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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泊水一把扑了上去,抚摸着面前的玻璃窗。直到临得近了,他才发现,这块玻璃的某些部位竟然还是雕花的。

简直是鬼斧天工。怎么才能让线条做到如此流畅?朝闻已经有足够技艺老道的手艺人,来大批量进行雕花了吗?她从哪里请来的先生?

袁泊水一面感叹一面研究的时候,一只熊猫幼崽慢慢朝他这边靠了过来,见他扒拉着窗户快要将脸贴上去,也凑上前,将脸贴到冰凉的玻璃上。

袁泊水一吓,不由朝后退了两步,那只食铁兽碰不到他,干脆站了起来,高举起爪子,想往上攀爬,不想自己笨拙地摔了个跟头。

它跌坐到地上,懵了片刻,开始跟自己发脾气,挥舞着手臂一阵乱嚎,表现得委屈巴巴。

后面的大熊猫正在啃竹子,见它吼了半晌还不消停,烦了,上前粗暴地推了它一把,又将它推攘得翻了个跟头,全然没有半点长辈爱。

受到心灵伤害的幼崽趴到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放弃了挣扎,还是在找机会碰瓷。

这就是食铁兽?

袁泊水看笑了,一时间忘了所有杂念,跟那只幼崽大眼瞪小眼。

他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在这种纯属挥霍人生的事情上浪费那么多的时间,偏偏脚底跟生根了一样,不舍得挪开。

没一会儿,又一只大熊猫走过来,大概是觉得这边人多,想来凑凑热闹。

那只幼崽见没人搭理它,坚强地爬了起来,笨拙向前,拱到两只大熊猫中间。

它个头小小的,这边撞一下,那边撞一下,还把其中一只大熊猫的竹子给顺走了。

袁泊水私认为食铁兽虽然个头大,但性情温顺,似乎不大适合上战场。

试想,将它们牵到阵营前方,两军对垒之处,它们这群凶兽先坐下剥根竹子吃,到时候还打不打?

他刚想到好笑的地方,那两只大熊猫暴躁地对吼起来。

熊猫的叫声有点尖细刺耳,尤其是在它愤怒咆哮的情况下。袁泊水离得近,抬手捂住耳朵,一个分神的功夫,那两只大的已经揍成了一团。

它们一改先前的敦厚,张开狰狞的大嘴互相啃咬,坚硬的指甲也不客气地朝对方身上抓去,边打边骂,仿佛先前的温柔可人都是装出来的。

一时间,天空中毛发纷飞,围观百姓皆是惊呼,连连朝后退去。

这架势岂不是要打秃?

而那只始作俑者一屁股坐到地上,看着两位家长激情格斗,旁观了会儿,默默抓起根竹子抱到怀里,惬意啃咬。置身事外这一点做到了完美。

养育员听见动静跑进来,见到这场面同样手无足措。

成年熊猫体型魁梧,纵然比正常状态要削瘦一点,那也不是他这种普通人能劝得了的。轻巧一掌就能将他拍扁,没有任何意外。

养育员自觉不敌,一手一个,提起两只小汤圆丸子先遛了。最后还是魔修出马,硬生生拖走两只食铁兽,将它们隔开十几米远,并往它们手上塞了不少吃的。

两只大熊猫抱着怀里的竹笋迟疑片刻,还是决定先干饭再干架,终于恢复了先前的和平。

众人松了口气。

袁泊水身后人潮拥挤,皆是紧随过来的看客,他也没有在意,看得津津有味。直到他的肩膀被谁人拍了一下,熟悉的地狱之声紧随其后响起。

“袁掌门啊。”

袁泊水脸色一变,匆忙将头埋低,把衣服拉扯上去,想逃离这个是非之地。然而他肩上的那双手就跟铁掌似的,让他无法动弹。加上左右密集的人群阻挡了他的去路,让他避无可避,只能面对。

袁泊水做着最后的挣扎:“你认错人了。”

逐晨笑道:“袁掌门,你这样的老朋友我怎么会忘记呢?好久没来了啊,不如待会儿一起吃顿饭?”

袁泊水倏然回过身,摆出了一脸凶神恶煞。

“嗬!”逐晨收回手,“这是干什么?本来还想便宜卖你点玻璃的。”

袁泊水态度瞬变,堆起笑容,甚至可以说得上谄媚。他问:“多少钱?”

逐晨轻笑:“配方卖你要不要啊?”

袁泊水当她说笑,脸拉了下去:“你还没说价钱,怎么知道我不乐意?何况这话题分明是你先提的嘛。”

逐晨说:“我是认真的,不是奚落你。这玻璃看着厉害,其实就是用纯碱、石灰石之类的材料做的,最贵的是外面镀的那一层灵石,其实不是什么顶稀罕的东西。”

袁泊水大感震惊,高抬起手,下意识地想去捂住她的嘴。

怎么能将那么重要的事随口说出来?

逐晨不以为意道:“你先跟我来吧。”

逐晨在路上跟他解释清缘由,还同他说了制作过程中需要做到的必要防护,以免危害身体。

她说得坦诚,全无隐瞒,可袁泊水心中那点疑虑始终甩脱不去,就等着逐晨说一句“但是”,然后与他谈起苛刻的条件,这样他才能安心。

然而袁泊水打了一路的心理准备,逐晨那个转折的“但是”还是没有出来。

二人很快抵达城中酒楼,去往包间点了桌家常菜。

袁泊水正要入座,想起件事,维持着那不上不下的姿势,提前声明一句:“你可别让我巽天宗派人过来。朝闻魔气太重,那帮小兔崽子修为不行,来了也没什么用。”

“不用你派人,还浪费我粮食。”逐晨挥手,哭笑不得道,“袁掌门,你能别整得我跟个恶霸似的吗?我实话跟你讲,如今我对钱财已经看开了,不会执着于此。最多是有什么见不惯的人,故意捉弄他两把。”

袁泊水忐忑落座,还要追问一句:“你指我吗?”

逐晨失笑:“不是说你!”

她给袁泊水倒了杯压惊的果茶,见他仍旧一副疑神疑鬼的模样,主动三省吾身。

……可她好像做得并不过分啊?

逐晨很快放弃猜测袁泊水的心理,朝椅背上一靠,坦言道:“朝闻如今没有足够的人手去烧鼎炉、烧玻璃了。修士在这里生活确实不大方便,我不想给他们委派太多需要动用灵力的工作,也不想分散他们过多的精力。巽天城既然还没有受到魔气影响,交给你们最为合适。你生产,我抽成。销路找尽易宗,这没什么问题吧?”

袁泊水干笑一声:“为何是巽天宗最为合适?你我没多少往来,更没有多少交情吧?”

“朝闻附近最大的宗门便是巽天城了。袁掌门在此地经营多年,人脉比我深厚,与各处都能说得上话,也有威望。实不相瞒,今日你不过来,我也会找机会前去拜会的。”

逐晨提起茶壶,在沥沥水声的背景中开口道:“我希望巽天能借我一片地。”

袁泊水猛然站起,衣袖拂过桌上碗筷,茶水倒翻,筷子跟着滚落到地。他用力抽回被打湿的袖口,厉声喝道:“你做梦!巽天宗是我多年心血,更是我祖辈基业,我绝不会将它出让!一分一厘都不行!”

逐晨斜眼瞥去,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物件,才开口道:“你误会了,我无意侵犯他人主权。”

她从袖中摸出一把青色的竹米:“我的意思是,让你在巽天种些朝闻的种子,看看能不能成活。”

袁泊水稍愣,收敛了气势,弯下腰问:“你说什么?”

逐晨讲解道:“朝闻先前之所以如此荒凉,就是因为凡界的植株在魔气的影响下极难成活。目前朝闻能大批量种植的粮食只有三种。一是从魔界挖来的果苗,我叫它彤果。魔气越重,它果实的颜色就会越红。”

袁泊水想起彤果最初的奶白色,再到如今的鲜红色,外观上确实出现了两级的变化,果实的味道也与先前略有不同。而巽天城的农作物则是连年减产,日渐荒凉,如今粮仓半空,若明年还是这样,怕供养不起整座城的百姓。

所以魔界境况的恶化速度其实比他想象中的更为严重,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很快就会笼罩到他们巽天了。

朝闻已经做好准备,他们巽天可是在赤裸裸地迎击。

没有粮食,没有灵气,到时候所有的修士跟百姓只能陷入无望的境地。不用等魔修攻打过来,他们就会先一步走上自我毁灭的路途。

他先前还在怜悯朝闻的百姓,殊不知一把更残酷的屠刀已经贴近了他。

逐晨端起杯子,素白的手指握住那杯已经没有热意的茶水,随意抿了一口,面不改色道:“彤果的繁殖速度很快,在魔气不够的情况下,我可以给你们提供一部分特殊的水源,帮助它进行结果。等到环境适宜,你们再独立种植。当然,根据我的实验数据,直接去魔界深处挖一车土,过段时间翻新一次,会是更有效也更安全的方法。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我可以让魔修帮你们运点回来。”

袁泊水因她一句话而感到莫名的凉意。有种死期近在眼前的惶恐。

他盯着面前这个人,看着她平静如水的面孔,知道她绝对不是无的放矢。那帮老头儿的猜测是正确的。

大难要来临了。

“第二种是竹子。这些竹子的品种比较特殊,能无视魔气扎根生存。目前它数量有限,全部都移栽到了熊猫园,就是你今天看见的。”

“第三种是土豆。我去年偶然得到的种子,现在才刚开始进行二次播种。我会挖出几个,你跟着我学就行。这也是普通泥土种植的,而且产量高营养高,可以作为主食。管饱。”

逐晨语气严肃起来,指节在桌上叩了两下:“这消息你不要传出去。竹子跟土豆的种子朝闻自己都不够。我们的百姓也不敢吃。现在最大限度地匀给你们,种不种得好是你们自己的事,能不能有第二次机会,可就全看天意了。袁掌门也不喜欢这种尽听天命的感觉吧。”

逐晨不知道魔气会在什么时候彻底占领修真大陆,风不夜也不乐意告知她具体的事宜。

但从风不夜紧迫的举措,以及他梦境中那些墓碑上雕刻的时间来推断――很快。也许就在这两年。

远处的宗门或许还有残喘之机,像余渊、巽天之类的门派,已经没有挣扎的余地了。

袁泊水的思维像是凝滞了,他眼神极迟缓地眨着,脸上全是不安与仓皇,半晌才问道:“那原来的地呢?”

逐晨如水流淌的平稳声线带着强大的安抚力量,好似一切都在她的思虑之中。

“目前还能种得活那就继续种。但我建议优先培育这些品种。到时候朝闻这边可能腾不出太多人手,你们这边栽种成功了,再用同样的方法往远处普及。但目前当然最重要的是,不要引起太大的恐慌,造成内部争抢损耗。”

袁泊水这人,第一次与逐晨相遇时,确实有点小心思,对待普通百姓也没有太强的同理心。但在交往或诚信上,他的口碑是不错的。

面对大局能隐忍,面对野心能自控,这样的人不说光明磊落,起码生不出过于卑劣的恶念。

大敌当前,是可以信任的人。

袁泊水沉默许久,随后抬手摘下头上的帽子,将脸侧的乱发梳理过去,褶皱的袖子也整理平整,重新坐回位上。

莫名庄重的气质,反凸显出他的老态。

袁泊水低声问:“你为何要这样?”

逐晨笑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大难当头,还分什么你我?百姓吃不饱饭,要么饿死,要么逃亡,朝闻还不是得帮忙养着?你们尽力管好自己的门派,别给我添麻烦吧。”

袁泊水不能做到像她一样冷静,思到远处甚至连头皮都在因寒意而发麻。他全身不受控制地开始战栗,好在宽大的衣袍遮挡住了他身体的颤抖,让他不至于那么狼狈。

袁泊水低沉问道:“来得及吗?”

“来不来得及,你也得试嘛。”逐晨拿起筷子,从容得仿佛在谈一件极为寻常的琐事,“所以我是真诚地为了你们好。今年就不要想着修炼了,趁着时间还早,尽量屯粮吧。山里的野菜不要放过,晒成干存储起来。没毒的能吃的都收好,再不济还能充个饥。还有就是多挖点鱼塘。魔气养鱼,越养越肥,说不定以后会成为大家的主食。”

袁泊水两手按在桌上,压低嗓子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逐晨:“就前段时间。我师父也许更早,可是他不告诉我。”

“道尊有办法吗?”袁泊水眉毛扬起,眼中放出些许光彩来,迫切道:“道尊早有预料,却不对外通告,定然是有所应对吧!如果连他这样的修为都没有办法阻止,世上还有谁能救世呢?”

逐晨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欲言又止。

众人都是这样期盼风不夜,风不夜于是也这样苛求自己。哪怕是天塌下来,他也要用自己的骨血顶出一线生机。

可是逐晨不舍得,哪有谁的使命是为了牺牲?她也想做一个可以顶天立地的人。

逐晨笑了笑,第一次笑容不是那么自信:“谁知道什么是天命?就算知道了我也不相信。做好准备总是没错的。你也不必太担心,我朝闻会死守在这里,真要遭难,怎么都轮不到巽天宗。我和我师父都不会容许的。”

袁泊水闻言,嘴里生出股万般酸苦的味道,让他喉结重重滚动,艰难地吞咽下去。

他觉得自己有一些被这晚辈小瞧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确实比不过人家。同样是面对天地倾覆,逐晨敢带着恐惧迎难而上,他却只能在茫然无助中寻求别人的救助。此时逐晨话语里的那一点不确定,反更让他被一种羞愧压得抬不起头来。

逐晨方二十多岁,而他已经在修炼的路上走了百多年,真算年纪,比逐晨的爷爷还大上一轮。

他年轻的时候,就被教导要稳重、踏实,喜怒不形于色。他没学到其中精髓,依旧是个暴躁、自负的脾气,只记住了一点,那就是要明哲保身。

因此一百多个年头里,他从没血气方刚过。纵观平淡安稳的一生,亦是乏善可陈。

逐晨为他做好安排,让他可以安然躲在后方等待音讯,该正好趁他心意才对,他为何要如此难过?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蒙尘的明珠,还是不可雕刻的朽木。但就算是一块愚钝的木头,也不会甘心就此等待自己的腐朽。

袁泊水挺起胸膛,似要撑起自己的风骨。他点头道:“好。就照你说的做。我会联系魔界附近的几个主要宗门,将种子发给他们。只是有几个道友的嘴巴不牢靠,是南北面大宗门开过来的分派。我担心他们闻到风声后会猜出什么,到时候将消息泄露出去,就不告知了。若届时局势真的急转直下无可挽回,我再将那边的百姓都接到巽天来。”

袁泊水顿了顿,扬声道:“你若有事――也可找我帮忙!太难的我不行,举手之劳就差不多吧!”

逐晨笑了出来,认真与他行了个礼:“有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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