜玉春笑道:“嫂子一切都好,还说要请母亲有空多去坐坐,亲戚家都走动走动才亲热。”
太太笑道:“很是这话。你这就要回扬州了,后日我摆两桌席面,请你嫂子也来罢。”姜玉春忙道:“又让母亲操劳了,很不必这样麻烦。这马上要过年了,很快又回来了。等明日或后日,我打发人下个帖子,请嫂子来说几句话见一面就好了。”太太听了,觉得这样更亲近,便依了她。
姜玉春从太太院子回来,便换了家常宽松的衣裳,歪在榻上歇腿儿。玉棋见状忙拿了个薄被来盖着,不满道:“二奶奶也太不小心了,如今天已经冷了,怎么就这么躺在榻上,若是着凉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姜玉春睁眼瞧她一眼,笑道:“好聒噪的丫头。”
巧书笑道:“二奶奶,您若是困了还是到床上躺着罢,这榻上虽垫了褥子,终究还是薄,别冻着了。”姜玉春坐了起来,由着巧书替自己穿了鞋,嘴里笑道:“哪里就这么娇气了,往常我也爱在那躺的。”巧书嘴快,说:“这不一样,如今……”玉棋忽然插口道:“如今天可冷了,往常可没这么冷。”巧书眼角扫了眼立在门口的素儿,也附和道:“可不是,早上我穿着薄褂子出门,都觉得有些哆嗦。”
姜玉春依着丫头坐了起来笑道:“如今我也不困,倒觉得有些饿了,有温着的汤端上些来吃。”玉棋忙应了声,出去将自己亲手熬的淮山瘦肉煲乳鸽端了上来,又有几样清淡菜色,姜玉春见是姜夫人昨儿让人抄写的孕妇适合吃的汤品膳食里的菜,含笑看了眼玉棋,坐在榻上将东西都吃了。玉棋、巧书几个见姜玉春食欲好,吃的东西也多,都面带喜色,待她吃完了饭,也不肯让她出去溜食,只叫在屋里走了几圈,又叫她躺下歇着。姜玉春也知道丫头好意,便都依着她们。玉棋原本还怕素儿看出破绽,可素儿如今满脑子都是早上太太和二奶奶关于自己那段话,哪有心思想别的,姜玉春见她魂不守舍的,也放她去休息,只让巧书几个伺候。
歇了有小半个时辰,姜玉春起来,命人准备了纸墨,写了数十样药材,递给玉棋,吩咐道:“找个可信的人选上好的药材采买来,我们回去时候备着,若是有什么事也有个对策。”玉棋拿了单子,巧书在旁边笑道:“若说可信的人还是莫爷,二奶奶何不打发他去买?若是二爷问起来,就是回程备的药材,想必二爷也不会多说什么。”
姜玉春想了想也笑道:“巧书说的是,既然这样也不必打发人叫莫少青进来,等二爷回来我给二爷就是了,让二爷找人买去。”
几个人正说着,小丫头撩起门帘子,道:“二奶奶,三奶奶来了。”姜玉春挑了挑眉头,和玉棋几个笑道:“倒是少见,快请进来。”玉棋转身将单子收起来,三奶奶于氏进来了,见姜玉春慵懒地坐在榻上,嘴里笑道:“二嫂真是舒服,这会儿子就歪着了,也不出去转转?”姜玉春坐直了身子请她坐了,也笑道:“外头天怪冷的,懒怠着出去。”说话间,柳儿端茶上来。
于氏笑着将茶接了,上下打量了柳儿一番,和姜玉春笑道:“这是提上来的大丫头,看着怪俊俏的。”姜玉春道:“俊俏倒是其次,主要是行事稳妥,待人也和气。”于氏笑着喝了口茶,将茶盏放在炕几上,又道:“我早上到母亲那请安,听说你们过几日就要回扬州了,怎么不在家住到出正月再走呢?”
姜玉春笑道:“你不知道家里也一摊子事呢,这回去就年下了,各处官员、官员都得备礼打点,又有往来应酬,一样也不敢懈怠,还是早些回去准备才好。”
于氏闻言奇道:“如今你哥哥就是两淮盐运司副使,还用给旁的官员送礼吗?别的盐商不得都追着你们送礼啊?”姜玉春笑道:“哥哥在那位置上,只能说我们运盐买盐引更便利了,其他该打点的地方还得打点,要不然随便一个地方使个绊子,就够我们糟心的了。再者盐商有总商管理,扬州八大总商不容小窥,每年都得由他们将花名引数送盐政衙门备案,另外纳课杜私、承办报效、摊派杂费、参弹疲商都由总商说的算,因此更要打点的好了才成。别说年节了,就是往常我们也三五日宴请,又是游船又是宴席的,可不敢怠慢了。”
于氏闻言不禁咂舌道:“按你这么说岂不是那总商岂不是比盐政官员还难伺候?”姜玉春笑道:“倒不是难伺候,总商也得依仗下面盐商支撑,咱家二爷也是有名的大盐商了,他们也不敢随便为难,双方互相牵制而已。只是该做到的我们都得做到,让那些总商挑不出理来才是。在某些时候,总商甚至凌驾于盐政官员之上呢。”
于氏笑道:“听你说的这个热闹,我也不懂这些。既然这样,你回去可有的辛苦了。不过回去也自在,自己当家作主的,岂不快活。”
姜玉春含笑不语,于氏也察觉自己话说的不对,讪讪地笑道:“我的意思是自己住自在些。”话音刚落,于氏琢磨着自己的话还有歧义,又想解释,姜玉春打断她,笑道:“还是在家里住着舒坦,只是那边实在忙不开,要不然我也不爱走的,在家住着也没那些乱七八糟的糟心事。”
于氏忙笑着应了几句,拿起茶碗喝了口茶,四周看了一圈,放下茶盏问道:“怎么没瞧见素儿?她和你们回去不?”姜玉春拿了个苹果削了皮递给她,笑道:“我看她身子不太自在,让她去歇着了。早上回了太太要回去的事,太太说让她留这看屋子,等我们年节回来也有个稳妥的人服侍。”
于氏啃了口苹果,眼中闪过一丝羡慕之色,嘟囔道:“也就是你,要是搁我那,太太早给她开了脸送屋去了。”姜玉春笑着摇头道:“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当日太太拨素儿过来,也是因为我屋里的丫头都是从扬州带回来的,家里各色人都不认识各色事都不知道的,怕我们夫妻二人不便,才叫素儿过来服侍,按照这话也没有带她回扬州的道理。”
于氏咽了口苹果,轻笑两声:“就哄我罢。”姜玉春闻言笑了笑,便没接话。于氏吃完苹果,拿帕子擦了擦手,又提起周天宇的事来,只说:“明年春闱,三爷只怕要在京城呆好些日子呢,到时候得劳嫂子家照看了。”姜玉春奇道她能说出这样知书达理的话来,不禁挑了挑眉,笑道:“小叔读书做官也是为了家族兴旺,我们身为一家人只有鼎力帮忙的,哪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话。”于氏脸红了一下,笑道:“太太让说的,我也觉得不大好意思说出口。”姜玉春一听这话,倒乐了,这于氏虽然眼光短浅,又有些贪念,但真是没什么心机,要不然也不会因为喜怒形于色而被太太、老太太怒斥,今日也不会说出这句话来。
姜玉春摇头笑了笑,说道:“都是一家人,何必说这见外的话。”于氏见姜玉春说了这话,便放心了,下了塌穿鞋要回去。姜玉春忙留饭,说:“二爷中午在外头吃,我一个人在家,不如就在这吃饭罢。”于氏忙道:“不了不了,还得去太太那回话去,我家去吃去了,我得空再来找你说话。”姜玉春见状便罢了,打发柳儿送了于氏出去。
蝶儿见人走了,抿嘴和姜玉春悄声笑道:“这三奶奶也挺有趣儿的。”玉棋闻言呵斥了一句:“主子的闲话也是你说的。”唬的蝶儿不敢言语了,姜玉春抿嘴笑了笑,叫人摆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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