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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太阳下去了,这一天又进入黑夜,万物开始安静。

小铜关的某个房间里,灯光一直亮着,里头絮絮着一直有说话的声音,先是很轻柔,渐渐听得到一些不敢置信的低吼,随即是暴怒的声音。

“你胡说…这不可能…”

“他、怎么会…”

“…住口!你住口!”

“是…我错了?”

良久之后,久到屋外树上的鸟雀回巢都开始休息了,屋子里也死寂下去了。

喀嚓一声,许杭开了门从里头出来,又将门带上,并未走远,而是就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他身后的房间,突然爆发出一阵受伤野兽的嚎叫声,像是灵魂要从胸膛里破出来的哀鸣。

一阵强烈的撞击,整个门抖了抖,连着墙壁也跟着落了点灰下来。一下又一下,是人的拳头赤手砸在门上的发泄声,每一下都用尽了全力。

厚重的木门竟可怜地裂出几道缝隙,门锁也开始变形,直到最后一声脆响,门彻底报废!

门里是一头红着眼睛像要吃人的野兽般的段战舟,他冲了出来,一路跌跌撞撞,跑得不见踪影。

真相临头的时候,人们的表现总是癫狂而不堪的。他们挣扎,他们不信,最后只能在不情不愿中悄然接受,后悔莫及。

谁让他们愚蠢,谁让他们倔强,活该。

许杭也准备离开小铜关了,他答应丛林的事情已经做到了。

漆黑而幽长的走廊,像是通往冥界的必经之路,半点光也见不到,哒哒的脚步声在这里像是哀唱的节奏,许杭蓦然觉得戏意上来,轻轻张口,唱起了一段越剧的《梁祝》。

他的歌喉清亮圆润,只是在这黑夜里,显得那么凄楚而孤单。

“梁兄啊,我以为天从人愿成佳偶,谁知晓姻缘簿上名不标;实指望你挽月老媒来做,谁知晓喜鹊未叫乌鸦叫——”

他一面唱,一面往台阶下走,黑夜掩藏了他面上的情绪。

“……立坟碑,立坟碑,黑的刻着梁山伯,红的刻着祝英台——”

“你多愁多恨成千古,我形单影只何以生。我与你海誓山盟生前订,地老天荒永不分……”

好一曲催断心肝的悲歌。

唱罢这一句,他正巧走出小铜关,一抬头只见弯月如刀,露着血色,照耀这安详的贺州城。

真苍凉啊。

城里多少无知人,隔墙不见离人心事。

——

段战舟一直跑,一直跑,他此刻如神力附体,每一个毛孔都似乎要爆出血浆,连脑子都是一团火。

许杭的魔音一直在他的耳边来回盘旋,折磨着他。

“丛林在你身边呆了这么多年,若非他阳奉阴违、暗度陈仓,你早就死在参谋长阴谋之下无数次了。”

“每天晚上,你都像个嫖客一样…不对,嫖客还会对妓子说些甜言软语,你呢,顶多算个最下流的惯犯。”

“他让我告诉你,请你千万要长命百岁。因为他罪孽太多,入不了轮回,而即便是在无间地狱、奈何之畔,他再也不想遇见你。”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段战舟捂着耳朵,疯了一般狂奔,风在他耳边呼啸着,却始终掩盖不住那阵声音。他跑得双腿发软,心脏快跳出来的时候,终于停下来。

乱葬岗。

夜里的乱葬岗,真可怖,枯树的枝丫像白骨的爪子,乌鸦在上面乱叫。

满地都是大大小小的坟堆,没有墓碑,尸体的恶臭四面八方地传来,老鼠四处乱窜,嘴角都是偷咬尸体的血迹,看到人就一头钻进土里去。

埋葬在这的人,死了也只会变成孤魂野鬼吧,该是多么凄凉。这里,就连风吹过来,都像鬼哭狼嚎。

段战舟看了看四周,面色灰败,嘴唇惨白。他找了找,此处有很多是新坟,泥土潮湿的是这两天新挖的,他看准了一个坟,蹲下去,徒手就开始刨起来。

松软的表层泥土倒是很好挖,到了下面渐渐坚硬起来就变得很磨手,何况他方才自虐般地砸伤了自己的关节,可他似乎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疼痛。

泥土渐渐被挖开,露出底下的尸体,他看了一眼,不是丛林。

转身走向下一个坑,继续挖。

这次的坑里一刨开就跳出好几堆疽虫,身子扭在一起,表面还附着着血肉,段战舟也是忍着挖了下去,里面没有完整的尸身,只有一些尸块。

放弃,再下一个。

他就这么没有目标地徒手挖坑,挖到指尖全部出血,汗水湿透了整件衣裳,挖出了吊死的老人、挖出了得瘟疫死的小孩、挖出了没头的无名尸、挖出了残肢断腿……就是没有挖到丛林。

乱葬岗真大啊,大得让他害怕。

再刨到下一个坑时,段战舟已经累得只能跪在地上,咬着牙,用胳膊受力,将土地拨开。他身上早已是污渍和恶臭,还有一些不长眼的小虫子爬来爬去,可是他一点也顾不得。

在哪里?

如果哪里都找不到,是不是证明,阎王不收他,他还没有死?

这么异想天开的想法,却让他心里陡然生出一点点的期翼来。

十个指尖渗出的血和泥土混合在一起,腥味非常。十指连心该是最疼的,可是此刻他觉得远比不上心头涌出来的酸意。

这时候他身后传来一个惊恐的叫声:“鬼…见鬼了?!”

他转头一看,是一个提着灯笼,吓得跌坐在地上的老人。

老人本来是埋完尸体准备归家的,路过这里见坟头异动以为有鬼,吓得魂飞魄散,仔细一看,这人有影子,才道是个人,再走近一看,竟是眼熟的:“这是…官爷?哟,您这是做什么呢?”

段战舟看清他的脸,认出这是早上那个拉车的老汉,便冲了上去,抓着他的手问:“是你!”

“是是是我…官爷有事?”

“我问你,早上那个人,他还活着吗?你把他藏在哪儿?”

他用了藏这个字,而不是用埋,这是在期待那个人还活着。

“人?”拉车老汉想了一会儿,才哦了一下,“您说那具尸体吧?他呀…真是有福气,赶上您这个大善人,您赏了我一点钱,我这人呐念佛,就权当看在是那死人的阴德的份上,便给他备了一口便宜的薄棺,挑个好点的地方葬了。”

说着,拉车老汉就往前头给段战舟指了指,段战舟二话不说就冲了过去。

说是好点的地方,不过就是坟头少一点的一颗歪脖子树下,一个小小的土堆。

段战舟咽了咽口水,眼神暗了暗,才缓缓蹲下身去挖开它。他的心跳再度擂鼓,既盼着能挖出来,又盼着永远也不要挖出来。

随着土层越来越薄,终于,木棺的边角露了出来。

他马上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汗水飞溅出去,三两下,整副棺材全部露出来了。

这的确是很简陋的木棺,用的最次的边角料,表层还发霉,没有上漆,边缘有很多虫咬的痕迹。

颤抖着手将棺盖掀开,丛林的脸就露出来了。

月光之下,他闭眼沉睡着。

段战舟想到了他会很凄凉,却没想到会这么惨,早知道袁森不是个东西,却不知丛林被折磨得一点人样都没有。身上两个硕大的洞,脸颊的肉都凹了下去,尸身因为夏日的炎热而有些腐烂。

把脏兮兮的双手在身上蹭了蹭,他小心翼翼地伸进去,如端一件古董,将丛林抱了出来。

他从未如此小心地对待过他,他们之间这么暧昧亲密的举动,在段战舟的记忆中,这是第一次。

真轻。像羽毛做的人偶一样。

他把丛林抱在怀里,可是丛林的身子像冰块一样,捂不暖。他的心情第一次这么接近一潭死水,无波无澜,中间有个大洞,扑簌簌往里落空。

想握一握丛林的手,一摸就看到那斑驳的伤痕,心里一恸,再往上看,掌心里有一些细碎的蜡烛粉末。

他骤然搂紧了丛林,脸颊贴在他的额头上,他想靠的近一点,是不是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和心跳,然后证明他并不是真的死了。

没有,一点儿都没有。

这个人再也不会受他欺负而唯唯诺诺了,是真的死了,从魂到魄,走了个干干净净。

“骗子,果然你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从一开始到结束,从未对我说过一句真话……”

看似埋怨的话语,段战舟是从后槽牙一点一点挤出来的,他渐渐用力的手掌掐着丛林的肩头,可是丛林再也不会呼痛了。

“一块蛋糕而已…这么笨的你,居然会当了杀手?呵呵…我对你既没有恩,也没有德,谁要你这么做了?谁要你牺牲自己了?”

“还让许杭亲口告诉我…你们两姐弟真是一个比一个狠啊,永远都知道怎样会令我最痛苦。”

“说什么黄泉路上不相见,别说笑了,真的放下了,又怎么会想让我念着你?”

诸天神明、地狱鬼差有知,能否通融片刻,让人还阳半刻,他有很多还想再问的。这家伙明明可以说话,却装作真哑巴,不知道多少次他看着自己的时候,是不是差一点点就要忍不住出声呼唤自己的名字了?

如果自己给他一点笑意,给他一点赞许的话……

听不到了。

看了看丛林死气沉沉的面庞,在他额顶吻了吻,脱下长外套,裹住丛林的全身,仔仔细细包好,横抱起他的尸体。

“阴司泉路,你别害怕…”段战舟第一次用宛如爱人的口吻,呢喃道,“我带你找你阿姐去。”

踏着脚下累累的白骨,迎着哀悼的夜风,一步一步,从乱葬岗上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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