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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末入夜时已不见春寒。
沉缓的暖风拂过,晾衣棚里一架架的绸纱衣物随着轻轻舞动,送来清淡的皂荚香气。
劳累了一天的浣衣女们,趁着月色初升,黄昏未下,三三两两地聚在庭院中,趁着夜明,扎风筝结彩绺打小牌闲话杂谈,不时发出一阵哄笑。
天南海北地闲聊着,便有一个说起了前些日子里册封安嫔之事,有些庆幸地拍了拍胸脯道,“还好安嫔娘娘在浣衣局的那几日,我并未欺侮她,还帮她抬了几次水来着,否则现在肯定没好果子吃了。”
又有其他几个七嘴八舌地附和着谁帮安嫔晾衣服,谁借了一块胰子,谁又给她留了饭,说到后来便有人戳了戳一直低头结彩绳的阿盏,道,“你不是那会儿忙前忙后最殷勤么,怎么人家登高枝儿了,也没见捞你一把?”
阿盏淡淡地笑了笑,正待说话,抬头却见大门处端端方方地行来三人,为首的女子一袭月白色春衫,袅袅地过了庭院,到院侧波光粼粼的浣衣池处,出神地站在砌了砖的池水边。
阿盏一惊,轻轻地呼道,“阮……”
话未出口,忽听一声重物落水的声音,所有人猛地回头看,池边立着两个吓呆了的宫女,几丈宽的池水旋转成碎裂的旋涡,依稀有白色的影子在里面扑腾。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后,失声的惊叫喊将起来,“有人落水了!”
立时接二连三的呼喊声不断,静谧的浣衣局敲敲打打的沸腾起来。
暖阁里静如深渊,清风涌动撩响珠帘,烛火偶发出一声哔啵的清脆裂响。
景鸾辞眸色如一把钝刀,在微微闪动的光中,神光喑黯残破,涩涩地盯住面前一身陈破,满头花白的茂太妃。
“我,我所说的句句属实……我与绾嫔拘于同一个冷苑里,每日送来的餐饭都是一同食用的,那一日,我见阮姑娘提了好大的食盒,盛着罪妇好几年没吃到过的饭菜,有鹌子羹,五味蒸鸡,还还有……”
茂太妃囿居冷苑太久,许久不与人说话,声音嘶哑发颤,几不成句。
景鸾辞面色越加惨白,泛着郁郁的青色,茂太妃说着惊惧地磕下头,接着道,“这么丰盛我便想要一,一起……可阮姑娘却说那是皇后专门赏赐的,不得与人分食,可,可在吃着的时候,阮姑娘却忽然将碗砸了,慌里慌张地说吃了要死人,让绾嫔千万不要吃,等她去找了人,给她一个说法,救她出来……”
她越说越怕,头砰砰磕得如山响,惊弓之鸟似的莫名请罪。
景鸾辞捏着案几的边缘,指骨发白,冷幽幽地道,“朕恕你无罪,说下去。”
“……阮姑娘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时,却被绾嫔死死拉住了,说是这饭赏赐下来了,就非吃不可,今日不吃,明日也会送来,明日不吃,死的便不是她一个人……这,这些话不是罪妇该听到的,我便,我便当做从未听到过……再再后来,阮姑娘走后,有守卫进来将绾嫔抬了出去,说绾嫔殁了。”
她说完神色惊骇,一时好似又要装疯卖傻起来,周昙跑过来将人按住了,正待送出去,景鸾辞沉郁地止住道,“将她送到裕陵妃园守陵,不必再回冷苑了。”
一时满室静谧,好似刚才那嘶哑的喁喁声,悠远的没有发生过。只有漏进来的风声中夹杂了一些湿气扑得烛火猛地一暗,外头便下起了惊雨。
春雨沥沥,似是悄无声息,又似有汹涌之音,沙沙地落在殿前的玉阶上。
景鸾辞枯坐着,在皎皎的灯火中,阴郁成一片暗影,良久他惶然地一笑。
他纠葛地恨了她六年,折磨了她六年,到头来却是一场自负的虚妄。
他起身出了内殿,一步步在绵密的细雨中走下台阶,周昙惊呼着打了伞跟上,他欠着雨疾行了一路,尔后却是越走越慢,且行且停,一直到关雎宫宫门前。
宫门已关闭,在晦暗的风雨中矗立着。
景鸾辞站了许久,湿气将他冷白的脸淬得铁青,他发紧的下颌线微微一松。
该说什么?
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真相如此轻易,舌头一动就霍然出口,为什么不告诉他?
还是说……
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
那一日他问她他们怎么走到这个地步的,原来却是他自己,一手促成的。
他微讽地一哂,孑孓转身。
另一边的宫道上,两个湿淋淋的影子冒雨奔过来,跌跌撞撞地碰着来人时,瑟瑟发抖地哭着溃跪于地,“皇,皇上,安嫔娘娘,安嫔娘娘在浣衣局投池……殁了。”
熙平三年,时值正午。
盛夏的绿竹修修,凤尾森茂,郁郁葱葱地荫住和韵茶楼的青檐顶,茶廊内一片清凉静谧。
穿着清凉如许的碧色薄衫的侍女,悄无声息地往来于茶廊各静座内。
一道云母雕兰草的暗紫色屏风后,一个阔额宽脸,面膛黝黑,穿衣用度却格外讲究华贵的青年男子与茶廊的老板俞华轩对坐。
坐前的案几上放着一把平平无奇的扇子,扇开着,扇面上一幅《秋风惊鹤》图,墨有些许凋色,却难掩画上白鹤展翅欲飞的栩栩如生之态。
俞老板相伴着陪了近七八杯茶,着实没耐心了,便和笑着道,“严公子,这扇子您到底是买,还是不买?”
俞老板办的这和韵茶楼除了品茶外,最大的用处便是供市面上的古玩交易,当然俞老板作为生意人,除了供茶水外,自己免不了也染指一手,低价收赁了一批精巧玩意儿,在茶水间里寻买家赚钱。
就如这案几上的扇子,扇面画作乃季遐名作,他从某处以五百两购得,若今日交易一成,以三千两卖出,他转手就可白赚两千多两。
奈何这严修左瞧右瞧,来了三两日,日日白喝着他的茶水,怎么着就是不买,急得他心浮气躁。
严修黝劲的干手慢慢端起茶杯又呷了一口,盯着那扇面,仍旧一言不发。
“严公子是担心这扇子有假么?”俞老板小心地问道,“这您尽管放一百个心,我在这一行也摸爬滚打十多年了,眼力还是有的,断断不会卖给您赝品,砸了自己的招牌。”
“您不信我再给您说道说道。”俞老板从袖中抽出一把小窄扁如筷子的尺子,往那扇面一点,“季遐擅画花鸟虫鱼,且以极度写实为风,您看这芦苇的芦花,丝丝缕缕,毫毛可见,再看这白鹤,鹤羽每一片,每一丝都栩栩如生,连纤毛逆风之处着笔都分毫不差,仿若欲破画而出……”
滔滔不绝的话喷涌而出,末了肿泡的眼袋挤出笑容道,“这便不会有假了罢。”
严修半晌未语,好似也没认真听,蹙眉只看着自己的茶,在俞老板再要劝说时,他将茶杯轻轻一放,道,“这画,兴许不假,但有一些说不出来的违和之处。”
俞老板莫名其妙,“公子说的是哪一处?”
“我都说说不出来了,自然指不出是哪一处。”严修眼观鼻鼻观心,不紧不慢地道。
俞老板一时气结,这明摆着是来砸场子的,正要将人轰出去,屏风的另一边却传来一个声音。
“是违和得很。”
两人微微一怔,那声音的主人慢慢从屏风后绕过来,几乎与茶廊里侍女相似的衣裳,浅碧浅碧的,将一张雪肤净肌,眉目动人的脸映衬得明丽清澈。
女子微微一笑,先报上名头,“半瓯古玩江柏舟江老板座下的品鉴师,江水云。”
俞老板噗嗤一声,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名头报了不如不报,半瓯古玩从江北一带迁来郢都刚刚半年,连入古玩行内的门槛都没找到,怎么好意思在和韵茶楼大喇喇叫出自己的牌子?!
他和悠悠地掩了掩嘴,以挤兑人的口吻道,“俞某不才,不知江姑娘有什么高见,但说无妨。”
说着故意拿起扇子展开到她面前,“姑娘先仔细看看罢,可不要看走了眼待会儿闪了舌头。”
江水云却只是蜻蜓点水般地扫了一眼,又淡淡地道,“扇骨不错,是上等的阳刻鹿骨,但扇面的季遐画作是假的。”
俞老板噎了一下,怒气蕴着,正要发作,严修抬起脸来,仔细盯了她一眼,道,“烦请姑娘细讲。”
江水云弯弯的眼睛如含了秋波,澹澹地往他身上一飘,道,“半瓯古玩的品鉴费用,按件来算,一件一百两,公子需要我鉴定么?”
俞老板顿时横眉怒目,连他们和韵茶楼鉴定一次才五十两,这人不是狮子大开口么?
可严修却半分未犹豫,饶有兴趣地掏出了一百两呈上,做出请的姿势。
江水云这才将扇子翻来覆去看了两眼,却也只是两眼,便开口道,“刚刚俞老板说季遐擅画花鸟虫鱼,且以写实为风,此话不错,正因为此话不错,所以这幅画里展翅欲飞的这只白鹤才画错了。”
她潾潾的眸光洇着笑意,淡淡的,疏离的,使得声音一点儿不似弄虚作假,接着道,“不知二位是否当真见过白鹤平地震翅飞起的景象,鹤的长颈在登地而起时,是弯曲的,喙和头是昂扬高斜的,而这一幅画作里,白鹤的颈子平直,如离弦的箭一般,此和实际不符,所谓为违和之处。”
她神色一转,对着俞老板时有几分歉意,下结论道,“所以,对不住了,这画是赝品。”
俞老板一时如鲠卡住喉咙,肥圆的白脸涨的通红,哑然无声了一会儿,尖酸地辩解道,“季遐虽是写实,却也可能有不察之处,将这白鹤的颈子画成这样并不奇怪,不能武断地以此敲定为假的。”
他气急败坏地说着,江水云却只是似是而非的笑了笑,争口舌到这个地步就没必要了。
严修仔细将她说的那一处观摩了几眼,眉目稍稍一动,接着问道,“以江姑娘之见,这扇子值多少钱?”
“做工百文足以,扇骨八两,画作高仿但笔触不错,值二两,所以合起来顶多市价十一两。”江水云朝严修说着,落叶似的邈了邈俞老板。
两人一时面面相觑,俞老板几欲气得背过气去,照她这么说,他可亏了近五百两,五百两就买了个破烂玩意?!而严修亦是以一百两的鉴定价格鉴了十两的地摊货?!
江水云微微朝两人一礼,收起银票,落落大方地绕回屏风,另一边那矮桌旁坐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青年男子看着温文雅正,小的团团白白的,两颗黑曜石似的眼珠,骨碌碌转着一见到她,喊着“娘亲”猛扑过来,小嘴撮起在她脸上满是口水的亲了几口。
江水云轻轻笑两声,佯作嗔怒地道,“阿风,男孩子怎么可以这么黏黏巴巴的!”
那蓝衫男子不以为意地拉开叫“阿风”的男孩,抱起身道,“男孩子小时候黏一些才好,长大了就不便亲近了。”
江水云跟上他们,圆长的杏眼柔和一笑,“有道理得很。”
严修听着他们要走,忙将扇子丢回几上,追了出来,“江姑娘留步。”
见江水云转身,他掏出一个帖子,目光在那一同回身的男子脸上一顿,忽地怔了一下,若有所思道,“想必阁下应该是半瓯古玩的老板江柏舟江公子罢?”
江柏舟温和一笑,“不错,严……公子有何事?”
严修忙将那帖子递过来,“敝名严修,六月十八日,我与几个友人在听雪楼举办名器博览大会,有郢都以及各处的世家献出珍奇古玩竞价交易,江公子与……”
他目光在江水云脸上一停,有些拿不准他们的关系,便道,“江公子与这位江姑娘,若有空闲,万请光临。”
江柏舟侧目望向低眉的江水云,笑了笑道,“若有机缘,一定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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