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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晨仍旧是烤了两三个馕饼对付,午后葛三看着人人菜色,便出去打了两只鸟,背过江风剃了毛,用棚子里留下的锅灶煮肉汤做晚饭。

阮木蘅跟着他忙前忙后,可没有食材,用料也缺缺,甚至让她搭把手的锅碗都没有多的。

可她不想和景鸾辞大眼瞪小眼,便出去外面山林里找水,采一些果子。

利利索索地采了一叶子包回来,一进门见到江风安安静静地待在景鸾辞旁边,瞪着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他闭目养神,看得实在认真,好似挺像那么一回事地在想些什么。

阮木蘅不由轻轻一笑,塞了个果子给他,他却不吃,小手攥着凑到景鸾辞嘴边,见没反应,乌溜溜的眼睛满是惊奇地道,“景叔叔为什么一动不动?”

阮木蘅吃了一惊,忙凑到跟前,轻轻唤了两声,却没有丝毫反应。

心下慌乱,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轻浅仍旧温热。

长舒了一口气,再仔细观察他面色,他面色有一种不正常的潮红,犹豫了一下,擦了擦手,再次探手去摸,烫得灼人。

正要抽回来时,猛地被他扣住。

景鸾辞登时就睁开眼,与她面面相觑后,皱了皱眉放开她。

“你发了高热。”阮木蘅别过眼捏了湿帕子递过去。

景鸾辞没动,挑着眼尾静静地看她,直将她看得不自然,神志仿若不是很清明,依稀说了一句,“放心,死不了。”

阮木蘅停了停,将帕子覆上他额头,起身待走,衣袖却被他拉住,她扭过头解释,“或许山里有什么草药可以治热,我还识得几样,去找找看。”

一扭身,他抓得更紧,“我无妨。”

阮木蘅怔了怔,望着他重新微微阖目,静静地坐下来。

山间的黄昏渐渐来临,橙黄的光线落在半山,仿若被追赶一样,快速地向山头退去,没多会儿,夜幕降临,山鸟归林的声音止息了,整个房间黯淡下来,只有一簇火光,朦胧跳跃,照亮方寸之内。

葛三又出去守夜,江风得了葛三给他捉的一只蛐蛐,拴着在草堆里玩。

阮木蘅给他擦了一遍又一遍的汗,想着兴许是伤口的缘故引发了高热,却除了在旁边等着,束手无策。

她默默看着他,这辈子大概没见过他这么狼藉,落魄在破草棚里,从来一丝不苟的仪容凌乱起来,额头发着点点冷汗,眉头不安的蹙起,好似疼痛,好似高热而不安生。

她望着如此形容,一时恍惚。

从前在承明庐的时候,她因河间王的婢女抢了自己的贴身之物,骂她是逆贼之子,一身反骨,和对方起了冲突,由口角发展为满地扭打。

阮木蘅是惯会隐忍的人,但若惹急了,下手便是几人不敌的凶狠,直将那婢女扯的捂脸痛叫。

河间王见自己的侍女被欺负,当然不会袖手旁观,和自己胞弟常山王联合起来,一人扭住她一边手臂,下黑手要教训她。

正好景鸾辞入室,见她受挟,起脚便踹在河间王腰间,将人踢的哇哇大哭,甚至狠戾地抽了太傅平时用来教训人的戒尺,猛击在常山王脑袋上,将人打的血水四冒。

战况便一发不可收拾,几个皇子悉数下场混战在一处,连劝架的平王和永熙王都加入战局,直到太傅和四下的宫人赶来,将扭做一团的人隔开。

那时景鸾辞被几个宫人扯出时,便是如今这般模样,衣衫凌乱,沾满鼻血和尘土,形容狼狈不堪,可还是死死护住她,年少的脸上尽是勃勃的怒气和凶狠。

后来阮木蘅叹说她不过一个小婢女而已,欺负过了也就算了,没必要这般护着她,惹得皇后对他越发苛刻。

景鸾辞无言半晌,尔后他说,“我身边只剩你一人,再也不能失去了,以后我会护你一辈子。”

他说,“木蘅,我从未如此将一个人放在心上,不要让我失去,不要让我成为孤家寡人。”

他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她永远记得,惶然,孤寂而坚定,揉碎在年幼的脸上,混成一张望向她时深邃的面孔。

于是在斗殴后,她被太后罚到暴室十五日时,景鸾辞在坤宁宫跪了三日,额头抵在玉阶上,磕地有声,鲜血淋漓,求得她思过自省的轻责。

在那之后,她便依稀懂了,懂他桀骜外表下的孤独,也懂他的浓烈。

这样浓烈的感情,不是伤人便是伤己。

可终究他们两个都食言了。

阮木蘅欷歔一声,胸中流转过千万心绪,在他冷峻而憔悴的面容下,更加繁盛,昨夜他那些话再次翻腾上来。

不由轻轻抬起手,在触及他时停住,良久叹息,“你……你……又何必呢……”

既然食言了,既然错过了,就不可能再重来,他们之间早就宽海鸿沟,千山万水,她不可能越过,她当初说她可以选择不恨不怨,可那是自欺欺人,他以前过不了心中的坎,她亦是同样。

如此,还要强渡不过损己折身,徒增是非而已。

她最终垂下手,缓缓地抽出被他紧抓的衣袖,一丝一线地将他打乱的心绪回归到规整,心间一寸寸地坚硬起来。

“咳咳……”

轻微两声咳嗽,景鸾辞慢慢转醒,睁开眼见愣神的阮木蘅,平缓呼吸道,“你怎么了?”

这句却是应该她问他,她回过神,视线极慢地移到他脸上,摇了摇头,“你身体如何?”

“不妨事。”他半坐起来,睡了一天一夜,神色中有稳健之相。

阮木蘅心头微松,“若这样的话,明日我们是不是该动身下山回程,说不定能碰到来接驾的人,这里终究不安全,再有人追来,恐怕只能束手就擒了。”

她皱着眉头分析,他却半晌不应声,只浅浅地望着她。

“或者,你有没有什么通告他们的方式?比如信号弹之类的,军营中好似常用这些来传递消息。”阮木蘅淡淡地回视,仿若一个他旁边出谋划策的军师,一板一眼。

景鸾辞靠向墙面,凝视在她面上的目光越是肆无忌惮,一句都没听她细说,看了良久,道,“你不打算改主意吗?”

绕来绕去,还是此题。

阮木蘅胸中翻滚,忍了再忍,索性道,“在泌阳的时候,我就同皇上说清楚了,我既然已经出宫,你我便早已非一个世界的人,过去的阮木蘅已死,跟您跟皇宫没有丝毫关系,皇上何必追逼至此?!”

“皇宫里那种暗无天日,勾心斗角的生活,我已经过够了,厌倦至极,想都不愿意回想,更遑论再回到宫门,生生世世困囿在里面。”

阮木蘅睁大眼睛,声音一丝一毫地拉紧,“我现在生活的很好,日子过的宁和平静,皇上为何非要岔进来,随意招摇,随意招惹,我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皇上却要破坏,让我不得不东躲西藏,继续奔波。

“皇上一定要让我回去做池鱼笼鸟,才觉得舒心吗?”

景鸾辞骤然面色发白,连着一寸寸握紧的指骨也惨白,“你若不愿意受束缚,我便不会再束缚你,若想要出宫游玩,我便带你出宫,那些规矩……”

“那些规矩,不可能不遵守,只要在宫中,便要束缚心性,默守陈规,三跪九叩,否则就要被口诛笔伐,冠以大不敬的罪名,而我不愿意这样画地为牢。”

阮木蘅生硬地打断他,打定主意在此刻将话说绝。

景鸾辞觉得呼吸凝滞而发堵,“你便不愿意再相信我是吗?我若当真能给你无上的荣宠和自由,能让你过和过去全然不同的生活……”

“你之蜜糖,我之□□,皇上所谓的宠冠三宫,并不是我现下所要的。”

阮木蘅再次抢口,语气激越起来,“为何你总这么极端,这么霸道,这么自以为是?你想恨时,就有一千种方法加诸于我,想悔过时,就千方百计禁锢住我接受……”

“你永远都这样,他想爱时,就爱,想恨时,就恨,想回头就回头,从不过问他人,从来我行我素,可你想过我要怎么接受,为何要接受?为何要改变主意了吗?”

阮木蘅登时眼圈发红,“一句解释,后悔了,就可以让人将过去通通磨灭了,释怀了,轻易接受了吗?你用六年都做不到,为何觉得我可以?”

她越说越大声,几乎是在发泄,索性越说话越重,“那一日日的冷眼,能轻易揭过吗?阮府上上下下的人命,阮家军几万条的性命,便可以按而不提,从此放下了吗?”

一席话倒完,突地坠入沉默,只有山林的风声和火吞木柴的声音,火中的青烟飘来,呛进喉咙里。

景鸾辞沉痛地拧着眉,脸色在昏暗中一阵红一阵白,最终黯然如鬼魅般惨白,心间如有一把钝刀在缓慢抽锉,只觉得痛彻肌骨。

他想说这一切他都可以弥补,欠她的可以一点点偿还,可无能为力,话滚在胸间,连出口都做不到。

最终艰难地道,“……我,到底要怎么做?”

“什么都不能,不可能的,我们不能把一切当做没有发生,越不过去的就不要越了。”

阮木蘅握紧拳头,望着他脸上出现的痛色和他折下的祈求,眼睫猛地一颤,抑制住了,还是一字一顿的坚决,“所以,请皇上不要再为难民女,我断断不会再回宫的。”

天色越来越暗,雾气浓重的弥漫上来,盖在林间,浮沉的星斗被掩藏起来,越加显得屋内火光孱弱,长夜清冷萧瑟。

两人情绪莫辩的脸染着光晕层层,默然地对坐。

良久,阮木蘅动了动,给安睡在一旁的江风披衣服,便低眉起身。

就在这时,猛地一阵风掠了进来,随后葛三一声“啊”的大叫,“有人!”

翻身滚入蓬内,关上柴门。

景鸾辞抽刀惊起,轻步靠近门口,葛三嘴唇发抖,“外面,外面来了一伙黑衣人,看着至少二十来个,怎么,怎么办?”

阮木蘅忙捂着江风的嘴,掳到角落里,周身神经紧绷盯住矮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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