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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里行间的款款深情午后细雨,点点滴滴都是秋。窗外远山有迷之翠色,隔着淡色的雨帘,如美人脸上细极了的胭脂。鸟鸣忽远忽近,隐没在黝黑的山隙里,间或溢出,衔来一只落蝶。靠近自然一步,就仿佛更靠近了那些古典雅致的心境。听风,望月,摘星,念诗,怀古,都是很美的花瓣,折一袖芬芳,祈一夜清明,原来俗人也可以心怀雅意。

想起多年前有一位性情中人行舟江畔,借着星火独明给新婚未久的妻子写信,两岸山色水色两朦胧,微弱的星如滑落的光,闪闪地凝聚了一纸相思:三三,昨天晚上同今天晚上星子新月皆很美,在船上看天空尤可观,我不管冻到什么样子,还是看了许久星子。你若敬业或每夜皆能看到天上那颗大星子,我们就可以从这一粒星子的微光上,仿佛更近了一些,一位每夜这一粒星子,必有一时间同你眼睛一样,被我瞅着不旁瞬的。

这就是沈从文的浪漫了。

想她,念她,思她,星星和夜色都是帮手。即便此刻我不在你的身侧,但你若看看星星,就必定会想起天涯之外的我了。会写文章的男人要是调起情来,实在太可怕。幸好这一生,他也只跟张兆和说这些脸红心跳的话。

一九三六年,《湘行散记》出版。这是以他写给她的信为基本素材写成的,他自己很喜欢。为什么喜欢,不言自明。一年后,他离开了北平。但是兆和与两个儿子都留在了家里。沈从文离开北平,同好友杨振声不无关系。杨振声是北京大学的教授,抗战爆发后,他希望将三所中国最好的大学:北大清华以及南开合并成一个联合大学,地点初定湖南长沙,后来正式实施时变成了云南昆明。就是在历史上地位极高的西南联合大学。杨振声劝沈从文一同前往,并确定自己能够在学校里为他谋取一席教职。于是沈从文随之离开,他们辗转各地,将近一年的时间都用于在避难中前行。最后,他们抵达昆明。而兆和以及两个孩子,直到第二年的秋天,才来到昆明。在分开的漫长时间里,信是他们唯一能够沟通的渠道。不知为何,这段时间沈从文的来信相比少了很多,反倒是兆和的信,比以前更多了。此时的兆和,更像是称职的主妇。她担心沈从文会不会给他人带来麻烦,这是她一直以来最不喜的。两人婚后经济窘迫,这跟沈从文的生活习惯还有偌大的家庭开支脱不了干系,就算如此,兆和也甚少开口向娘家求助。从沈从文的一些书信中知道,大姐元和曾给他们的小家寄了几次钱,这让兆和很不高兴。

或许两人的分歧正是在这不易察觉的不喜和不悦当中,渐渐生成。沈从文曾有一段时间,怀疑兆和并不爱他,这让他感觉如鲠在喉。尤其是当战争白热化,他屡次要求兆和带家人来昆明团聚时,她都不为所动。这让他不得不怀疑,或许当时她的身边有了更好的选择。沈从文去信说:

即或是因为北平有个关心你,你也同情他的人,只因为这种事不来,故意留在北京,我也不妒忌,不生气,因为一个好端端的人也会发疟疾,害伤寒病,何况被人爱或者爱人。

他说得淡然,心里却未必不难受。即使心底分明,那也不过是自己无关的揣测怀疑,可不过是没影儿的事儿,也令他无法自拔。这份小小的猜疑在兆和回信后被粉碎得无影无踪,面对丈夫的感伤自卑,她要轻快自信得多,她回应说:来信说的那种废话,什么自由不自由的,我不爱听,以后不许你讲。你又不同得余,脑筋里想那些,完全由于太优裕的缘故,以后再写那样话我不回你信了。

哪对恋人未有过争吵和吃醋,像一滴雨从酝酿到落地,划过无数绵软白云同锋利树叶,即使恋爱里修成正果,亦不见得王子和公主从此安好至白头。人毕竟不同,有爱可相互迁就,有爱也或许相互怀疑,但只要原本真心还在,到底可以云破月来,举案齐眉。

他全心全意只爱她,即使婚后也当作女神顶礼膜拜;她表露得虽然不够多,但她待他如待兄长、弟弟和孩子。一个女人若爱一个男人,必然有怜惜、爱护、守候和心疼。所以她关心他在外是否感冒受寒,心情是否平静无忧,是否给人带来麻烦让人不悦,也关心他是否依旧执笔写文章。她曾经对他笔下的故事毫无兴趣,却在婚后担心他才华是否得以施展。

关于写作,兆和更喜欢干净简单的创作。她生性朴素纯洁,于是也不爱过于雕琢的浮华文字。在她眼中,那些装腔作势的文章,是不入流的。她不希望沈从文也受到蛊惑,忘记自己原本轻盈飘逸的文心。所以她曾同沈从文说:

你有你本来面目,干净的,纯朴的,罩任何种面具都不会合式。你本来是个好人,可惜的给各种不合适的花样给spoil了。

爱之深,言之切,她的爱无声,却汇聚在沉默的细致爱护里。一九三八年八月,兆和终于决定举家前往昆明。这时候交通已经不便,武汉和长沙都已经阻塞。他们只能取道香港,从天津出发,坐轮渡往香港,然后入海到越南,最后抵达昆明。一路风尘仆仆,自然辛苦。兆和刚开始不愿离开北平,她觉得孩子还小,又舍不得家里的一切。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她最后也只能带着一家老小去后方避难。兆和在行动力上确实比不上允和,早在一年前,允和就已经带着家人行李逃到四川。因为战争,这段行程格外艰难,两个孩子又吵闹,这一路兆和走得非常艰难。

九月出发,一直到十一月。他们才到了昆明。阔别一年多的一家人,终于相聚在气候温暖的昆明。沈从文又惊又喜地发现自己的两个儿子已经长大了很多,离开北平时,大儿子龙朱才两岁半,小儿子虎雏只得两个月。但是他此刻看到的两个男孩子,龙朱已经完全能够自己走路吃饭,像个小大人了,只是太吵太闹。虎雏精神头也很好,特别爱吃东西,每次吃完了以后都大声说还要。两个孩子也是兆和决定一家人团聚的原因之一,毕竟一个人抚养孩子,不论多细心照料,都不比跟孩子的父亲一起努力。

春暖,花开。欢声,笑语。所有的不愉快和争执,都在相聚的喜悦里无声散去。其实彼此的不悦无他,无非是相隔得太远,信里的话再多,亦比不上面对面一个眼神的肯定。遥远山水难免阻隔了信任和沟通,幸好爱能穿越时空,唤醒甜蜜深情。他们在昆明重逢团聚,过着新的生活。只是人那么矛盾,喜欢团圆,也喜欢他们在信里,无限的温存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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