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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声声唤她为——夫人,让她薰然。忘记了自己只是个妾,女字边立的那个人。他有正妻,别居江陵,出身高贵的裴氏,性妒,有心计。十六岁的鱼幼薇不是她对手。
她和李亿在一起九十九天,裴氏从江陵来,轻巧地掐断了她的幸福,再不能圆满。她的生命里好像从没有圆满。
她说——陈韪——他终于说了,你好,翘儿当然是你好。
好在哪里?你说清楚呀,我笨。
你年轻呀。
绿翘“咯咯”笑了,那是年轻女人赢了老女人骄傲的笑声。
花刺刺满手心,血被封印。她不能呼吸。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她的耳朵原来未聋,听的清清楚楚!这两个是最亲近的人联手给了她致命的一击——她爱的男人在她最宠爱的女人身上,宣布——
她不再年轻。
年轻……是的,她十三,我已二十六,老了,真是老了!二十六的鱼玄机,外表依然美艳绝伦的鱼玄机,心似长了霉斑的铜器,毒素无法抑制地蔓延开来。
幽暗的中毒已深的铜绿色。凄凉的浅绿,深绿,仿佛是她生命的底色。
因妒,她失手挞死了绿翘。而审问她的,竟是旧日追求她而被扫出门去的裴澄。
命途,在她十三岁好像已经注定。断头台上,断头的那一霎,她又看见他。目光交缠,轻轻回到那个遥远的下午。
暮春。长安暮春。大唐长安落桃花的暮春。平康里的桃花一树一树地落,落满了她回家的路。她身边跟着一个大耳、肉鼻、阔嘴、貌似钟馗的男人。他是温庭筠。来此拜访长安女诗童鱼幼薇。
他是她仰慕的诗人,终身不第,然而诗名远播,他来看她,她快乐得快疯掉。边走边聊,走到江边,他说,就以“江边柳”为题吧,试试你。
她作了诗,轻声吟诵《赋得江边柳》——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温庭筠惊艳不已。他收她为徒,传授她诗文。可惜,他的不拘世俗,依然改变不了她日后艳贴高张的命途,只是为她日后的艳史多添了几笔谈资,多可笑。
我看见他的眼泪了,刽子手的刀太快,头落地,人还有知觉。我看见他跪倒在人群里,泪流满面。台下,无数的达官贵人,富家子弟……曾经为抢她的花笺而打破头的男人们,他们来争睹她的死亡。
一场烟花寂灭了。观众一哄而散,最终,肯为她落泪的,还是他。原来不是桃花随水水无情。
早知如此,最初相逢时,就吟——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不知躲不躲得开,命运的安排。
说起来,我也觉得这女人甚是悲剧的。
那日,蔷薇花落,绚烂至死,归于寂灭。一场冷落的烟花,就此终结。无声亦无息,碾作尘土。
长安道上,琉璃灯如昨,有一才貌双全的冷清女子,姿态绝尘。宛如琅琊仙子,诗才艳艳,惊羡一时。
我知,幼薇是你的初名,也人有深情唤你作惠兰。你本是俗尘一平凡诗家女子,却不想有朝一日,竟孤自入观修道,成为红尘世景边缘的落魄人。命有玄机,谁也猜不透。此生种种,成为命定的无端缘由。
起初是他,温庭筠,此生见着了他,便让你的心滴入尘埃。心花初放,满心都是这咫尺天涯的人。你爱他的诗词,每日读,每夜读,那时,你不过是以女童之姿来爱慕他。
鱼父亦是饱读诗书之人,年少时,亦在你的身边,叼扰着这个风流倜傥的才子。鱼父也认为书不可废,纵然你是女子,亦如是。
于是,你因天赋过人。五岁便能诵词百首,七岁可提笔作诗,十一二岁,已经名满长安。此时,你已非是昔日的女童。
彼时,你随母亲安居长安,临近烟花之地。再次见到他时,少女羞涩的心已然如花般轻轻绽放,不留痕迹。出乎情理之外,却又是意料之中。
想必,那时,与温庭筠在一起的时光,便是你此生最美,亦或是最好的时光了。他来看你,或是一起读书写字,或是一起吟诗,似是师生,又似父女。甚至,依稀觉得是一对忘年之交的情人。
于是,此生,你不能再忘,亦不能再离。可惜,好景不长。
他终究还是离去了,那一刻,你方知自己的思念不可中止,才发现,这个大你许多年岁的男子,已然成为你生命中的唯一。日思夜想,不眠不休,情到深处时,便只能写诗寄予他:
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露清。月中邻乐响,楼上远山明。
珍簟凉风著,瑶琴寄恨生。嵇君懒书札,底物慰秋情。
情深至此,温庭筠怎么不知你是绝世的宝。只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一个如花,一个沧桑,怎得相恋相慕?纵使心不负你,终有一日,也会留你在世上孤零牵挂,这,是他断然不能做的。
于是,这一份情,知交如水,两忘天涯。终究,谁也没有爱上谁,还未相交,就已相忘。
直到后来,你遇上了李亿,这个已有了妻室的男子,只是因为你在观壁上所题的一首诗,让李亿再也不能相忘,那个叫幼薇的诗情女子。
相见一日之后,你也日益倾心于这个温文尔雅的男子,心思单纯,清澈无痕,只想与他朝夕相伴,一生一世,尽管做妾。却因你太美,被李亿的妻室嫉妒,最后换得一纸休书,始乱终弃。
痴缠一世,单纯一时,只换得青灯孤伴,心灰意冷。从此,你深知爱之苦海难以泅渡,于是,经年之后,换了另一副身骨,变得妖娆,艳丽,俗媚。
你亦出尘又入世,周游于个个男人之间,与之同寝,享受鱼水之欢,随性而活,倒是风流无比。
只是,最后,折了妖娆,负了流年。
墨色一般的眼泪,滴落在长安街上,湿了一场繁华。如花美眷,我小心细细的收藏。
彼时,刑场中,有一抹鲜血飞溅,一生的荣辱,却无人落泪。收不到眼泪的人,她们死后会不会像无依的灵魂?带着失去根茎的彷徨。你是妖艳的蔷薇,在无情的夜色里,悄悄地绽放,然后枯萎。兀自招展,兀自妖娆,其实心底干净的有如处子,尘丝不染。
琉璃醉里,太过诡异华美的妖,谁会掉一滴眼泪?何况那年死去的女子,脏污的衣着掩不尽手指尖浓重的血腥和脂粉宿醉的气息。
消逝在万千朝霞前的幼薇,你可曾等到徘徘徊徊,却又至此止步的李亿和温庭韫。玄机观中的左右逢源,再是众星捧月,终于一天会曲终人散,云散烟消。
这场艳丽的尾戏,开场时,既有着卸妆时的荒凉。长安,这笙歌琉璃的城池,在你无神的韵里,渐次为荒城,荒凉得,荒凉得遍地尘埃。
哪年的女子,花开正好,豆蔻年华?只是邻家女子初长成,只是太锋芒毕露。那个怜你才华,亦师亦友,似是相爱又非爱的男子,诗词如梦幻般绮丽,确实你生命中一个破碎的纹,多年之后,像惊绝的风雨,让你破败的生命没了偶然。
当年,正值妙龄少女,心思单纯的你那么爱温庭韫的诗词,你羡慕它们如此的美丽,却不是写给你的。那时,女童的你,发梢残留着浅淡的墨汁的香气。羞涩得为此写了几首情诗,你可曾见到,他粗重的眉抬起时,眼波流转的光,是惊讶,或欢喜?
我也曾写过许多年幼的情诗情词,可那篇篇诗词却不及从前,那般绚丽华美。当我看到,长安道上,你的一滴滴眼泪敲落在纸上时,那楚楚的情怀是如此的让人怜惜。幼薇啊,幼薇,你还是吝啬得不肯多给我一滴眼泪。你可能告诉我,经历过那些亮丽的伤痕背后,你把你的心,藏到哪里去了。
时光破碎后,一切的悲伤落幕。你是否在怀想,那柳枝摆动的时节,杨柳飘飘,妖妖饶饶的你,被翩翩书生携着手,游离京城。他笑眼迷蒙,他白衣款款。你伫风而立,倾国倾城。
可惜,你的艳羡,只不过是如烟火绚烂的开了一场,最后,在俗世中冷落。于李亿,仅仅是子夜昙香,徐徐而冷清。
你可曾见到,那嫉妒的女人,脸上的脂粉化成了漫天的风沙,落下来,化为烟火散却的灰烬。最后的你却没了薄幸,你给了十里长街的琉璃色的迷醉,那长安的道却给不了你一世的的春暖花开。
你至始至终,只是温庭韫眼里痴痴的女童,只是李亿的昙花一梦。道观的匾牌上带着苍苍的悲凉,扣掩的门扉很是沉重,打开时有弥漫的烟尘袅袅。多年后,你的遗体随着碧水轻舟,化身为鱼儿的游弋。
曾今,你是否在想,那时你的左右逢源,你身旁的红莺绿树。就连整个长安,也醉倒在了你石榴裙下。你是否在为你的容颜自傲,那时的你颠覆了多少人的妻离子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笑得轻佻。
那个叫绿翘的少女,她的豆蔻年华,纵使比不上你的倾国倾城,你也亲手埋葬了她的窈窕风华。你亲自将她葬在紫藤花下,永远的伴随着花儿长眠。是你,你让她上一秒勾人魂魄的眸子下一秒就黯然失色。
只是,最后,你也亲自将自己的芳华埋葬。如同埋葬那水湄的容颜一般。那时,邢台上,你眸子里的最后一抹光,那光,是否像极了多年前温庭韫烟波流转的波纹?
在红尘中,反反复复,又复复反反,你终究于一个单纯烂漫的少女变成俗媚妖娆的女子,风华尚在,婉约尚可,诗韵墨骨犹存。
于千年后的梦靥里,我的手心滴落了你薄凉的泪水。是的,你是一个不幸的女子,尽管那么美,美得落泪。
安静的夜色里,琉璃如醉,我在你旖旎的风景里路过,百转千回,怎么还没有见到你委婉的落泪?
当时幼薇,想是,你的泪,如流血的蔷薇,太珍贵。
这时的李家采薇,又何尝不像当初的鱼家幼薇。
傻傻的,看错了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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