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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雁被活活溺死在水缸里。

那口水缸,岳峰见过很多次,放在后院的角落里,缸壁上长满了青苔,当初他还劝十三雁雇人把水缸抬出去扔了,十三雁不同意,说是整个院子古色古香的,放上那口水缸,不是正合适么?

于是也就留着了,想起时十三雁会差石头把水缸灌上水,用来浇浇院子里的花木什么的,有时候忘记,水缸也就能一连空上好几天。这几天雨下的多,水缸里的水一直漾到缸沿,水很浑浊,水面上还滋生了小虫。

是个客栈的住客先发现十三雁的,他屋里的马桶下水不好,于是下楼找店家,结果大厅里一个人也找不到,看到后院的厨房亮灯,他就一路寻过去,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十三雁软塌塌地趴在缸沿上,脸朝下淹在水里,长长的头发一缕缕浮在水面上,像是暗黑色的水草。

石头和小米基本上都已经瘫了,两人毕竟年纪小,虽说干活有模有样的,真遇上事全崩,最后还是岳峰出来控的场子。

但是事实上,岳峰自己也木了,自打听到十三雁的死讯之后,他整个脑子里就嗡嗡的,总觉得这事不是真的,居然一点悲伤的感觉都没有,眼前一张张嘴一开一合的,都在问他问题,他麻木地听,机械地答,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末了听到面前的两个警察对话:“这说不过去啊,你说这事怪不,这老板娘怎么会把店里的人都给支走了?”

岳峰奇怪地看他们:“怎么会没人?棠棠不是回来了吗?”

警察莫名其妙:“棠棠?什么棠棠?”

岳峰下意识就朝楼上走,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年纪轻的点点头,跟在岳峰后头上楼,到了季棠棠的屋子门口,门是掩着的,岳峰伸手把门推开。

室内空空如也。

岳峰脑子里针扎一样刺痛,他问那个警察:“棠棠呢?”

那个警察看了他一眼,估计也看出他现在有点不对,没立刻回答,岳峰还想说什么,声音忽然就哽了,他伸手捂住眼睛,喉咙滚了几下,倚着墙滑坐在地上。

警察于这种场合都是处理惯了的,知道现在死者亲属的情绪比较激动,一时间有点唏嘘,正想说些场面话比如节哀顺变保持冷静之类的,楼梯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抬头一看,是在外围打探情况的同事老张。

老张冲他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一开口,反而是冲着岳峰去的:“你女朋友呢?那个季小姐?”

那警察奇怪:“你们认识?”

老张跺脚:“昨晚上田埂上那案子,不是有个女孩碰巧看见了吗,那女孩也住这客栈。”

那警察登时就觉出不对了:“两案子有关?那女孩呢?”

“本来也没觉得有关联的,刚在外头打听,有个街口看店的说,约莫一个来小时之前,看到一可疑的男的离开,跟我一说那样貌,跟季小姐前头说的杀迟红樱的人很像。这要真是一个人做的,我日,这胆子太大了,这也太嚣张了,敢上门灭口这是!”

那警察赶紧制止他:“哎,什么证据还都没有呢,别随便下结论。”

说着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岳峰的方向,声音随之压低:“有亲属在呢。”

老张是古城土生土长跌爬滚打出来的老警察,对那些个理论忌讳流程从来也就不怎么在意,看面前的后生仔嘴上没毛,拿腔拿调跟他说些官话,登时就不高兴了:“这不明摆着么?要真是一个人,跟沈家雁有个狗屁矛盾啊?明显冲着那位季小姐来的啊。”

那年轻的警察也不高兴,看了岳峰一眼,把老张拉到一旁:“那也说不通,要灭口的话,你们白天不是已经找季小姐问过情况了吗?那灭口还有什么意义?还有,整件事既然跟沈家雁没有关系,为什么要杀沈家雁?犯罪分子杀人也是有迹可循的,那得多变态才得见人就杀?”

老张满肚子不快,一时间又找不出话来反驳,正憋着火,忽然看到岳峰站起身,循着他的目光看向楼下,刚刚分开门口的众人挤进来的女孩,正是季棠棠。

季棠棠跑的很急,她环视了一眼楼下,抬头看到岳峰几个人在楼上,三两步就抢了上来。

老张看到她,先松了一口气:“还以为你叫人给绑了,阖着你在外头是吗?”

季棠棠是听到消息赶过来的,事实上,她都已经另选了客栈住下了,下楼时听到店家在议论风月客栈出了事,才知道十三雁遇害的消息——古城不大,接连出了两桩命案,十三雁又是古城里小有名气的人物,消息传的飞快也在情理之中。

老张这话一问,季棠棠就有点懵了:“我怎么就叫人给绑了?”

“昨晚的事你不是这么快就忘了吧?”老张提醒她,“刚才在灯红酒绿外头撞见你,我就想提醒你的,这两天没事别乱走,得有点警惕意识,万一人家伺机报复怎么办?不过也亏得你不在,你要也在,说不定后院横着的就是两个人了。”

那年轻警察对老张这么乱下结论很不高兴,尤其还当着死者亲属的面,更加显得没有警察的基本意识——但老张年纪大,资历又深,一时间也不好当着别人的面再说他什么。

季棠棠忽然就反应过来,一股子凉气直冲上脑门:“你的意思是……凶手是昨天晚上那人?他是来找我的?”

老张没吭声,但脸上分明写着两字,“当然”。

季棠棠眼前一黑,赶紧伸手抓住栏杆,一颗心跳的几乎要蹦出来,开口时声音都有点哑:“那他跟老板娘过不去干什么?”

“这个很难说了,”老张沉吟了一下,“当时遭遇的情形是什么样子谁都不知道,凶手慌里慌张的,说不定就……”

一时静默,季棠棠右边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眼前似乎蒙上了一层雾,脑子里只盘着两个字:完了。

模糊中,岳峰走到她面前,问的问题很奇怪:“棠棠,你东西呢?”

这问题一出,老张和那个警察都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觉得岳峰问的蹊跷,跟眼前的场合一点都不搭,只有季棠棠明白他背后的意思,嘴唇嗫嚅了几下,没作声。

岳峰又问了一次:“你搬出去干什么?”

季棠棠定了定神,抬头看着岳峰的眼睛:“我觉得,住这可能挺危险的,所以我就搬出去了。”

岳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住这怎么就危险了?”

季棠棠勉强笑了笑:“你想,我昨天晚上遇到那么危险的事,还跟人家打了个照面,万一人家上门找我麻烦,不是挺危险的吗?所以我想着,临时换个地方住,可能会好一点。”

这一下,老张和那警察都听出不对了,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站到了岳峰和季棠棠之间。

岳峰直直看着季棠棠,到后来,忽然笑出声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他伸手把眼泪抹了,还是笑着看季棠棠:“棠棠,你觉得危险,你走之前,有没有提醒过雁子姐,让她也小心点?”

季棠棠沉默了一会,轻声回了一句:“没有。”

岳峰还是笑着:“我记得在尕奈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不要连累别人,你自己做的事,自己要有担当,这话我说过吧?”

季棠棠点头:“说过。”

“我还跟你说过,别像尕奈那次,把人招家里来,雁子姐胆子小,经不住惊吓,我说过吧?”

季棠棠继续点头:“说过。”

老张虽然不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对尕奈云云更是一头雾水,但听岳峰一连说了两个“我说过吧”,只觉得头皮都发麻,直觉岳峰下一刻能把季棠棠的皮都剥了,这丫头不知道是傻还是不怕,居然还能这么平静的点头。

岳峰的眼中终于现出戾气来:“你没吓唬她,你直接就把她给害死了。季棠棠,死的怎么就不是你!”

话没说完,他突然就朝季棠棠直直冲过来,也幸好老张和那警察早有防备,一人一边死死钳住了他胳膊,但岳峰这一冲势头也大,两个人都没收住下盘,一左一右,几乎是押住岳峰摔在了地上,岳峰一反手掀开老张就要站起来,老张也觉察出他身上有两下子,一个虎扑上去又把他按住,怕他再闹事,连劝带恐吓:“我们办案这是,你冷静点,少惹事!”

说着又撵季棠棠:“你下去,他情绪现在太激动,真伤了你,大家都不好弄。”

季棠棠反倒不走了,她上前两步,慢慢在岳峰面前俯□子,岳峰血红了眼抬头看他,老张和那警察急的不行,想拉季棠棠走,又怕这边松了手那头就制不住岳峰,只好继续死死摁住他。

季棠棠笑起来:“岳峰,你现在知道我这个人有多灾了吧,你看我到了哪,哪就出事。你在尕奈赶过我一次,这一次你看到我,一样赶我走,不就什么事都没了?沈小姐也不会死了,要说是我害死她,有一半都是你的功劳!”

岳峰几乎都要气疯了,再听她说出这种话来,血冲上脑,怒吼一声,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个挺身把边上的两人都挣开,起身一巴掌就扇在季棠棠脸上,再想扇她一记,后面两人已经扑过来抱住他,老张也气坏了,对着他就吼:“要死了你!”

季棠棠被他这么一记狠扇,半边脸登时都木了,一时间连痛都感觉不到,看到岳峰被两人制住,想也不想,上前还了他一巴掌。

岳峰这辈子就没被女人打过,哪怕小时候被亲爹亲妈揍,那也是藤条抽在身上,脸是没人敢上一指头的,现在被季棠棠抽了这么一记,整个人都愣了。

季棠棠不看他,直接吼那年轻警察:“你们是死人啊,他当着警察面都敢打我!”

楼上闹的有点厉害了,老张几个在下头的同事都前后脚上来了,季棠棠面无表情的下楼,与那几个警察擦身而过时,泪水终于忍不住,开了闸一样刷的流了满脸。

到楼下时,石头有点畏缩地过来:“季小姐,怎么回事啊这是?”

季棠棠笑了一下:“石头,你离我远点,不然,哪天你是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

她从石头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表情,近乎狰狞。

石头吓到了,腾腾腾退了几步。

季棠棠咯咯笑起来,她朝门外走过去,门口还有不少人在围观,见她出来,不知怎么的,竟自觉给她让了条道,有离的远点的对她指指戳戳,她就像没看见一样。

走了一段路,喧嚣还有风月客栈的灯火都被远远抛在了后面,面前的巷子一下子安静下来,身后有脚步声,季棠棠停下脚步回身看,来的是老张。

老张跑的有点喘:“季小姐,你现在在哪里住?本着负责任的态度,我得提醒你,如果今晚杀沈老板的凶手跟杀迟红樱的是同一个人,那你的处境是很危险的。还有,有些事情,还得找你了解一下情况。”

季棠棠打断他:“沈小姐真的是我的替死鬼?”

老张愣了一下,他先前那么笃定,现在反不确定起来:“这个……你也不要往心里去,老实说也不一定,如果真是昨晚那人吧,那是冲着你来的,为什么要杀沈老板对吧,也不大说得通……总之……也不一定……也不一定反正。”

季棠棠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沉默了一阵,她轻声说了一句:“我今晚住在西边的客满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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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路上再出什么事,老张送季棠棠回的客满庭,客满庭的门口围了十来个人叽叽喳喳,看到老张过来,认识他是警察,都拥上来打听风月客栈那头的情况,老张被围住了脱不了身,季棠棠笑了笑:“我自己上去就行了。”

她上到二楼,掏出钥匙开门,手抖的厉害,几次对不上锁孔。

进屋之后,把门给闩上,倚着墙站了很久,也没有开灯,过了一会,忽然觉得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太过刺眼,几步走到窗前,把窗帘给拉上了。

屋子里一下子就黑下来,一片黑暗之中,季棠棠反而感到异样的安全和温暖,她擦了擦眼泪,去到自己的背包边,伸手进去掏,终于摸到那串包着塑料纸膜的风铃,拿出来撕掉覆膜,在手里晃了又晃,钱币铸成的撞柱相碰,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季棠棠摸黑走到桌子的位置,抽开抽屉,摸到入住时店主跟她说的停电时用的白蜡烛和火柴。

她抽出梗子划着,淡淡的硫磺气盈上鼻端,蜡烛盈盈的光亮起,在黑暗中辟开很小很小的一方光亮,季棠棠一手持着蜡烛,另一手拎着那串风铃,慢慢走到客房的穿衣镜前面。

很大的一面镜子,上头有些污渍,镜子里映出她的样子,半边脸肿的厉害,嘴角也出了血,头发散乱,一张极其狼狈的脸,映着飘忽的烛火。

季棠棠苦笑了一下,她把风铃放到地上,拣了一块刀币状的撞柱,伸手狠狠握住。

刀币的尖头并不锋利,甚至还很钝,但她握住的力气太大,很钝的刀头终于也刺进了肉里。

血流出来,整个手掌都染红了,季棠棠走到镜子面前,手掌在镜面上抹开一个很大的圆。

再然后,她退开两步,低声说了一句:“陈来凤,你出来吧。”

她盯住镜子里的影像,跃动的昏黄色烛火下,那个模糊的血色的圆圈里面,还是她自己。

季棠棠鼻子一酸,握住蜡烛坐倒在地上。

这个法子,是她的母亲在信里提到过的。

信里说,最初怨气撞响风铃时,她只能在梦中看到死者,听到只言片语,然后慢慢整合线索,去查找事情的经过。而等到她的能力渐强,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时,她可以尝试着与死去的人做更多的交流,到时候就不仅仅是在梦中了,或者可以问她们问题,甚至可以身临其境。

季棠棠很庆幸怨气在最初的时候是用这种方式将讯息传递给她——事实上,她的胆子并不很大,第一次做关于凌晓婉的梦,醒来时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她根本不敢想象去跟死去的人面对面或者言语交流,她清楚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很怕万一那根弦崩断,自己会走到崩溃的边缘。

但是这个晚上,出事之后,她突然就不怕了,回来的路上,她只有一个念头,把陈来凤给找出来,请她给自己更多的线索,古城的事情,她希望越早结束越好,叶连成在这里、自己间接害死了十三雁、岳峰又恨她入骨,每一桩每一件,都是她想尽快离开古城的理由。

所以她突然就不怕了,她第一次尝试这个法子,虽然内心深处,她很害怕白蜡烛、夜晚的镜子、掌心的血这样诡异的组合。

信里说,如果她的能力够强,如果她真能召唤到死去的人,那个掌心的血所抹成的圆圈里将不会出现她的影像,那个死去的人会出现,会给到她她想要的线索。

现在看来,不是她想不想和怕不怕的问题,她的能力根本就不够,她召唤不出陈来凤,没法得到更多的线索,只能继续在黑暗里摸索。

白色的蜡烛油顺着蜡身滑落,滴在握着蜡烛的手上,先是很烫,然后迅速降温,在皮肤上留下一滴薄薄的蜡皮:怎么办呢?陈来凤的事毫无进展,而另一头,迟红樱被杀,十三雁也诡异的死亡,杀她们的真的是同一个人吗?如果是的话,她要怎么去找?

右边的太阳穴又突突突地跳起来,季棠棠伸出手去按揉。

按揉的当儿,搁在地上的那串风铃,忽然响了起来。

季棠棠的心几乎都跳停了,她看到那串风铃,并没有被挂起来,撞柱却开始四下碰撞。

再然后,她的目光缓缓往镜面上移了过去。

她最先看到的是一双脚。

那一定不是她,她坐在地上,手里拿着蜡烛,她穿黑色的长靴,那双脚上穿的是家居的蓝色布面的平底鞋。

有水珠不断地从镜面上滑落,在那双脚的周边形成了一滩水渍,水渍慢慢向外围扩大,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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