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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女儿当着自己的面儿被婆母训斥,高老太也有了些不大高兴,而且赵氏的话更是让她大吃一惊。她立刻一皱眉头,粗声粗气的问道:“亲家母,啥犯官之后?你说的那闺女,不是官家小姐吗?”
让她这么一质问,吴婆婆倒噎了一口气,竟讪讪的有些答不上话来。方才她跟高老太议论起花家的时候,对于花云娘父亲获罪身亡的事情并未详作介绍,只是随口带过,说她们家中遭了难才了回了村子,之后分家独力,如今境况云云。没有一句贬斥的话,反而多是夸赞和维护。
吴婆婆倒不是有意要在亲家母面前隐瞒,厉思良是她的亲孙子,他的亲事,吴婆婆自然比任何人都要操心。只不过吴婆婆天性宽厚温和,待人处事本就包容,又时常感念着花蕊娘母亲当初对她的好,花蕊娘和花云娘她们几个,她都几乎当亲孙子孙女一样的疼爱。在她的眼中看来,花家二房的孩子,那可不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赵氏却和她不一样,赵氏原本和花家二房的人并没有什么感情,对花蕊娘她们几个加以照顾,不过是出于女人善良的天性。她的本心也并不是要攀权富贵,或者是小人得志便眼高于顶。只不过作为母亲,从她的角度出发,自然要比吴婆婆想得更深更长远。
“娘……”见婆母和老娘的脸色都不大好看,赵氏连忙唤了吴婆婆一声,小心翼翼的劝道:“娘,不是媳妇忘本,花老爷和太太对咱们家的好,媳妇都记在心里,平日里对云娘她们几个,媳妇也是半点没外待过。”
吴婆婆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听赵氏这么一说,便轻轻点了点头,面色也缓和了几分。高老太性子急,连忙转头冲着自家闺女问道:“到底咋回事儿?你婆母说花家闺女恁好,那有啥不妥当?”
老娘和婆母都不再板着一张脸,赵氏心里才松缓下来,又用眼梢偷偷瞄了瞄吴婆婆,见她不反对,便叹了口气,将花家二房回到落山村的前因后果,仔仔细细说了一通。
高老太和她的两个媳妇听得一脸愕然,她们都是平头小老百姓,哪里会去思虑官场上的种种风云际会。因为吴婆婆似乎对花家多有维护,厉思良的两个舅母还不好说什么,高老太却是一拍大腿,高声嚷道:“老嫂子,不是我说你,你这是老糊涂了哇。这种黑心眼子的人家你也敢说给思良?……”
吴婆婆听着赵氏重提花家的旧事,已是很有些伤怀,正在长吁短叹的感叹着,被高老太这么当面一呛,泥人也起了三分火性。脸色立刻一沉,拉着嘴角道:“亲家母,花家老爷和太太是啥人,我老婆子活了大半辈子还看不清楚?他犯了啥事儿我不管,反正做人总不能忘本。再说云娘,那也算是我老婆子看着长大的,咋就配不上阿良?那可是我亲孙子,我还能害他不成?”
赵氏暗自叫苦不迭,娘家人大老远的来,原本高高兴兴的一件事儿,要是因为这个起了争执可不好看。她知道高老太是个急性子,怕她一冲之下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便赶紧打岔圆场:“娘,您别急,您听我说,我不是说云娘不好,那么好的孩子谁看着不欢喜?我是说,她配咱阿良,有些不大合适。”
高老太认错也认得快,连忙讪笑着道:“老嫂子我可不是怪你,都这些年了,我这人啥脾气你还不清楚?不都是为了阿良给急的……”
吴婆婆脸色稍微好看了点,冲着赵氏点头道:“你说。”
“哎,”赵氏应了一声,起身给她和高老太的茶杯里添了水,又给两位嫂嫂一人抓了一把瓜子,才坐下来看着吴婆婆,小心翼翼的说道:“娘,咱不说啥名声不名声,别说阿良现在只是个秀才相公,就算阿良真的做了举人老爷,咱也不能忘了本分。我没有嫌云娘不好,这孩子要说样貌脾气,我也是样样都喜欢得很,而且阿良……跟她性子也合得来。”
赵氏差点说溜了嘴,自家儿子私自对人家闺女起了心思,那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她赶紧顿了一下,将话圆了回去。吴婆婆听得深以为然,继而疑惑道:“那还有啥不合适的?说白了,咱们这样的小门小户,能娶了云娘这样的闺女,都算得上是攀高的。甭管别人怎么看,反正我老婆子觉得好。”
“娘,这话咱们私底下说一说,”赵氏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说道:“阿良现在只是秀才,自家的孩子咱们自己知道,阿良不差,指不定将来就要往上走。要是真成了举人老爷,那是要往官场上去的。退一万步说,就算成不了举人,以后找家学堂当个夫子,或者花点银子去衙门里头谋个差事都是行的。”
高老太之所以反对,只不过是出于老百姓对于贪官本能的憎恶,并没有想得这么深。因此听赵氏这么一讲,她反而有了些不明白,立刻插嘴道:“闺女啊,说阿良的亲事呢,咋扯上做官了?”
吴婆婆却不一样,她在花家耳濡目染了那些年,再经赵氏这么一点拨,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有了几分明白。只不过明白归明白,这些计较终究和她宽厚的本心相违背,因此她只是深深的叹了口气,面上的神色一阵比一阵复杂。
“就冲着犯官之后这一条,娘您别怪媳妇眼皮子浅,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赵氏摇了摇头,忧心忡忡的说道:“阿良要是娶了这样的媳妇,出身上肯定就受了影响。咱们小门小户的,又没啥根基,阿良的前程咱们插不上手,也总不能让他在亲事上被拖了后腿。再说了,就算不看以前,花家现在做着生意,这商户的名头也不好听。还有云娘,毕竟是个庶出的,咱们虽然不在乎这个,可是将来……”
赵氏不是惯常在背后说三道四的那种人,本来就有几分不自在。就在这个时候,窗外忽然传来“哐啷”的一声巨响,惊得她立刻收了话头,扭头大喊一声:“谁?”
窗外静悄悄的,无人应答,顿了片刻,忽然又响起一阵扑簌簌的脚步声,似乎匆匆忙忙的向着远处去了。
吴婆婆看了赵氏一眼,立刻站起来伸手推开窗,只见院子里空落落的,只有一口还沾着些水渍的铁锅,掉在地上咕噜噜的打着转……
商姨娘脑袋也空了,脚步也飘了,整个人晕晕沉沉的跑回家,一头扎进屋子,便扑倒在床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她本不是有意偷听,只不过高老太的嗓门太大,偏偏又提到了花家二房。她一个忍不住,这才将那些话听到了耳里。
从前花家大房的人也好,像周老头那样的刻薄村人也罢,别人再说什么,她虽然难过,虽然伤心,可是以她的性子,都默默地承受了下来。如今日子眼看着越过越好,谁碰到她不夸一句姨太太有福气?这个时候再听到这样的话,真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
犯官之后、商户、庶出……这一桩桩,一条条,都犹如长满了倒刺的木条,一直戳进她的心头,新伤疤旧伤疤一齐被翻开,鲜血淋淋。
这打击,不亚于当初刚刚家破之时,或者较之更甚。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心头明明已经有了希望,却被兜头一盆冷水,使人更为心凉?
尤其是商姨娘这样的性子,她本就有些懦弱,惯会逆来顺受,内心并无半点傲骨。听到这样的话,竟似被人当场宣判了死刑一般的,叫她痛不欲生。
那是她的亲生女儿,当娘亲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将来能过得好?对于商姨娘来说,女儿家最重要的莫过于觅上一门好亲事,家里刚逢大难之时,商姨娘不敢有什么想头,后来渐渐有了希望,谁料到,竟是镜中花水中月,这一通话,便生生将她的所有念想打回了原形。
两个女儿的婚事,本来就是商姨娘心头的一根刺。她自己出身贫苦,又给人家做了妾,唯唯诺诺过了这么些年,于家境对女子命运的影响,实在是感触颇深。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在明知于礼不合,甚至内心并不看好的情况下,默许了宗少城和花蕊娘的“私定终身”。
其实之前,商姨娘并没有考虑过与厉家结亲的可能性,一是因为厉思良与花云娘差了三四岁,性情上也并不见得合适;二是她内心始终有几分优越感,毕竟做过县丞老爷的姨太太,厉家再好,厉思良再出息,那也只是庄户人家。谁料到,就是这样一户在她看来很普通的人家,对于她的女儿,竟然也是诸多顾虑,甚至认为配不上……
偏偏那一条条的理由,她半句都反驳不得,那都是事实……她承不承认,那都是血淋淋的事实。
可她依旧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藉由哭泣宣泄着自己的情绪。商姨娘将脑袋深深的埋进了枕头里,泪水沾湿了整片枕巾,沉闷的哭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盘旋着,久久都未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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