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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有令,籍没一应家财,姨太太和两位小姐身上的衣饰……请不要叫小的为难。”刘捕头飞快地朝院外看了一眼,转过头垂了眼皮讪讪地说道。

商姨娘愕然地后退了一步,抬眼环视院中其他的衙役,俱是低眉垂眼,却分毫也没有退让之意。商姨娘眼中划过一丝恐惧,转而掩面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老爷啊……这可叫人怎么活……”

花玉朗与花云娘也跟着抽泣出声,他二人小小年纪就要承受突如其来的失怙之痛,恐怕唯有放声大哭,才能宣泄一二。花蕊娘心中却还存了几分理智,痛丧双亲,已是不争的事实。可如今亦不能只顾着悲痛,若他几人只能光身出门,别说是安葬父母,就连眼下的去处也是没有的。

可是瞧如今这阵势,恐怕也由不得自己做主了。刘捕头与花家非亲非故,自己的父亲又是获罪之身,别人肯帮着收敛尸骨发送回乡,已经是天大的情分。花蕊娘深深吸了一口气,商姨娘素来软弱无争,遇上这样的大变已是指望不上,自己身为长姐,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倒在弟弟妹妹前面。

“姨娘千万保重,爹爹尸骨未寒,姨娘不为着自己考虑,也要想想云娘。”花蕊娘将花玉朗拉到身前,伸手替他揩掉脸上挂着的泪珠,一面向着商姨娘沉声道。

商姨娘闻声一怔,慢慢将掩在面上的袖子放了下去,扭过脸来看向花云娘。花云娘一双眼睛哭得红肿,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却死死地咬住嘴唇不发出声音来。商姨娘面色一黯,伸手搂过花云娘,身子不住地颤抖着。

花云娘小手紧紧地抓着商姨娘的衣襟,忽然抬起头小声小气地向着她说道:“姨娘莫哭,我们去看爹爹。”

在场的人闻言面上都现了不忍之色,花蕊娘鼻头登时一酸,又立刻拼了命的忍住。花蕊娘一手拽了花玉朗,当先走到刘捕头跟前,伸手将自己头上的几件发饰取了下来递到他面前。

还有腕上佩戴的雕花金镯,花蕊娘手上抖了一抖,这镯子是娘亲前年给自己压岁的,如今竟是想要留个念想都已不能。

刘捕头低垂着眼,一手接过这些金银之物。花云娘牵起商姨娘走过来,小脸昂得高高的,也是有样学样,将身上值钱的饰物尽数除下。

走出院门,花蕊娘转身再看了一眼这间熟悉的宅院,身旁的商姨娘早已是泣不成声。花蕊娘默默地噙着眼泪,牵着花玉朗的手用力了几分。

一阵秋风杂着树叶打着旋呜呜地从巷子口灌了过来,天,是越来越凉了。

城南的义庄原身是一座破庙,桃源县就算有银子,也不会花在这种地方,所以多年未曾修缮过了。只见门头都已经斑驳得开了裂,黑漆漆的窗框上甚至结了几处蛛网。

比这荒凉的景象更触目惊心的是,进门的堂前赫然摆放了两具尸首,身下只垫了两张旧得看不出颜色的草席,草席的竹篾上还沾染了处处已经变成褐色的血迹。

花云娘尖叫了一声,一下扑倒在地,商姨娘摇晃了几下,跟着一头便栽倒了下去。

饶是花蕊娘再过冷静,见了此情此景,也不由得痛哭出声。花玉朗最是悲痛不过,张开两手扑倒在尸身之上哇哇大哭起来。

两世为人,也磨不掉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眷恋。眼前的这两人,不仅与花蕊娘有着生养之恩,多年的相处,更早已是血浓于水。

吞心噬骨之痛也不过如此,面对昔日慈爱的父母冰冷的尸首,花蕊娘明知无用,也要将自己的情绪放肆宣泄出来。

疑云渐渐浮上心头,父亲为官虽说不上是两袖清风,但在桃源县,也是深得人心。除了份例上的,不该拿的是绝对不拿,怎么突然就出了个私吞税银的罪名?

只是现下的处境……花蕊娘抬手抹了一把脸,又对着父母的遗体恭恭敬敬地拜下去,脆生生地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直起身来。

“老成叔,能不能帮忙寻一两件搭盖的东西,这天起风了。”花蕊娘四处看了一下,便冲着坐在角落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的看守老成走了过去。老成撩起眼皮看了看眼前的小姑娘,将手中的烟杆在地上敲了敲,叹着气站起身来。老成走到后屋去翻腾了片刻,拖出两张黑漆麻乌的油布,花蕊娘赶紧上前谢过,接了油布转回来盖到爹娘的尸首上面,又细细地掖好边角。

商姨娘已经悠悠地醒转过来,瘫坐在花蕊娘父亲的尸首旁不住地抹着眼泪。花云娘在旁捏着她的手,哭得不住地喘着气。

“朗哥儿,”花蕊娘将花玉朗轻轻地拉了起来:“爹爹和娘亲走了……朗哥儿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要照顾姨娘和姐姐,更要坚强。”

花玉朗闻言狠狠地点了下头,忽然一下挣脱花蕊娘的手,伏到地上砰砰砰地扣了三个响头,才站起来走到花蕊娘身旁。花云娘在一旁见了,也过来学着样叩了头,站起身来把眼看着花蕊娘。

“姨娘,如今首要的事儿,得把爹娘先安葬了,这义庄……可不是久待的地方。”

商姨娘怔怔地看着花蕊娘,忽然以手掩面哭道:“这可怎么办才好……咱们几个身上,可是一文钱也没有了……”

花蕊娘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过头来向着花云娘道:“云娘你在这儿守着爹爹,顺便,照顾姨娘,好不好?”

花云娘看了商姨娘一眼,转过来对上花蕊娘的目光,轻轻地点了下头。

“云娘好样的,”花蕊娘声音哽咽了一下,立刻背过身去平了平气,商姨娘是指望不上了,自己可不能先在弟弟妹妹面前露了怯。花蕊娘顺过气来,回过头来向着花玉朗道:“朗哥儿和姐去舅父家好不好?”

“恩,”花玉朗轻轻应了一声,花蕊娘不好意思再去麻烦老成,只好用袖子在脸上狠狠揩了几下,又伸手将花玉朗脸上的泪痕擦了,这才牵着他慢慢踏出义庄往城里去。

花蕊娘的舅父田勤年家在桃源县也算得上是殷实门户,家中除了田产之外,还经营着一家米粮铺子。据说花蕊娘的父亲当年能与田家结亲,是因为花蕊娘的姥爷还在的时候,看上了花蕊娘父亲的才名。

“待会儿见了舅父舅母,朗哥儿千万记得先给他们磕头。”到了田府前街的小巷口,花蕊娘停下来替花玉朗整了整衣襟,一边淳淳地嘱咐道。花玉朗懂事地应着,手上却把自家姐姐拉得紧紧的。

这些年父亲在桃源县为官,对田家的米粮铺子照顾不少,平日里两家也是有来有往,舅母膝下无子,对花玉朗可是一向喜欢得紧……花蕊娘默默地想着,如今逢了大变,就算不论过往的施恩,便是亲戚情面,也要看上一头。

田府大门紧闭,就连平日开着的侧门也关得死死的。花蕊娘心中油然生出一阵不好的预感,花玉朗抬起头来茫然地看了她一眼,花蕊娘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走上前去叩响门环。

桃源县不大,县丞获罪身亡这样的事情,只怕这会儿街上都早已传遍了……田家怎地像完全没有得到消息,花蕊娘心中阵阵发酸,只是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好努力地叩着那沉重的黄铜门环。

花玉朗年纪虽小,见自家姐姐叩了半天门也没有人来应,只觉得心中无限委屈,便一下放声大哭起来。

过了半晌,终于听见一旁的侧门吱呀一声,田家的管事老张从门缝里探出头来。花蕊娘急忙转身冲着他福了一礼,口中轻声道:“老张叔,舅父在家吗?”

老张面上神情一变,冲着花蕊娘连连摆手道:“不在不在,你们快点走吧。”

花蕊娘面上一愣,虽然来时的路上她不住地想过可能性,但这毕竟是自己的亲舅……花蕊娘忍住心头翻涌的情绪,冲上去死死地叩住门板,口中低声哀求道:“求您通报一声,老张叔……”

“唉……”老张脸色一阵尴尬,终是放缓了语气道:“你们走吧,老爷说了……花大人的事情,是他自己犯了事儿,咱们是正经人家,对王法,那是畏惧得很……唉,唉……”

花蕊娘忍了又忍,泪珠还是不住地从眼眶里面滚落出来。都说人情冷暖,虽说旁人并无任何义务一定要相助于你,可就连自家亲戚,都要撇得如此干净吗?

趁着花蕊娘愣神,老张连忙抽手将侧门死死地关上了,花蕊娘抬了抬手,又默默地垂了下来。

“走吧,我们回去。”花蕊娘转过头来,看着哭成泪人儿一般的花玉朗,口中涩涩地吐出一句。

“舅父……舅父……是我啊,我是朗哥儿啊,舅父开门……”花玉朗突然扑到门前,口中不住地哭喊着,花蕊娘心头难过,却不得不硬起心肠,忍泪将花玉朗拖拽起来转身离了田府。

田府的大门却始终紧紧闭着,任由那个稚嫩的哭声慢慢地转过巷口,直至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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